5664-一粒珍珠的故事:中国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工作者的故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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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四年级时,我在一个英国文学班上,遇见了萧乾。他在比较文学的课上,是一名最出色的学生。他经常与我们的系主任谢迪克(Shedick)教授辩论,非常有趣,使这个课的学习气氛异常活跃。那时,他在文学界刚刚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每天晚上图书馆关门时,他就邀我一起去司徒雷登住宅旁“临湖轩”的后山上。月光下的未名湖展现在我们眼前。他就像个孩子似的,对着湖水大声地呼喊,叫得夜晚的天空都为之颤抖。他告诉我,他的童年在劳动与忧郁的压力下很不自由。他现在想用这种狂野的行动,来补偿他幼年失去的自由。他说:“我不能在任何时间和地方这样叫喊,人们会以为我是疯子。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这样,你是同情人与了解人的。”我俩在山上捉迷藏,像两个孩子一样。我们玩够了以后,他就送我回宿舍。他离开我的时候,总是沿着宿舍的外墙,一路走一路吹着口哨,一直走向六楼男生宿舍。好像他在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是最快乐的人。不久,从我们的谈话中我就感觉到,我们的感情有些超出友谊的味道。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告诉他,我已经与景云订婚了。但是,我与萧乾都热爱文学,所以我们之间的友谊延续到他生命的尽头——八十九岁。我今年九十三岁,清理书房的抽屉时发现萧乾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说他和夫人共同翻译《尤里西斯》,嘱咐我也应该留点什么有益于人的东西在世间。看着老友最后的笔迹和关心的叮嘱,我心里万分难过。想起他抗战初期在汉口领我去拜会他的恩师沈从文,他希望我也学习写作。他说,沈从文很愿意帮助年轻人学习写作,他会帮你修改文字的。沈从文一见,就非常喜欢我,谈话中也鼓励我学习写短篇的东西给他看,并且挥写了一个古诗十九首的横幅送给我,我很宝贵地保存在我的箱子里。那时,我正要出国参加第二届世界青年大会,本来以为三个月就可以回国,没料到一去就是三年。武汉沦陷后,我放在市一女中宿舍的东西早已无影无踪,沈从文写给我的古诗十九首横幅也不知去向。
1934年双十节,我和萧乾都是四年级毕业班的学生了。那天晚上,校园里举行了一个提灯游行庆祝会,他邀请我与他一道提灯。景云有几个清华的朋友,都是留校的研究生,其中也包括后来中国最出名的钢铁专家孙德和。由于景云已去上海工作,他们怕我寂寞,为了陪我欢度节日,来到燕大。我就邀请他们与我一起参加提灯会。他们看到我与萧乾在一起,就产生了怀疑,都为景云吃醋。小报告马上打到上海,要景云阻止我与萧乾的来往。我是一直到我与景云结婚多年以后,景云偶然提起这件事情,我才知道的。我惊奇地问景云:“怎么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这样的一封信?”他说:“我们相爱、相知、相信,用得着写这样一封信吗?”
1992年,萧乾夫妇借和一群文学艺术家从北京来昆明出差之便,专门到我昆明的家中看望我与景云。当时景云正卧病医院,萧乾一进病房,景云就与萧乾亲密地拥抱起来。我立刻明白了,这是景云在向文洁若(萧乾的妻子)说,你应该相信你的丈夫,和我相信我的妻子一样,他们的友谊是纯真的。我确实明白了,景云是一个考虑得最周到、最可爱的丈夫。
1941年,我从美国回来路过香港时,发现景云的行李中有一大包信件,是芝加哥大学一名美国女生寄给他的。他既然如此保存着,就说明这些信件对他十分珍贵。我很能理解这种爱。人是很复杂的,尤其是知识分子。我们的精神生活是有多种需求的,这些需求不是从一个人身上就可以满足的。但是,只有一个人能给他最衷心的支持。我很高兴他可以从另一个人身上,发现他需要的东西。我也理解,这些东西肯定不能代替我给他的爱。所以,我把那些信件整理好、包好,依旧放回他的箱子。他很欣赏我对他的理解。
1992年,萧乾离开昆明返回北京的前夕,又一次来到我的寓所。他不知道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他站在阳台上,望着满天繁星,转过脸来对着我,露出孩子般顽皮的微笑,悄悄地说:“我现在能再大叫大喊一声吗?”
1999年4月,噩耗从北京传到我所在的美国马里兰州——萧乾逝世了。我非常悲痛。一颗文学之星,陨落了。
当时在国内,他被认为是三位硕果仅存的现代作家之一,另两位是冰心和巴金。他曾经二十年不能写作,但他对我说,这是好运气,因为那时候要说也得说假话,默默无言比被迫说假话要好得多,说假话会造成心灵的创伤。他的夫人文洁若从日文翻译过二十几本文学作品。她比萧乾年轻十八岁,她与萧乾结婚时,曾遭到全家的反对。举行婚礼那天,新娘只从娘家拿了一包衣服,乘坐三轮车,新郎骑着自行车跟随在新娘的车后,走过北京的街头。我觉得,这是最美的、最浪漫的一次婚礼。
上面写的,是我在燕京最爱的一些人。
在燕京的生活中,我还有一件难忘的事。那是在我大四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要独自跑到宿舍门前的人行道上,静静地去听下水道流水淙淙作响。那是一曲多么美妙的音乐啊!在寂静和安详的夜晚,我一个人独自享受这音乐。我抬头邀请星星和白云与我做伴,我们一同微笑着。温柔的风拂过我的头发,我低下头来,以便更清晰地听这音乐。当我对它说“晚安”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感谢。我爱它,我相信,它也爱我,这是多么的幸福。
《一粒珍珠的故事》第二部分难忘的燕京岁月(八)
我有一辆破自行车,是大一的时候,我买的一辆便宜的二手货。平时它陪伴着我去上课,去图书馆,假日里它也陪伴着我去风景区。每当我与景云没完没了地闲聊时,它总在身旁耐心地等待着。它与我太亲近了,我无法离弃它。一天,我发现它的左把手折了,刹车的闸坏了,车铃也不响了。大家都说:“太旧了,不值一修,还不如去买辆新的。”我与它相伴四年,舍不得分离,而且,不久我就要毕业了,毕业以后,也用不着骑自行车了。虽然没把、没闸、没铃,我们仍然彼此相守,互不分离。有人挡在我行车的道前,我就会在车上大喊:“没把!没闸!没铃铛!”校园里的人们就知道,刘德伟的破车来了。为安全起见,他们会分立路旁相让。我和我的破车就很威武地冲过人群。我和我的车因此出了名。这是多么好玩啊!
1931年日本人侵占了东北以后,它的飞机就经常飞到内蒙古的上空侦察,进一步觊觎我国领土。中央政府对这一侵略行为毫无反抗的反应。蒋介石早期的这种不抵抗态度,引起了全民族的愤怒。我们大学生利用春假,访问内蒙,表示对那里的关注。五十八个大学生登记参加了这趟去百灵庙的旅行。
百灵庙是内蒙的政治与宗教中心。它在内蒙是一块圣地,女人是不能进入的。但在三十年代早期,女作家冰心打破了这项禁忌,去百灵庙旅行。这次我们旅行团的五十八个人中,就有十八个女生。其中有区储(后改名为区棠亮,是共产党员),有张希先(后来成为唐明照的妻子,唐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个派驻联合国的大使,张在中国驻美大使馆负责中国留学生工作)等人。
我们从北京出发时,虽然时间已是5月,可火车越往北开就越冷,到达包头时我们已经冷得受不了。我们五十八个燕大的学生,坐了一整节车厢。男生比女生强,他们每个人出门时都带有行李,就铺在车厢地板上,躺在上边睡得鼾声大作。女生们就惨了,什么都没带,一个个冻得直发抖。我发觉,睡在我脚边一个男生的被子很宽大,真想马上钻进他温暖的被子里去。但是我没有动,因为害怕被人指责是一个浪荡的女人。但是到后来,我不仅浑身冰冷,而且连牙齿都直打战,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轻轻地从脚底钻到他的被子中。我不敢吵醒他,为了在他没有醒来以前先起来。我都没敢睡着,但已经感到温暖传遍了全身。直到车外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我赶快把温暖丢在一边,爬起来坐到椅子上。我窥视周围,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我这次大胆的行动,真是谢天谢地。当睡在地上的那个男生坐起来的时候,我发觉我竟然从来都不认识他。大约是一年级的新生吧。很多年以后,他成了一位很有名的儿科医生。
天已大亮,火车到达了山西大同。当地人的生活非常简单,全家只有一张土炕,炕下烧火,灶眼通往墙外。全家人都睡在炕上,坐在炕上,吃在炕上,盘着腿围绕着一张矮矮的桌子。我一向认为北方人的皮肤都很粗糙,但是大同的女人个个细皮嫩肉,温文尔雅。
赤日当空时,全体学生都乘坐卡车,开往百灵庙。很快我们就发现一片很大的黄色沙漠,在路的两边伸展开去。天空好像在四周围伸出长臂在抱着我们,我们深深地体会到地球是圆的。卡车行驶了很久,到处都是沙漠,没有一滴水,幸亏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挂了一个水壶。北风刀割似的吹向我们的脸颊。地上的冰,仿佛一床地毯似的盖着沙漠。卡车走过时,把这块冰毯轧成一片片冰块,飞舞在空中,阳光照得它们像彩虹一般缤纷艳丽。当我们正在欣赏这种美景时,卡车忽然陷进沙坑中。我们全体下车推车前进,女生们毫不示弱,也一齐努力。男生们叫我们是“花木兰”。推了很远,直到大家都已筋疲力尽,才把卡车推出沙堆。上车后,那些彩虹似的美景又多次出现,但卡车遭陷的厄运也多次出现,我们也又多次下车推车。忽然间,我们看到不远处有一群排列整齐的圆形帐篷,据说那里就是内蒙古政府。卡车开到帐篷前,全体学生都跳下卡车,迎接我们的是热烈的炮竹声和欢呼声。内蒙的官员、士兵和老百姓纷纷和我们握手。他们大部分都会汉语。我真恨不得会说蒙语。蒙语有音乐的美,像从小鼓上面敲打出来的音节。他们说“多啦多啦”就是“唱吧唱吧”的意思。我们女生被迎到德王客厅的帐篷里。很快晚餐就开始了,有羊肉、羊奶和蔬菜。他们本来平时是没有蔬菜吃的,因为我们是汉人,所以特意到汉人区去买回来。那个割下来的羊头朝着我们,摆在桌子中间,而且一定要对准我们女生中年龄最大的一位。说老实话,这个羊头吓走了我的饥饿。夜色降临,我们都睡在华贵而美丽的地毯上面,盖着也同样华贵的毛毯。我们这一夜睡得很安详。可是黎明时分,四周的狼嚎把我们惊醒了。接着,士兵就吹起牛角。我想起了范仲淹的词句:“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主人送来两盆水,给我们十八个女同学洗脸,并且告诉我们:因为缺乏水,可以用三分之一的水来漱口刷牙。这两盆水在十八个女生用完以后,已经变得简直像两盆墨水了。
早餐以后,欢迎我们的会在露天里举行。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等候德王来给我们讲话。德王开头是用蒙语讲的。我们都知道这位德王可以说流利的汉语、日语,而且能写一手很好的古诗,所以,我们请他用汉语演说,但是他拒绝了。我们知道,他不肯说汉语,是因为民族自尊心。我们学生代表也发表了讲话,以表达我们对内蒙古同胞的关切之情。
《一粒珍珠的故事》第二部分难忘的燕京岁月(九)
有一天下午,我在百灵庙学着骑马,是一匹军马。我刚刚骑上去,没有想到,它立即飞奔上山。我想,到了山上我非掉下马来,坠落山下摔死不可,所以在还没有到达山顶之前,我就收紧缰绳,希望它能停下来。不料它根本不理我,一直向山上奔去。我就慌了。当马跑到山顶时,我把它的头往右边一带,它居然停住了。我下了马,看到山上有一个帐篷,一位内蒙古的军官正在弯着腰系鞋带。但是,他并不来帮助我。当牵马下山经过他身旁时,我和他打招呼,他答应一声却连头都不抬。他看起来似乎特别英俊,但他的冷漠却使我失望。后来,当我们离开百灵庙,卡车又经过那个山头时,我抬起头来,希望能看到他站在那里,但是没有看到他的踪影。我这个难得流一滴泪的人,当时几乎哭了出来。
有一天下午,我碰见一个大约四五十岁的男人,个子高大,他自我介绍是当地民政局的局长。他问我想不想谒见德王?他说德王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书法家。他现在正在与他的臣仆们一起作诗,诗兴正浓,是一个好机会,你可以去请他为你作一首诗,带回北平作纪念。我马上跟他去见德王,先对德王鞠了一个躬,他满脸笑容。民政局长用蒙语对德王说了我的请求,他非常高兴,立刻拿出好纸,铺在桌上,挥毫作诗,诗的内容是感谢我对内蒙古兄弟姐妹们的关心,远道来访。回燕京以后,我把它裱起来,挂在墙上。直到毕业回家,我都一直把这幅用蒙文写的诗带在身边。
分手时,民政局局长很感谢我们年轻人关心内蒙古的兄弟姐妹,他说:“在危险的时刻,我们像一群孤儿,没有父母照顾。中央政府送给我们一批防御的武器,结果发现都是坏的,无用的废品。其实,保卫内蒙古就是保卫中国。我们想,中央政府不至于那么愚蠢,把坏武器给我们,一定是在沿途被那些转运者、那些部队,把好武器换成了坏武器。这些行为使人们寒心。所以,我们现在正在考虑学外蒙古那样,转向苏联,向他们寻求援助。”我对他说,偷换武器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报告中央政府。他说,已经报告过了,没有反应。我听了心里很难过。他又长叹一声说:“我们知道,教育是重要的。但是,我们是游牧民族,成天游来游去,没有办法给学生建固定的学校。我们只好沿用古老的办法,当孩子们到一定的年龄,就把他们送到庙里去,接受佛教的教育。”我说:“你们为什么不能建寄宿学校,让男女生住在校内受教育?”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倒是个好办法,我们可以试一试。但是,这将成为一个革命,因为我们的民众是守旧而又深信宗教的。”
回到燕京后,我的思念仍然盘旋在草原大漠之中。这是我所经历过的一次最有趣的旅行。但在回忆中,点缀着一些忧愁,由于那个内蒙古军官的冷淡,到处的缺水……后来,那个民政局长来了一封信,信中还有一首长诗,诗里有原始古朴的美。他表示要与我做永远的道义之交。他的表现是直截了当的,强烈而直爽,倾注了内蒙古民众的豪爽感情。
大学毕业以后,我与景云的订婚,已经被双方的父母知道了。父母亲担心我太天真,而景云又太懂得人情世故。他的母亲不识字,没文化,而且对她家的大儿媳妇很不仁慈。所以,父母亲认为我嫁到这样一个家庭里是不会愉快的。他们知道我的个性很强,不会被环境改变。
毕业后,我回武汉教书之前到向家辞行。他母亲告诉我,她当年如何如何顺从她丈夫,他要是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绝不会说是从东边出来。我知道,她这是在教育我做一个顺从的妻子。我想起父母亲告诉过我,一个好妻子并不是要顺从丈夫,而是应该服从真理的,是帮助丈夫做正确的事的。他们认为,子女在婚姻上应有自己的选择,父母的意见只能作参考。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