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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藏在草间_耿立-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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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我的身上感到通体有一股气从脚尖直钻头发,又急切又刺激。“呼”地一下我手中的麻雀着火了。几乎在点火的一瞬,我把麻雀抛到半空里,麻雀在火焰的炙烤下,开始绝望而惊恐地挣扎,在蓝得弥望的白夜,一只两只的麻雀,开始在我们兴奋的欢呼里飞奔。

  白夜的空中,望得见如蝌蚪般而且像是说话着的星星,这时开始有点急遽的忙乱,倏然,在墨蓝的半空,有了许多惊叫的生灵。那声音比我们的叫喊还传得远。

  大家跑起来,脚下就裹起一排雪雾,在白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大家捂住蒲棒蜡烛,在白夜里看着天上游动着自己的杰作,腾地浅一脚,腾地深一脚。有人“嗷嗷”地吆喝,泥之河里有回音。手中的蒲棒是一线红。

  也许在麻雀的挣扎里,获得了邪恶的满足,大家看着先是红的火球,最后是一道垂直下落的已是灰烬的生命,如夜里扫帚星,落地无声。

  我们把蒲棒蜡烛抛到白夜里,它们也像那些鸟儿飞窜起来,在近处盘旋,在远处盘旋。

  然而,就在大家的欢呼里,一只火麻雀蓦地落在了远处的一个苇垛上,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红红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地旋转着,向着白夜逼近。虽然是雪天,那些苇垛在寒冬里忍受了许久的寂寞,这火给了它们激情和冲动,当麻雀落在苇子上,刚一粘连,“唿”地火的口哨就响起,紧接着传来尖利如雷鸣的噼啪声,就如林冲看守的草料场哔哔剥剥地爆响。大家惊呆了。

  突然传来大喊声——“快跑!苇子垛着了!”

  声音很大,在白夜里有一种力量横贯过来,接着开始一圈圈把惊恐传递,大家在惊愕中如触电似的一阵麻木后,开始如鸟兽四散。等跑到家,在窗棂里拨开麦秸堵的帘子,循着把白夜映红的天空望去,在泥之河的方向,有高高的火焰像呼啸的大风把星子吹没了。

  整个村子都惊呆了。

  一只只惊恐的麻雀在白夜里夺路飞撞。

  一瞬间在空中划出很多着火的会飞的有翅膀的弧线。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他拍开门,母亲惊恐地问他脸上怎么这么多的灰尘。父亲说:“苇垛着了。”母亲睡得死死的,她是不知道苇垛着火的事,但说一句:“我说天咋是红的呢?”

  接着母亲又问:“雪天苇子也着,奇怪了。”父亲说在一个苇垛里,跑出两个赤身裸体的知青,一男一女,什么都没穿。

  父亲说:“在那地方相好怪暖和。”

  我躺在被窝里睡不着,明天到学屋面临着怎样的命运,四顾茫茫。

  一个少年开始无尽的愁绪,而外面弥望着无垠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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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风雪黄昏


  十九岁之前,我一直在山东西部一个贫穷谦卑的乡村生活。我常常在冬季,天将甫明的时间,戴着棉帽,穿着肥臃的棉袄、棉裤上学,那些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像冬天,冷得凛厉肃然。于教室的一角,是夏秋割来的青草,堆拥那里,散发着异常的太阳炙烤后,尚未散去糊味直透鼻翼的清香。

  一俟傍晚,开始有雪,彼时的乡间,大雪的节气一到,天地好像就有了凝重的气概,朴素土房中油灯的晕光开始洇出一小片豆黄,从堵满谷草的窗棂罅缝中漏出。雪,纷纷扬扬地落着,麻雀开始在柏树、屋檐或是草堆中寻找晚息的处所。童年时就是这样,几个孩子在暮色渐愈浓重时,从教室里散出,像黑色的蝙蝠没进风雪之中,脚踏干爽吱吱作响的雪,只是兴奋,还没有受到古诗的启蒙,也便不会想到古人的诗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那时课本出现的是少年刘文学与墨绿辣椒地里的地主,但这种雪的诗意与意境却成了我童年印象最为深邃的家乡风雪黄昏的场景。

  现在想来,这是一种怀念,抑或是一种失落,那样的心境竟不再出现于生活中,随着成年与人生的历练与缺憾,我觉出这风雪黄昏的可贵。

  在风雪之途,我要让

  羽毛携着温暖的风灯迎我还乡

  我要让我爱着的甜酒与音乐还乡

  我要让在宿草中的满是骨殖的墓园

  在黄昏在风雪之途

  在一切的一切虚空中迎我还乡

  这是描述冬日里居住在城市寂寞无助、怀念家乡风雪黄昏的诗。

  我感到了城市的贫乏与愈来愈稀薄的神性与诗性。在这样的夜里,不会有乡下的那种浓重的沉寂。童年的乡下夜晚,农人的灯烛没有一处发亮。在黑的夜深中,偶有脚步的动静引起狗的吠叫,使那种夜更加布满了神秘。其时,犬声如豹,从遥远的巷子传出,就像一根针穿破了乡间的静谧与农人的梦话或是嗑牙声。

  在城市养成了晚睡的习惯,当读至张岱枟陶庵梦忆枠中机械传动“鸡鸣枕上,夜气方回”,竟有点毛骨悚然。真的,一声两声普普通通的鸡鸣,也竟暌违十年之久,人们现在不再知道云儿与朝霞,也不再听懂木兰织机的唧唧复唧唧,要听鸡鸣,那只有去枟诗经枠的书页去寻访了。

  也许悟出家乡风雪黄昏的可贵,也就常在冬季里还乡,而一次都未真正体验过那种消失了的情境。大道默默,苍穹沉默不语,谁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三年前我从老家返回居住的城市,行走途中,天下起了雪,正是傍晚,我在车窗里观察着雪中的人们,他们的脸色好似变得凝重肃穆,时时风起,路滑得几次停车。而到了车的泊靠处,离我的住处尚有一段路程。我背着行囊,想,终于等到了这种风雪黄昏,让它尽情地拍打我覆盖我,我只是前行,承受着这天地间合谋的白雪与黄昏的攒击。

  房子和树木都弥漫着一派浓雾,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雪,也辨不清脚下的路途,然而我却走得踏实。在这渐渐浓重的风雪黄昏,有人打着伞和我相互陌生地对视一下,人的眼里布满犹疑,我像一个逃犯或是游子那样么?身上的衣裳和行囊满是雪的覆盖。

  我当时很激动,我想这是家乡对我返乡的馈赠,虽然它是那么茫茫苍苍蕴蓄着大的沉默,这沉默正是一种终极的无言之美吧。然而,我又有点遗憾,若是归乡的途中有老乡多好,那也是黄昏,和自己所伴的女人一起还乡,其时,有老母亲在雪中迎出,用皲皱的手拂去爱人肩胛额际的雪片,看她见母亲时的双颊泛起的红晕,老老实实地任凭母亲这样拂拭。

  父亲去世有年,而发白如银的母亲还是生活在乡下,当雪天,无论村庄柴垛,无论河渠沟坡,无论桥涵和稀疏的路人,都融入风雪之中,母亲常是呆立在门外,母亲知道,说不定哪个雪季里,我会再从泊荡的城市还乡。我要带着自己所爱的女人,我曾向爱人许诺过一个场景,一个乡下雪夜的场景,那是我在离家求学时读到的一个日本短篇小说枟忍川枠,我把它抄写在一个本子上,是我刚奔赴文场时录下的标记。

  雪与女子肌肤相亲,彼此感动,我始终怀恋那篇东西,我坐在一个阴冷的屋子里,一连抄写了三个晚上,当最末的一天,天竟下起了雪,我有点喜极而泣。那是三浦哲郎写的一个纯真而美丽的爱情故事,两个顽强而又倍受折磨的心灵走到一块的故事,一个底层的乡下农人的儿子在城里求学,一个城市下层者的女儿,饭馆里的侍者,他们在冬季相伴还乡,拜见乡间父母,然后完婚。

  那是一个让人不能自已的“雪夜的爱的故事”,男人“我”和他所伴的爱的女人志乃的新婚之夜……

  “在雪乡,睡觉是一丝不挂的,就像生下来的时候那样光着身子睡,这样比穿着衣服暖和得多。”我赤条条地钻进被窝对志乃说。志乃拉熄了灯,蹲在我的枕边怯生生地问道:“我也不可以穿着睡吗?”

  “嗯,当然不行。因为你也是雪乡的人啦。”志乃再也没说什么,一会儿,洁白的身影滑进了我的身旁。那一夜,志乃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

  我则好比是一个初登舞台不能自制而又不熟练的耍木偶的人。

  最美的是这样的一个场景,他们两个谁也睡不着,雪乡的夜晚如同在大地深处一样宁静。就在这样的宁静中,传来了清脆的铃声。

  “这是什么声?”志乃问道。

  “马橇上的铃。”我回答说。

  “马橇?马橇是什么?”

  “就是马拉的雪橇。大概是有些农民到镇上喝多了烧酒,这时候才回村子吧。”

  “我想看看呢!”志乃说。

  两个人用一件棉袍裹起赤裸的身子,钻出了房子,把廊子里的防雨板拉开一道细缝,剑一般的月光,几乎是白银银地照在志乃裸露的身上。

  在像白昼一样明亮的雪夜里,马橇拖着阴影,叮叮当当地过去了,马橇上面,驾车的人裹着毛毯,抱着双肘熟睡而去……就像是风雪中的伏尔加河上跑着的三套车,这个场景一直烙在我的记忆深处。

  因何还乡因何还乡风雪茫茫我想,我也该在风雪黄昏的时候,坐上通往家乡的驿车,面对感动的雪景,像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从威尼斯去维罗纳的“夜行的驿车”上,面对着一面之缘的女子,履行自己在诗神面前立下的誓言“我要到处颂扬美,不管我在哪里看见它”。

  我开始了对风雪黄昏的惦念,惦念那些已经消散和将要消散的东西,就如云霓、雪、童真和澄净,就如诗意、素朴、棉花、青草和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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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惊悸蛙声


  其时,一点准备也没有,好像一下子触着了精神的某处部位,我的心一下子有了惊悸。

  那个时候,蛙声忽然四面长长短短地扑了过来。先是像雨点斜扫过四下里刚刚灌浆的青麦,接着就急急地打在路上。我和她从公路上下来,从一条乡间的土路到景阳冈去,这时,脚下禁不住有点彷徨。确实,不知为什么,我的泪已涌到了眼底。

  我离开故乡,来到遥远的城市谋生,已经十五迭春秋,十五年的雨雪风霜虽不算很长,但也使我暌隔并淡忘了许多事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那个生养我的小镇,留在心里的只是一种心灵的记忆,不再有那种痛苦的不可恋舍的催逼。然而,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不绝如缕的蛙声,我的心一下子惊悸了,仿佛是一种苍茫亘古的倾诉,有一种催人肝肠的力量。

  蛙声还和当年一样,但人已是泊荡在外,这之中,已经消逝了十几载的光阴。但是,对蛙声,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恋念,觉得它就像月光一样。月亮对于我们民族和个人来说,它的作用不仅仅是在暗夜里给人光亮,它早已积淀在这个民族记忆的深处,早已成为一种心理,一种审美的意义,一种诗性的东西。

  蛙声也是这样,一想到它的模样,就觉着温馨而感动,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对农业文明的怀念,但它肯定是和丰稔联系在一起的。记得读辛稼轩词,令人感慨的不只是: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海德格尔把它命名为“框架”,“框架”支配一切,意思是:人们本顶被一种力量框住了,它被要求着,挑战着。而最使我割舍不下的,恰是这样的词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因为久在城里,蛙声就像与我告别了,从低矮的房檐到高楼,从先前乡下摇动的葵扇到电扇,汽车取代了毛驴,电脑取代了书架与毛笔。

  没有了墨汁,那墨汁的意韵也消散了,人们在追逐现代性的时候,本身也套上了束缚或是跌入了囹圄。确实,现在的世界已不再是那样富有灵性了,人们被概括、集约到钢筋水泥的“框架”上,失去了本源。

  人们失去的是什么呢?人们失去了生命的行走,于是也便失去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人们失去了墨写的书信,也失去了那恒长的等待与心跳,我想起了海德格尔乡下的小屋。

  黑森林一个开阔山谷的陡峭斜坡上,有一间滑雪小屋,海拔一千一百五十米。小屋仅六米宽,七米长。低矮的屋顶覆盖着三个房间:

  厨房兼起居室、卧室和书房。整个狭长的谷底和对面同样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农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场,一直延伸到村子,那里古老的杉树茂密参天。这一切之上,是夏日明净的天空。两只苍鹰在这片灿烂的晴空里盘旋,缓舒、自在。

  海德格尔不是隐士对尘世的逃遁,他的工作就是这样扎根于黑森林,扎根于这里未曾变化的那种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学习严肃地对待那里原始单纯的生存。

  当听到蛙声,我想到黑森林的海德格尔,那儿的蛙声也是这样鼓腹而歌么?

  它们发出的是德文的方言,还是普通话?我想,老海德格尔要是夜间听到蛙声,他宁愿一夜都会坐在窗前,他会丢下手中的书卷,静静地倾听。因为夜间工作之余,他常和农民们一起烤火,或坐在“主人的角落”的桌边听,很少说话,大家在寂静中吸着烟斗,偶尔有人说起伐木工作快结束了,昨夜有只貂钻进了鸡棚,有头母牛可能早晨会下牛犊,某人的叔伯害着中风,或者天气很快要阴了。

  要是春夜,蛙声阵阵,透窗袭来,海德格尔会把门扉打开,放进来明净的星光连同蛙鸣。这个忧郁的智者,他说:“一切都运作起来。这恰恰是如此可怕之事,一切都运作起来,这运作还将推动我们一步又一步运作起来,这样,技术就把人从地球上甩出去,将他们连根拔除。

  不知道您是不是害怕了,反正当我看到从月球摄向地球的照片时,我是惊慌失措了,我们根本无需子弹。人的连根拔除之事已经发生。我们唯一剩下的东西,只有技术的关系。这已不再是人生活于其上的地球了。”

  这几年随着远离一些自以为很落后实是本真的东西,却使我心里有一种惶惑,在城里,为了一些虚饰,我总是遗忘乡间的言语或习俗,努力向所谓现代性生活上靠近,然而,一听到蛙声,我就觉得这里面包含着什么灵澈的呼唤,但它又像无言的田野一样,有时又是那么的隐秘,它让你深究。

  在记忆中,蛙声的刻痕是十分牢固永恒的,同父亲夜归踢踏着蛙声的记忆怕是与我一世俯仰了。

  夏夜,那时家里的绵羊已是眠熟了么?天空是蓝湛湛的,星星像是没有章法有着毛边的水珠。麦香漫过来,我躺在父亲拉动的木车上,那年十岁,早起,扯一偏绳帮着父亲拉地排车到县城运送粮食,往返百里,运费三元,重车时走得缓慢,到得回返时,已是夕阳坠下城头,父亲空车拉着我走在夜幕里。

  一个孩子躺在车上,渐渐地睡去,迷迷糊糊地就听见了蛙声。

  “阁、阁、阁”——像弹琴;“卜、卜、卜”——像弓车抽打棉絮;“铮、铮、铮”——像风筝的线颤在空中。

  那是青蛙的合鸣,鼓瑟、弹琴、弦乐、管乐,快到家了,村后二里是宽阔的苇荡与河,那些蛙声像是放大的月亮,浮在空气中。我躺在车子上。

  “快到了呵——”

  从县城回来,一听见蛙声,父亲扭过头看一下车子上的我。村庄就在前面,湛蓝蓝的,那平原的大地,村庄,树木,都远远的,既让人想,又让人怕。

  一想到童年夏夜车中的蛙声,心情有点胀痛,父亲已经去世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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