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草间_耿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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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吓走了,掉根羽毛。
你告诉孩子们,在你的家乡有竹笛,而北方多的是柳哨,而只早春做的,吹得才格外地清脆、婉转,那音调是对春深时百鸟和鸣的呼唤,也是冬的尾声……
“老师,您的笛。”一个留光葫芦头的孩子走到你跟前,怯生生地。
“咋?”
“您的笛……”
啊!你一把夺过,好端端的笛儿,一头裂开了嘴。你忽地火爆了,朝孩子吼:“浑,伤了老子命……”裂嘴了,那还能音圆调正吗?
啊,你想起了二十年前,在故乡的竹林里,恋人送你北上的礼物——便是这个竹笛啊!
她说:“你想家的时候,就吹吹笛吧,笛音就是乡音……”
可你又后悔了,只觉得心中泛起说不出理不清的惆怅。是啊,怎那样对待孩子。那光葫芦头的孩子双手捧着笛,眼里绽着泪花,你的心颤酥酥的了。孩子,你得到的该是知识,而这里物质是贫乏的,我向你血管里灌的却是……你捶一下头,用复原的笛子吹奏一曲忏悔的调子,艾艾怨怨,好像含着无限的深情……
第二天早上,你打开门,呆了,门鼻上,用红绸子吊着个笛子,还滴着露珠哩,晶亮亮的。你的台阶上,留下各式各样的符号:光丫的,穿小皮鞋的……
你明白了,对着旭日,呜呜哩哩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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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到杉皮小屋去——虚拟的乡情
似乎并不遥远,但依稀只记得那栋杉皮小屋。
我落生在北方密林深处的路径上,未满一岁的时候便离开了那里,再也没能回去过。而今几乎连伐木工进山时的一切也确已忘却了。甚至黄昏过后的风雪爬犁、酒馆、村落、山道,甚至马车、贮木场、柔情的白桦,及至那声音那色彩那熏香梦痕的达子香,空气中贮溢着的松脂的苦腥味儿,我都不会忆起来。
唯有忘不掉的,是一心一意嵌在层层叠叠大山褶皱里的杉皮小屋。在林区地图上也不能找见的那栋黑痣般的小屋。
我就常常疑惑,世上大约很少有人能记起他周岁以前的人间面目吧,然而那时的杉皮小屋,却完整无损地蹲在我的记忆深处,一年一年竟是那么丰富细致了呢。
当一股一股沁冷的晨雾从周遭浮起的时候,望着窗外一片浸沉在星月中的黑绿色的森林,爸爸进山去了。他拥抱了怀着不安分生命的妻子,吻着未出世的儿子,求他们宽恕自己一次一次的出走,一次一次的告别。爸爸说,山的那边是无边的金子,等伐完了绿色的金子,他便回来!
窗外,白的厚重的雪正裹迭着一切,除了褐色的已是很破旧的杉皮小屋,再有的就是圆木垛成的篱笆,没有风,没有鸟叫和虫子。爸爸沉实有力的脚步声远了,接着门外是一片大脚压迫雪的声音,带着浓烈的泥味、烟味、狗皮领子的膻味。
邻居拴不住的狗叫吠起来,到处都是空空的回音。
伐木的队伍进山去了。满是雪的街上,孩子裹着肥肿的棉袄,提着小烘笼去补课。那时,我家杉皮屋檐下灰褐的麻雀就喳喳地叫起来。
一只古式的木钟不按节奏地响起,传到街两岸七扭八歪的木头房子那边,像是酬谢麻雀对它的爱。
妈妈躺着的炕正对着杉皮屋娇小的窗口。那旧年的藤蔓缠在木棂上,到处是冰挂塌落的声音。它们的叶子黑了,藤骨也成了锈色,别看它老了,过不了多少日子,春天就是从这样的藤蔓上洇开的呢。
爸爸说,我迷恋这杉皮小屋,从不想走出这深山。
妈妈说,因你迷恋森林的爸爸,我才迁进这杉皮小屋的。
爸爸从老家小镇来到这北方的贮木厂,已经奔波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杉皮小屋,雨雪风霜,在这苍莽的森林里,犹如一叶小舟荡着。独自呆在这诺亚方舟里,我不知妈妈那时想的什么,抑是她记起离家时提着的两大包家乡的泥土?人说若是迁了外地,水土不服,身子会一天一天地瘦下去的,倘是在第一口水里再撮上一点泥土,便不碍了。
抑是她恍恍地看见了爸爸?远处哒哒的伐木声,是能夜半到客船的么?
在这绿色的世界里,一圈一圈的原木运出山外了,一圈一圈的皱纹爬上爸爸的眼眉了。
妈妈生我的时候,突然一阵风,杉皮小屋的屋门旋开了(妈妈后来一直坚持这样对我说),木钟倏地止了,一个黑糊的影子扑在了妈妈的怀里。看那身影,妈妈一直怀疑是逝去的外婆。她惊呆了想唤人,接着便是临产前的阵痛了。那时她躺着,恍惚地看见了老家屋前屋后的苦楝树,镇上长长的石头小巷,而且还看见一群神奇的雪白雪白的鸟,那群白鸟从屋顶飞过,一切都清清楚楚的。
我便在那时降生了,妈妈坐着老孙头的狗爬犁到遥遥的产房去。
黄昏的时候,那些饿了一季的狼,大模大样像狗一样在后面跟着……
老孙头一辈子逮过几多的鸟儿,也见识过几多的鸟儿,但他从未见过妈妈讲的那种,他便多少有点疑惑,说妈妈兴许是看见什么了,谁知道呢!
我在杉皮小屋长到快满一岁的时候,爸爸迁到林区外的一个小小的城里了。
到了小城,我只是一味地坐在摇篮里,不吃不喝不拉不睡。爸爸说,我的精气灵儿可能留在那栋杉皮小屋了。
过了些日子,我仍然一如既往。爸爸慌了,便给大森林的友人写了一封信,捎来一只叫“花铃铛”的鸟儿。有了鸟儿,我便活泛了。每天清早,天色甫明,我便老早地醒来,叫着:爸爸,爸爸,你听,花铃铛真的为太阳打铃了。
爸爸是认了,妈妈生我的那日,确实是遇见了什么东西了。于是我便有了“小精气孩”的绰号。
那时尚小,但隐隐觉出,我生命中是有那么一段时光被妥善地保存在杉皮小屋里了。还在深山里的叔叔,在信札的末尾,总也不会忘了问候他们的“小精气孩”。但以后,我却只顾忙着与男孩子钓鱼上树掏雀什么的,有些事就淡忘了,偶尔,惹妈妈生气的时候,她才笑骂一句“小精气孩”。
有一天我要填家庭履历表时,手脚颇有些踌躇了。眼前出现的却是有别于爸爸的老家小镇?那儿没有长街华灯,闹声人事;没有溽暑中的冰激凌,酷寒里的热牛奶,那里只是一派莽莽苍苍的黑森林——那是我爸爸进山时搭起的小杉皮屋子。那杉屋矮矮矬矬的、连人跨进跨出时也要低头(妈妈怀我时,常常视那门槛是一段小小的长城呢)。
爸爸的老家小镇,我一点也不亲切了。那里只是一条一条又窄又瘦的麻面小巷,一张一张据说是亲属而不温情的脸孔。我唯一感兴趣的是,到了冬天,随爸爸到老家跟爷爷奶奶去要一角两角的压岁钱。
而今爷爷奶奶也已故去,只是把他们的名字也填进履历表。
过了许多年,我大学毕业了。远在深山的叔叔们捎信,让爸爸背起当年帆布制成的偌大地质包,带着小精气孩儿去看望他们,去看林区一间一间的木刻楞,去看看那长满柳毛子的洼坑里游漾的鱼……
终于有一天,爸爸买了两张北上的车票,让我随着他到杉皮小屋去了。一方小小的车票,真像枟天方夜潭枠里的魔毯,载着我抵达二十二年前的那一片怀想与依恋里去。
二十二年,杉皮小屋门前石条上的斑斑苔痕又厚了许多。那个用管状胡子扎过我脸儿的老孙头,现在还会抱着火钵对人说,二十多年前有个工程师的媳妇儿,在这里,在这杉皮小屋里生下个小精气孩儿么?就在这神思遐驰的顷刻间,我的思念却被无形的手无情地扯撕着填进燃烧的森林里了。
哦,我的北方,我的林场上山一样的木料堆,我的木刻楞我的杉皮小屋都被诅咒的火灾烧损了么?这不该是大森林啊,我的北方大森林!
看着那电视荧屏上的卫星云图,爸爸惊呆了。他怎能接受到手的车票一耸一耸地坠去——那杉皮小屋就永远蹲伏在记忆吧,别再出来。
火灾过去了,爸爸却收到了从漠河寄来的挂号邮件。屏住气,专注地凝视,高度近视的眼睛使他不得不贴近木匣。启开了,木匣里竟是一张薄薄的切成唱片模样的杉树圆的年轮。
爸爸知道,这是朋友应下的,为他录制的一盘鸟儿的声音。当年,在冬之篝火边,一架老留声机一圈一圈录下了多少鸟儿绿色的音符……也不知再等到哪一天,我才能随着我的依恋,回到那一栋永不忘记的小杉皮屋子里。在那时,我又将看到:大森林里,一轮明月,耀着我涉过那条澄碧的河流,爬过河外缓舒舒的小山,在山的背后,去找我那爿未熄的麦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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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石匠留下的歌
在黄壤平原深处生活的人,早晨或者黄昏时候,谁没见过从村外如草绳的路上,背着錾子褡裢的石匠,苍老、深邃、郁郁走来。
这里要述说的还是童年的旧事,在早晨的时候,背着满街满村都是青烟和月残的叮叮当当的褡裢里,谁知道那里面储藏的究竟是什么呢?
在那黄昏,天要断黑,无数的村外坟头堤坝衰草要被闩在门外的时候,那褡裢与满村的狗吠一起叮当在街道逶迤而去,一声“洗——磨——了——叵……”令人想到平原外的异样和神秘。
就有一天清晨,驴子在磨道,一踏,一踏,一踏,四只蹄子仿佛要走碎那寂寞,就有了褡裢的叮当,亲亲地操了异地的方言在说:该洗磨了,让驴子也歇歇蹄脚。
父亲用扫帚把磨盘上碎的颗粒一边扫,一边应承:“吁——”驴儿就止了踢踏,一副谦和的模样,眼睛被布蒙着。
这是一个平原里的人都熟悉的石匠,一年总有几回从村庄走过,他走过来,把褡裢从肩头一甩,锤子錾子互相碰得叮当响。于是磨道里,父亲与石匠就在驴子前的空地上,各自提下裤裆,蹲下,驴子胯下直直的东西开始泻水,尿骚味就荡开,与早晨的光混合,仿佛天成。互相递上纸烟,霞光的斑斓里有了剪影般的影子,也像牵线的木偶贴在磨道的墙上,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烟,辣辣的烟雾在磨屋里弥漫着,很浓。
天到半下午,太阳的光减了力量,在阴凉里就有点冷,叮叮当当的只是錾子和锤子的单调的闷音,在磨盘上,錾子沿着原先的槽子,一点一点地拱,如一头小猪的嘴在雪地里,石匠的脸上如涂了霜,斜斜的一个槽一个槽,围着一个圆心往外射。师傅全然不在意我的存在,就漫不经心地哼起歌来: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啊呀哭,哭嚎啕,急走羊肠去路遥,天,天哪!且喜得明星下照……
这曲调很熟悉,像平原的“大锔缸”,节拍沉郁慷慨,虽然是在师傅的嗓子眼里,但呼出的气却有一种破笼而出的挣扎,在叮当的錾子里穿行。
一霎时云迷雾罩,呼剌剌风吹叶落;震山林声声虎啸,又听得哀哀猿叫。
在师傅的眼窝里,我瞪瞪地看出了水珠,汪汪的,本是干涸的松皱的眼袋倏地明亮,他的头是光的,白白的亮,真像是葫芦,瘦得没有腮的脸在眯缝着眼的沉醉里,摇头晃脑的。
我问:“唱的什么?”他放下锤子,“枟夜奔枠,”我蓦然起敬,在我的经验里,是不明白夜奔的意思的,“夜奔是什么?”
“就是夜里走路到梁山。逼得夜里走路。”梁山,在我们平原的边缘上,父亲告诉我,在天晴的时候,能看到山影的,要是走着有一天一夜的路程,我总怀疑父亲的说法,但父亲到梁山换过地瓜干,却是确实的。但为何成为夜奔,我还是不明白,师傅说,大了,有了识见,就会明白,上梁山,谁愿意上梁山?
俺呵!走得俺魂飞胆销。似龙驹奔逃,啊!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
在师傅静静歇息的时候,我就拿出一枚光光的“老鸹枕头”,像珍宝似的给师傅看,在平原的深处,孩子们没有多的识见,谁要是有一块石头,就会放在书包里,拿到学屋,就如拿出了山的一角。这老鸹枕头是父亲在锄地的时候,偶然捡到的,是什么把一块小小的石头遗弃在平原,孤独、寂寞。真的是老鸹睡觉时的用具吗?反正平原的人把这种石头叫做“老鸹枕头”。
师傅接过石头,拿起对着太阳一耀,里面就像是鸡蛋的内黄,红红的。看我对石头这样地神往,他答应下次再到我们村子的时候,给我捎来一块“化石猴”。
我问师傅见过山吗?他笑了,他就是在很远的深的山里,在农闲的时候到平原来凭着手艺叮叮当当地挣钱,在我的眼睛里,师傅是见世面的人,很神秘,那一錾一錾的有节奏的声音,也像是有魔力和韵致。
师傅说大山里,有一种不用驴拉的水磨。有水闸,有木轮子,早晨,把闸门一提,那蓄积一夜力量的水,就前赴后继地拥着爬上那木轮,师傅说木轮好大。我在师傅的出神里,能感受到那水磨,在四面皱皱折折的山凹里,像流淌的山歌一样。
平原外的一切是什么的模样?还能吃到一种叫煎饼的像纸一样薄的东西么?师傅问我想跟他走吗?
“想!”
“为什么呢?”
“天天吃煎饼!”
师傅放下錾,把锤子放到磨盘上,“孩子,你还小。”他摸着我的头顶说。
“大山不好吗?”
这一问,好像捅到了师傅的苦处,他摇摇头,“你还小,哪里都有作难的时候啊,大了,等你见到山,经历了,就明白了。”我感到师傅的话极深奥,就想他是不愿意带我去看山看水磨。
我有点想哭,就缠着他,让他等着我,等我长大了,到山里去找他,师傅乐了:“也许等你长大,我就要入土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更紧了,他要是入土了,山里我可不认识一个人了。我急急地说:“死不急嘛,你等我,我大了,见到山,你再死。”师傅又乐了,他答应着等我看到山,他再死。
“你家住哪里呢?”
这个问题好像是对我对他都同样的重要。“褡裢錾子就是我的家,哪里有磨哪里就是家!”
这下可麻烦了,天底下哪里没有磨啊?有磨房的地方就有师傅,天下的能洗磨,能把磨钝得石磨一錾一錾,像重新绽开的牡丹芍药那样美丽的师傅也多了。
“那等我长大了,还是找不到你啊!”
“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父亲看我如此的样子,就说拜石匠做师傅,将来能拿动锤子錾子,可以背着褡裢的年纪,就跟着师傅到平原的外面走动。
于是,就恭恭敬敬地叩了头,父亲打了酒,杀了一只鸡,配上从地里摘下的还有黄花的黄瓜。那鸡父亲本来说是到八月十五才吃的,这下,就成了拜师的用品,在杀鸡的时候,父亲说:“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下酒的一道菜。”一刀下去,然后把鸡往空地一扔,小鸡就乍着翅膀,想飞未飞,一头跌在地上。
第二天师傅走了,我和父亲送他到村外的土路,一个光光的脑壳,一个褡裢,一把錾子叮当着远了,看见师傅走得更远些,我喊了一声“哎——”平原的回音很长,师傅回头一下,也“哎”了一声,后来那褡裢一闪一闪地摇起来,那光的脑壳就越来越显得小。步儿也像慢了许多,叫人感到那路就是人一世也走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