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川作品集-北京爱人-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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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后一片落叶
在初起的秋风中
别无选择地
拥抱
自身裸露着的
根
1
机身在跑道间掠起一片呼啸后,戛然停下了。那刚才还是虚无飘渺的、闪烁不定的遍地灯火就在这一瞬间包围了这些从天而降的人们,让他把随云飘摇的心仓皇地紧收起来。
国内航班到达厅的出口处照例堆积着一簇簇期待的目光,在惨白的灯光下,闪映着激情与倦怠。看一眼那些迎候亲朋者手中高擎着的厚重的冬衣,他立了立本不很高的单薄的风衣领子,跨出门去,眼前立刻泛起一团白色的凛冽。
这是北国的冬。
出租车跑得飞快。机场高速路路旁的松墙上的积着厚重的雪。
他把脸贴近了车窗,把感觉的触角尽量地伸向这久违的氛围中去。
“第一次来北京?”
百无聊赖的司机又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终于耐不住寂寞。
“不,我是本地人。”
他的目光仍在那灰色的雪野中逡巡。
“哦?”
司机的语气中立时弥漫起让他颇不自在的怀疑。
“你口音可不象啊!”
他没有应声,却也在心底动摇了经过十五年才堆砌起来的那份乡情。十五年了,他不属于这里,这里也没有惦念他的情怀。他忽然对自己的归来感到一种莫名的唐突,象一个不速之客看到前来开门的主人目光中的冷落而生出尴尬和彷徨。
十五年了,他失去的是整整十个白色的冬。
十五年后的今夜,他又回到这生养他的都市,回到那曾经给过他无限温暖和永远无法修复的创伤的小巢中去了,那里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一切呢?
当极力压制的思绪将要触及到那十五年间已被他顽强而冷漠地封存起来的记忆时,车却在一片黑漆漆的楼群中停了下来。
回家了?
回家了!……
2
站在黑沉沉的楼前,抬眼看那幢不很高大,较比他见惯了的深圳的高楼大厦萎缩很多的普通的六层住宅楼,在一阵穿行于楼群中冬夜的风尖历地呼啸中,温习那残存在冰封的心底中的家的概念。
家,如今对于他来说,已经苍白和具象为那深藏于这破旧的老楼中一套居室的概念了。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一九七八年他父母昭雪平反后,机关落实政策时分配给他的,当年,他曾经是多么渴望在这安谧的小屋中铸造起一个属于他和他的另一半的温馨的小巢,一个充满了欢乐和甜蜜的真正的家,但那一切终于没有变成现实,在十五年前那个残酷的冬日过后,这里留下的只是一套可以让他容身的住宅,而永远不再有家的诱惑和希冀了。
他踟蹰地向它迈开了回归的第一步,心里凄惶一片。
楼确乎比十五年前老旧了许多,灰灰的,早已辨不出当年的底色了,楼门的木头已经开始朽了,没有了玻璃的窗口洞开着,象几只挖去了眼珠的干瘪的眼眶,凄楚地瞪着,追忆明亮的往日。脱落了墙皮的门檐,在微弱的夜光中斑驳着,羞惭地藏不住遍体的破败。离开北京的十五年间,他只回来过几次,而最近的一次也是在三年以前了。
侧着身,他坎坷地折进黑沉沉的楼道,摸索着躲避开堆放在楼梯上的自行车和其它无数的杂物。
终于他艰难地爬上了顶楼。
在过道中停下来,借着邻家门缝中泄出的微亮,他看到他那扇紧闭着的门,冷清清的,没有色彩的门,门上淡淡地映着褪了色的三个拘谨的阿拉伯数字——601,久违后颇感陌生的601!十五年的苦斗与挣扎,十五年的思念与渴望,将在这扇紧闭着的门开启后结束。
他的心底却突然泛起一丝十五年前开始流浪时才有的寒意。
捅开锁,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屋内的暖气伴着久无人居的厚重的霉味一下子将他笼了。打了个喷嚏,他随手关上了门。按一下墙上的开关,久熄的日光灯在一阵痛苦的呻吟后,挣扎着睁开了梦眼。
蹩进卧室,他把手中的旅行箱放在门边,打开床头灯,立时就有无数的尘埃在灯影中舞蹈了。他轻轻掀去灰蒙蒙的床罩,床头那串响石坠成的风铃“叮咚”地应了几声,在这空旷的房间中弥散出些许人气。
他把脱下来的风衣随手丢在床上,然后走到厨房去,打开水龙头,“嘶嘶”的排气后,有血色的锈水冲了出来。就着铁锈的酸涩,他对着龙头猛灌了几口,一个激泠,直冷到心里。
3
北京的冬夜是那样的静,静得让疲倦的旅人也无法安慰他劳顿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
飞行了几千公里,又为收拾屋子忙活了半夜,躺在虽然还不太整洁,但至少可以让他容身的床上,他却依旧没有一丝睡意。黑暗中奋力冲出了牢笼的记忆便开始残酷地折磨他了。
十五年中,他几乎以为那逝去的岁月已经将他的青春连同那血色的烙印一起掩埋了,掩埋在苦斗与挣扎之中,掩埋在麻木和冷漠之下,化作了额上的纹路和鬓上的霜色,却不知它们竟然是这样的顽强,如此的执著,在他回归故乡的第一个暗夜中,活生生,鲜亮亮地泛起在心头,十五年的时光流逝,却没有消退丝毫的颜色。
十五年前那个残酷的冬竟然没有肃煞的风,冬阳难得地慷慨,把和煦涂满了他苍白的脸。站在北京火车站黄色琉璃瓦顶的钟楼下,身边的亚青、成坚和金桥拼命地重复着“珍重”之类的废话,似乎这些慰藉将为独自远行的他掮起一切过去和未来的重负,而他却把目光锁在那通往车站的甬道的尽端,神色中充满了木然的希冀。
亚青看了了看表,终于忍不住提醒他的朋友:
“小舸,时间快到了,……”
他脸上凝着冬阳的暖,蜡封似的,把亚青的话阻滞了。
亚青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发,递过一支烟,他默默地衔在嘴角上,却不再理会对方打着了的打火机。
“也许,她不会来了。”
金桥看看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木讷的眸中顽强地泄出一丝最后的渴望。
碧寒几乎是在最后一刻赶来的,那一刹那,她和他的朋友们都看到一层水雾笼了他的眼。……
朋友们已经躲开了。
他把那支永远燃不着的烟扔得老远老远。
她默默地替他理好颈间的围巾,又扣上一粒他大衣上未曾扣上的钮扣,温柔得象个贤淑的妻子。泪终于还是扑上了她的肩头。儿时的嬉戏,少年的俩小无猜,情窦初开的羞涩,偷食禁果的兴奋,……一切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在这如此晴媚的冬日中?
“到了深圳,别忘了写封信回来。……”
女人也许永远比男人理智与冷漠,但悄悄袭来的风还是把她的声音吹得颤颤的。
当他抬头看她时,她眸中的界标阻止了他最后一次拥吻她的愿望。哦,她已不再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也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大学生了,那尚未完全拭去的伤感下面,是凝重的陌生的坚强。
碧寒!
成坚从远处怯怯地蹩过来。
“小舸,碧寒,已经开始检票了,……”
他突然感到冬的肃煞与萧索,晴媚的阳光也只有无奈地将他们的伤处抚摸,却无法止住那喷涌而出的血。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俯入他的怀中。
拥着她,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眼中的泪。
她似乎又长高了,自己那并不出色的身材也许真的不能为她遮风挡雨,……。
在她的颈间留下酸涩的一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最后的一点勇气给自己的行色染上一丝凛然,转身离开了送行的人们。一颗晶莹的小星在他别过头的一刹那,从他的眼中坠落,从此他将走出她的生活,永离这生养他的土地。
她和他的朋友们却是留在了他身后这座庞大的都市中。
那也许是一种逃避,但他却是坚强地选择了,有时,选择逃避也不都是懦弱者的专利,在当年列车隆隆地驶过苍茫无际,白雪覆盖着的华北大平原,他心里刺痛着的是一种解脱,一种释然,隐约着一缕淌着鲜血的希冀。
十五年间,他有太多太多的机会开始自己情感的新生,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浪费掉了,直到他回归故乡的这第一个夜晚,他才知道,想要忘却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是那么的不容易,或许,十五年前对于逃避的选择原本就是个错误?
朦胧中,他的心底莫名地涌起一丝快感,一丝伤口揭去了痂层的舒畅,虽然他知道,不断地揭开结痂的伤口永远都无法完全愈合,他却还是禁不住要去揭开它,去看那伤处渗出的血,体味那疼痛的刺激。
当他在充满尘埃的小巢中沉睡过去的时候,他的嘴角竟然带了久违的微笑。
第二章
挣扎着
我抓住青春的尾巴
却把昨天遗失在
悠远漫长的
寒夜
1
每次完成一张专辑的录制,亚青都感到心力交瘁,他呕心沥血地歌唱着这令他徘徊、迷茫的生活,在每一个音符中搜寻那失去的纯真,企盼那离他远去的情感,这也许就是亚青不同于那些稍亮即泯的小明星们的根本所在,是他能在这竞争激烈的大陆歌坛上长盛不衰的原因吧!
大多数人是用嗓子唱歌,而也有人是用心在歌唱。只有在手擎麦克风时,亚青才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才象一个掮负着生活责任的健全的男人。
亚青点燃一支KENT,一缕清烟颤颤地爬过他的额头。许多人劝他把烟戒掉,为了他的歌喉,他却从未接受,他沙哑的歌声反而越来越让那些狂热的歌迷如醉如痴了,或许他们欣赏的并不是他的嗓音,在台上他给他们讲述的是一个个他们心中的梦。或许总有一天他将为人们所遗忘,那时他会感到失落的冷清,现在他可是被这种热烈搞得疲惫不堪,但亚青毕竟是亚青,他不会躲避,象小舸那样。
把烟蒂按熄在床头柜上的烟缸中,他把松软的鸭绒被向颈间拥了拥,惬意得不成,被子上还留着昨夜那个女孩子的体香。
嵌在对面墙上镜框中的那张二十二年前他和小舸、金桥、成坚四个人的合影在暗淡的灯光下朦朦胧胧的,那年他们高中毕业。他看不清照片上四个人的表情,却看到了金桥官场的得意,成坚商场的驰骋,他们已经寻到属于自己的锚地,而他和小舸呢,虽然事业上也算有成,但却在生活中没有定位,漫长的没有航标的航程,似乎永无尽头,每每让他感到自己是这喧嚣都市中的匆匆过客。
三十九岁了,他越来越觉得往日的活力与洒脱离自己远去了,他开始把一切看得重了,他开始感到说不出的疲劳,很累,很累,再也找不回来二十年前的轻盈。他能感觉到那曾使他风光无限的舞台的大幕正在缓缓地拉上,他颤栗了,再没有少年时的无畏。近来,他常忆起高中一年级时那次青年足球队来招生,他和小舸当时都是校队的主力,小舸是边锋,他是中锋。技术测试他俩都通过了,可小舸瘦弱的身材影响了入选,教练一眼就看中了他一米八○的个头和宽宽的肩,他却一耿脖子,拉着小舸跑了:“要去俩人一起去,要不,都不去!”结果当然是青年队没去成,回家可着实地挨了一顿揍——那年头,能进体工队,就意味着可以躲过上山下乡这一关哪!
而今他还会那样做吗?
2
昨夜那个叫小鸥的女孩子真够味。
他又嗅一嗅被子上的余香,心里想,明天是不是还去约会她。二十岁,多好的年龄,让他也随之年轻了二十岁似的。在她身上,他寻到了多年前的梦。
亚青身边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了,因为他的名气,他渐渐对此麻木了,成坚笑他来者不惧,金桥则用“爱滋”之类的洋病吓唬他,他总是无所谓地耸耸肩,理理披肩的长发,发出一阵刺耳的怪笑。他实在不能象小舸那样为情所累,在经历了第一次女人的洗礼后,他就已把那造物的圣洁与爱欲的欢情拉下了圣殿,因此,在他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后,他再也没有和同一个女人保持过一个月以上的关系,无论在他还是一个跑龙套的小歌手时,还是在成为腰缠百万的红星后。成坚说,因为他是亚青;他说,因为,我是我!
亚青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恭良君子,但他自认比起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实际上男盗女娼的假道学来,他要高尚得多。
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亚青和小舸的关系那么密切,就连他们共同的好友金桥和成坚也说不清。
他俩实在不是同一类人——亚青出身于工人家庭,是家中的幼子,自然脱不了老儿子的一点娇气,他无忧无虑自在非常,从不会把隔夜的愁挂在脸上,粗粗壮壮令一切儿时的“敌手”望而生畏;小舸却是另一番情形,他曾经身居高位的双亲死于六十年代末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中,他是从寄人篱下的生活中走出来的,精明非常而又不失凶顽,外在的刚毅掩饰了内心的先天不足而带来的虚弱。如果说他俩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也许就是足够的幽默,不过,就是这一点,俩人还是颇有区别:前者是无忧的快乐,而后者则是自嘲的解脱。然而,这一切的差别却并不影响他们成为心息相通的好朋友,二十多年来他们的友情从未因外界的变化而淡没,这让许多人感到不可思议。
冬夜的静谧润滑着思绪,亚青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自己摆放得更舒适些。
十五年前,小舸怀里揣了他父母那两条被“革”了的命换来的区区六百元的抚恤金,掩了爱的重创,独自南下深圳时,亚青也还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歌手,现在他却已是家喻户晓的明星,小舸呢?他只记得几年前,他去深圳演出时,他来看他时前呼后拥的气派。他一直坚信他们的不同寻常。他不再是那个因为买不起新球鞋而苦恼的男孩子了,他的歌迷们在痴醉于他的歌的同时,也把大把金钱装进他那容量无限的钱袋,他不知自己是否能算得上富有,但他确已不再是穷人了。买了这套大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了爆发的味道的大房子,扮作孝子去接父母同住,却被扳着面孔的父亲挡在门外,昔日亲昵的兄姊们也用满脸的妒色塞了他的嘴,唯有那这辈子也没敢对父亲说个“不”字的母亲倚在门边垂泪。悻悻地背着父亲的咒骂,他离开了家,却在不远处得到了路边歌迷们一阵激情的喝彩。
亚青和父亲的隔阂是源于他从音乐学院退学。
那年他已是音乐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却突然厌倦了每日囿于狭小的琴房中,扯着脖子练声。几次业余的“走穴”之后,他决定正式“下海”,当然,代价不小——他在一夜之中成为了人尽可辱的罪人,父亲的暴怒是他从未见过的,他怎么也没想到血脉相连的父兄们会用那样刻毒的语言来诅咒他,仅仅因为他扔掉了一张即将到手的文凭。他吼了一声就离开了家,跑到小舸那儿挤了两宿,就到河南“走穴”去了。
他感激小舸,不是为他的收留,而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支持他,就连金桥、成坚也对他的做法不以为然,小舸却庄重地对他说:
“只要你曾经努力过,成功与失败是同样的收获!”
那时小舸还是中文系的学生,象个睿智的诗人。
小舸呢,爱情的失败终于让他成为一成功的商人,还有碧寒。
……
亚青在这一夜失眠了。
第三章
没有波澜的日子
你忘却了
激情、欢悦,甚至愤怒
只把一份无奈
写在脸上
刻在心底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