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草间_耿立-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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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白脸奸贼并不恨他,他就在戏班的后台睡了一夜,那孤儿说什么也不让他走,于是他们就成了朋友,这期间“孤儿”反反复复地说:
“这是演戏。”但总抓着他的手痴痴地不松开。
第二天他回家后挨了后爹一顿猛揍。
后来再没见到那草台戏班子,直到有一天他离开了自己的小村。
此刻他站在我面前依然回忆那段生活,依然充满着哀怨和刚扬……
(此篇为进轩先生与吾合作,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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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驴魂
我想说,亲爱的驴子。
我想,对这种善良的人类友伴似乎应该这般儒雅地称呼,这并不显得过分,也并不显得轻浮。
于是,我想起我的故乡鲁西。那里的乡亲历代都养驴,但总也养不大,弯的蹄脚,直的嘴脸,竖两只尖耳,垂一根尾巴,干巴巴一副驴样筋骨。唯有一腔嗓腔百般的洪亮,半夜里倏然一叫,直直让人梦回睡醒,忍不住就骂“贱皮”,切齿地仇恨,天明添草时便拿棍子揍一家伙,说:“快吃!”拉出院子呢,又用刷子细细地梳洗,间或掰开牙齿,道是:
“七岁口了。”人摇头,驴甩尾,自然,纯情,太阳也就出来,红得透心,晨雾怯怯隐去了。驴的一声长嘶,主人的鞭子便拧出了一盘蛇曲的盘旋,于驴背上啪地炸开,人驴皆然一振。
我是一个热爱驴子的人,因此,在我赶驴车奔驰在田野小路,朝磨坊走去的时候,我常想起驴子给予我的某种提醒,某种警喻。一如它不再是一篇寓言里的蠢拙肢体,而是人类某种心思的依附与寄托。它还使我毫不费力地想到争战,杀伐,运输,汗水与泪水,哭声和鼾声……驴的嘶鸣是什么?是一种特殊的音调?特有的浸透了乡土的情感与氛围?曹丕曾邀约一批文人聚到一千八百年前的某个清明,在“七子之冠冕”的王粲坟前致哀薄奠,大家像一匹匹精壮的驴子一阵阵悲鸣,在大野里为枟登楼赋枠的作者找魂,这是一种与生俱来而又无从表述,深刻而又浑然的和谐:天,地,人。听听那蹄声,蹄声在雪里雨里在黄昏在楝花落的道上在盲人的拨弦上,曾闻在秦岭山中,细雨如丝,蹄声疏比碎玉,而其时,诗人骑着瘦驴橐橐走进剑门,意境特别地好。
铿铿的在古老板桥上的蹄声,岂只属于炎黄的中国?在很多年前,在西班牙的小小乡村里,也有一头毛驴,名叫小银,有一天日落的黄昏,它悄悄地咽了气,从此世界上少了小银的声音,好像它从来不曾出世一样。后来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很多很多诗,在诗里,小银永远睁着那双乌黑的眼睛,永远注视着人类的一片永恒了。
我不知道是人类应该以感恩的心情想到默默的驴子,还是驴子感激一些善良的人类的相亲相知?在故乡的中午,困乏了,就昏头昏脑地只是盯了驴看,看到那一串串圆圆的汪着腥汗和草屑的蹄窝渐渐地深陷,似乎依次可走进先祖的洞穴。眼有些生涩,又至模糊。狠狠揉一把,蓦地腾起一团白潮,挪移于天地之间,如烟缭绕,如气之媾合。
父辈们却眯起眼说那是风水,是人类希望的象征,果然看到那驴样的动物抖起精神,在象征的风水中奔驰,把收获贮藏。卸套了,驴在沸腾的土地上翻滚,沾一身灿灿的泥土,挥挥洒洒如精灵出世,那眼却柔柔地眨。我便忍不住扑过去,投入地母的怀抱,大把大把地往肚子上抹,往身上涂,直到无别于地母的本色为止。我从此竟专意聆听半夜驴声了,并把一声声驴嘶变成一行行文字,脊背就有山一样的沉重,抚之并没有负载。
于是,我想起了一句奶奶的语录,奶奶说:我们家欠驴的情债呢。
那时候,奶奶的头发像雪一样的莹白,又使那雪片慢慢融化,一条条倒垂下来,片刻间又凝固了,于是奶奶便在脑后拢一团银坨,鸡蛋般大。
我不知道那样的散乱聚拢起来会不会影响人生,正像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不让我给驴添草,难道我就不能从粉碎了的草中挑出点杂物吗?
它真是老了呢,奶奶说,我家有驴的时候还没你。
我知道奶奶又要讲历史了。历史是黑色的,有茸茸细毛的驴子和奶奶用黑条绒布包裹着的脚也是黑色的。我数着稿纸上的方格,方格如梯,推着人一级级攀登,总是新的在前,旧的在后,正如爷爷也是孙子,孙子也是爷爷。
“吃吧,细细咀嚼。”奶奶对着落日下的驴子自语。
我的笔又刷刷响了,一格又一格,到所有的方格填满时,我遽然一惊,接着就盗出虚汗:方格中竟爬着一匹匹精瘦的驴子。
鲁西老家的人都说自己的祖宗在山西洪洞县,历史上的那棵老槐树时时长在人们的嘴唇上,年年谈起,年年绿着。历史上曾有洪洞东迁,但奶奶偏说是她带领我的父辈们首创了一条东征的路。
月光泼在院子里,像一汪透明的液体,将奶奶整个儿分解,只留下声音如弦如丝……
别家的行装准备好了,是一副挑子,前边放锅碗瓢勺,后边放衣物铺盖,父亲兄妹八个,蜷曲在炕上如猪娃般拱拥,爷爷嘴上有一束烟火,明明暗暗,把窗纸染成淡青。
“该走了。”奶奶说,“成千里路呢。”
爷爷便用扁担把他的儿女从炕上挑起来,同时感到有一颗长长的脑袋在他裤裆里磨擦。奶奶就呀一声,埋怨爷爷不该把它惹醒。
小驴驹刚生下四十五天,它的母亲就死了,奶奶要将它放生,但又不忍心抛下,愁闷了几天才想出半夜动身,趁它不醒,来个眼不见为净,谁知它怎样猜到了主人的秘密,早早地候在门口,抑或一夜未睡?
父亲他们就哭了,我的小姑姑在身边摸吃的东西,它吮着她细细的手指,像嚼一节鲜嫩的葱白,奶奶说带走吧。
它能走远路?还要过黄河。爷爷坚决地说:“你们先走,要快。”
黑夜在追杀着爷爷,爷爷用褂子蒙上它的眼睛,抱到一条山沟里,那时候夜正漫漶。爷爷绕了半截道路追上了奶奶,看到小驴驹正偎在奶奶怀里,嘴里横着驴尾巴,尾巴原本是塞在墙缝里的,爷爷从它嘴里扯出来,它呜呜地呻吟。
又过了几年,小驴驹长大了,在黄河滩里,爷爷驱驰着一头毛驴奔驰在黄土里,它把我的姑姑送到婆家,又给我的父辈们拉了一班一群。
可是一天它却发了邪,狠狠地在我爷爷腿上啃了一口,血水哗哗如注,爷爷顾不上揍它,那时候锣声正紧,黄河涨了,大堤浸透了,爷爷拖着一条伤腿冲到堤上,堤上有人有水,水冲上来,爷爷却没有回来。
几十年后,他的孙子又奔波在那片土地上,河再没有决口。我扛着锨,随着爷爷并不认识的男男女女深翻土地,把昨天翻下去,把明天翻出来。白天的日光,夜里的风灯,加速着历史的滚动。
我相信,当我在我爷爷的坟地周围站立凝思的时候,一定,我奶奶的哭声更加地沉郁。清明节的前一天,我在爷爷的坟地上多添了几锨土,奶奶知道加的土愈多,地下的人就愈埋的深入,但是奶奶每年都这样叮嘱她的儿孙,并且我越是加土,她越是哭得认真。我愈是不解呢,活人哭死人,是盼着晤面呢,还是阻隔模糊起来呢。
“它那是救主呀,你爷爷却解不透,大黑呀,你为什么不对我说?”
我问奶奶:“那头驴呢?”
“问你老子去!”
我知道父亲会说咬过爷爷的那头驴卖了,又归了社会,以后又养了一头,以后又死死生生。可直到一天,家里又买了一头毛驴,奶奶想让驴子套在车子上去看闺女,于是是奶奶拉起来把驴套到车上,看到拉车的黑驴果然是尖尖的耳朵细细的蹄脚,白云却是聚了散散了聚,日光明亮。
黑驴突然失了前蹄,把奶奶扔到地上。
奶奶死了。
奶奶原本是躺在床上的,儿孙们都围在她的身旁,她忽然坐起,说“驴”。许多的人跑向饲养棚,见驴子已死,身上还存着余温,而奶奶也正在那一点点同时地死去。
我从田野归来,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我亲手埋葬了两个灵魂,那新鲜的、曾蓬蓬勃勃的肉体将挤在土壤的重轭下,在历史和现实重浊的齿轮间,一年年粉化。而土壤,这一片干净的纯正的土壤又会接纳一切,溶掉一切,包括种种最神圣的和污秽的,血汗、尸骨、毛发、情爱与恨,这一片土壤却更加丰沃深厚了。
最后,有诗人对着我的影子称呼我,他说:
“亲爱的驴子。”
(此篇吾与进轩先生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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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我是公社小社员(1)
生产队还未解体的那年,我看见老家矮矬的柳树头上吊满了地瓜的秧子,那些绿的黄的在风里日夜响着。一块一块如岩石一样的红薯深深地涌在鲁西平原灿然的黄土里,弄得地皮时常有沉重炸烈的声音一阵阵传来。人们爬上高高的房顶,把雪片一样的湿濡的地瓜干子晾晒在那里,一辆一辆的排子车吱吱呀呀出入一些小院,大家开始在秋高气爽的天气里频频活动。刚刚播种过小麦的地垅里,我小学同学李继红的父亲狗大乖正一个人圪蹴在土坎久久地发呆,在他身边堆着一些麻袋、筛子以及一些黑屎一样的淋雨的地瓜干子,秋日的夕阳映照在狗大乖褐土色的脸上,看上去很慈祥。
狗大乖瘦小的身子在黄昏里显得矮缩单薄,他穿着一身灰不叽叽的夹裤夹袄,戴着一顶帽沿折了的辨不清颜色看去是黑色的夹帽子,那时候平原的人都穿着这样的衣服,都戴这样的帽子,土眉土脑的,还未等到冬天就把帽子套在头上,在阳光里无边无际地走来走去。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看见继春拖着排子车来到地里。继春是狗大乖的大儿子,狗大乖一共有两个儿子,我比狗大乖的二儿子继红大一岁。那时狗大乖的大儿子继春常和一些人于夜里鬼鬼祟祟地到场屋里拉架子(即掂刀弄枪练武),那些场院屋子年久失修,在咚咚的脚步声中和唰唰出手反手的动作里土块唰啦唰啦地落。
我看见继春的脚步一下子踹到那些黑的地瓜干子上,他脸上的颜色很凶。娘的,怎么吃?喂猪?继春不上学,他一直在队里看庄稼,春末护麦子,夏秋护红薯秧子苞谷棒子。那时候,我和继春的弟弟都十分羡慕继春,继春不用干重活整日溜达在豆子地里抓蝈蝈。用红篾高粱编个椭圆的像鸡蛋大小的蝈蝈葫芦,放在前衣兜里,一走动,那蝈蝈便时时地叫,我们都十分想得到蝈蝈,但继红不敢跟继春要。有一次,我们偷偷地把继春的蝈蝈葫芦在他午睡的时候悄悄拿了出来,被继春发现了,就用鞋底一遍一遍地抽打继红稚嫩的屁股,直抽得屁股发紧艳若桃花才撒手。然后把蝈蝈笼子往地上一摔,啪叽一脚。
“谁也别弄!”
继春不看我们一下,就掮着粪箕子走出老远,箕子上插着一杆红篾高粱秸,渐渐不见了。
“这个狗操哩!”继红对着继春的背影骂,然后我们用瓶子灌上凉水,头顶着金光灿烂的太阳热乎乎地朝学校走去。
夜里,村里上空到处弥散着一种农药搅拌麦种的气味。我们家那时候与李继红家隔着一条胡同,吃过晚饭我就去他家,继红坐在屋檐下,端着碗,听着狗大乖弓着腰在里屋咳嗽,很难受的样子。许久以来,狗大乖的嗓子里像是塞着草,痒得他一直咳嗽。李继红和我是班级里最差与最好的学生,他常常抄我的作业,分数一直不错,使老师误以为我揩了李继红的油。狗大乖的脸皱巴得厉害,我和李继红一致研究觉得狗大乖无法让人相信他会是生产队里的保管,狗大乖瘦小的身躯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受过百般凌辱和折磨的冤深似海的奴隶。但狗大乖是保管,他腰上系着几把钥匙,一把钥匙开生产队里的锁。李继红曾不止一次地看见吃过晚饭队长便喊狗大乖开会,会一开就开到半夜,开得人们来了精神,就从狗大乖的腰上扯下钥匙打开仓库的门,舀出麦子换白面在油锅里炸面泡子吃。
我进到狗大乖家的时候,见继春的父亲狗大乖正一个劲地咳嗽。
继春也把碗端在屋外去吃,他忍受不了狗大乖声音的震动。
“咳,咳,你老是咳嗽!”继春的脚一跺,“一咳嗽,就使人顿得想尿!”
谁知继春的这一脚却把狗大乖像老子训儿子一样弄哭了,在昏茫的夜幕和油灯下,狗大乖咧着嘴哭开了。
“娘啊,我活不成了啊———”
继春的娘瞎一只眼,她一听狗大乖扯起嗓子哭,就一下子吼起来。
狗大乖的女人瞎的是右眼,她走路时选择的往往是向左转弯,她这时从门后抄起一只笤帚,习惯着向左冲出门,向继春扔去。
“滚你妈的。”
继春恶狠狠地抬起头看了狗大乖女人一眼,嘿了一声走开。继红从屋檐下站起来之后,便盛了一碗饭,坐在门前的板凳上,在继春的脚步声里稀里呼噜地喝起来。
狗大乖的咳嗽是最近的事,一到阴天下雨,便咳嗽得厉害了,当他晃动着两腿在地上开步的时候,他觉得两腿间皱皱巴巴地有东西在响。在掂着凉水上学的路上,李继红对我说:“伙计,世界上最孬熊的人大概就是我爹了。”我知道他是指他父亲结扎的事。关于推选村里进县城结扎的最合适人选,大家整整讨论了一个春天。最初选上了二小队的刘振山,他听下乡干部说了一大通到城里结扎的好处,吃猪肉粉条,还能白看电影,本来二小队的刘振山已经动心了,可他却说回家给女人言一声,这下下乡干部有点愠怒,愠怒的下乡干部看着刘振山,又望望支书,对支书说没想到你们这里的干部素质这么低,连一点起码的政治觉悟都没有。结扎就是计划生育,计划生育就是为国家为人民的事,在为国为人民的事业上还想到老婆孩子,这不是成心给党的脸上、鼻子上抹灰么。最后的结果是,刘振山彻底不去了,死活不去了。支书又点了许多人的名,大家却都纷纷说家里忙走不开,最后下乡干部说,有一个法子,选!选着谁谁去。结果就选着了狗大乖。
那天的天气很晴和,北风刮了不久就停了。我们记得狗大乖被公社拖拉机站上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拖到县里去了,同行的有三五个男男女女,每个人胸前的红花绚烂得使人脸膛发木,那时候,谁都不明白结扎是怎样的一回事,就知道是去到那里在腿弯子上扎一针,回来就不生孩子啦。
在距拖拉机把人拖走又回来后的一个月,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无休无止,天地间很冷,一切都十分萎缩。那时候我和李继红都一脸正经地坐在三间房里读书,我看到墙角上有雨水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条蠕动的豆虫。
面对阴冷的天空,我们想像不出房屋倒塌会是一种怎样的结局,若是概括一下我们的学校,“猪圈”二字就是最恰当不过了。上课的单调瘦弱的钟声从门外的一棵树上被雨水打湿,语文老师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雪白的白衬衣领子翻在外面,脚下是一双黑的皮鞋,走上讲台。语文老师才刚去相亲没几日,语调高昂,神采奕奕,他的对象在遥远的一个镇供销社里当售货员,纷纭的白色粉笔末里有一股售货员身上发出的雪花膏的气味。在语文老师举手写字的时候,坐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