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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于川作品集-北京爱人-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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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哭,眼睛睁得很圆,读出丈夫满脸的爱和悔。他是她的丈夫,今生注定无法摆脱的丈夫,他不那么出色,却很称职;他没有值得妻子夸耀的成就,但他把妻子衬托得格外明媚,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今生,她已经别无选择地把自己交托给这个自己也许从未深爱,但又绝不能缺少的男人,她的丈夫。
  他张开了双臂,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扑入了他宽阔的胸膛,她感到一阵眩晕,幸福的眩晕,丈夫热烈的唇压住了她的嘴,呢喃着,谁也不知她在倾诉些什么。
  这一夜,碧寒睡得很安稳,没有梦。



第四十九章
  初生的婴儿
  褶皱着稚嫩的脸
  如同一个
  风烛中的老人
  演绎着生命的
  轮回
  1
  小鸥终于把多年不登父母家门的亚青拽回了家,因为,她快要成为这个子女众多的大家庭中,最小的儿媳妇了。
  亚青没有淡忘当年父亲给他的咒骂和哥姐们通红的妒眼,他一想起那个冰冷的家,心里就寒得不行,在父亲顽固的眼里,他永远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家族中的败类,而哥姐们当年仅为了能在父亲面前买好,以便得到老头子那几间宽敞的旧平房,就一概地对他黑了脸,口诛不已,只差笔伐了。
  唯一还让他挂牵的只有母亲。
  那个踮着一双“解放脚”,这辈子除了被丈夫打骂,就是被当作泄欲工具,生养了他们七个儿女的母亲。她印在他心上的却只有无助的泪,哀婉着,替他挡过多少父亲酒醉后的老拳。他爱她,更多的却是可怜,她是那个让他寒了心的家中唯一让他挂牵的人,他的母亲。
  小鸥却一定要把他拽回家去。
  小鸥坐在亚青旁边,偷眼观察着铁青着脸开车的他,思忖着如何让这个倔强的家伙在即将见到父亲时能表现得更得体。
  和亚青交往已经半年多了,这一段时间里,她摸透了这个火爆的男友的脾气,她知道虽然表面上亚青对父亲和兄姊们有很深的怨忌,但实际上他是那种很重感情的男人,尤其是家庭成员之间的亲情,只要能有人略微对他表示出接纳的意愿,他就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全部的亲情奉献出来。
  亚青太多地被周围的人与事扭曲了心态,而在她温情的滋润中,他渐渐地融化了,那块聚积已久的冰。
  她爱现在的他,更期望爱一个完美的他。
  女人,永远怀着造物的憧憬。
  亚青的心跳得很急。
  父亲网着血丝的眼。
  母亲含着泪花的眼。
  兄姊闪着妒色的眼。
  他被盯得无处容身,他咽口唾沫,心跳得很急。
  父亲的眼睛里不再有酒精染出的血色,甚至也没有了亚青记忆中的重负下的冷漠,双眸混沌一片,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两滴黄黄的浊泪迟滞地爬上眼角,一只抽紧的手艰难地抬在胸前,在半空中抖抖地划。
  他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委缩在厚厚的被褥间干枯的老人就是他那个曾经强悍无比的父亲,他的拳头,他的咒骂,还有他那永远浓烈的满嘴酒气呢?
  父亲半身不遂,瘫痪在床上了。
  2
  母亲在儿子的怀中啜泣着,一只手还紧拉了没过门的儿媳妇的手。
  小鸥感到这个干枯的老妇人粗糙的手掌上积着热热的汗。
  “妈!”
  亚青颤颤的声音让小鸥的鼻子酸酸的,泪水放肆地涌出来。
  “妈妈!”
  小鸥把老人的泪叫出来,洒满儿子的胸膛。
  “我的儿啊!……”
  母亲倚在儿子胸前的身体缓缓地滑下去,终于瘫软地坐在地上,一双手抚在腿上,嚎啕起来。
  小鸥陪着未来的婆婆垂着泪。
  亚青默默地立在父亲的床边,看老人那歪斜了的嘴角淌出一丝长长的涎。
  “儿子,……”
  父亲含混地扯动着嘴,无光的眸中艰难地亮起两团残辉。
  亚青把他那高大的身躯俯在父亲僵硬的身体上,注视着老人那只给过他爱抚和痛打的手,干瘪地曲卷着的手。
  “爸对不起你呀!……”
  父亲的嘴角抽搐着,垂出的涎淌在头下的枕上。
  亚青的喉咙紧紧的,伸手抹去父亲腮边的涎。
  “我知道,知道你会回来。”
  父亲扭曲的脸上爬上一个艰难的笑,淡淡的,却是暖暖的,热了亚青的眼。
  父亲的手终于僵硬地把持了儿子的宽大的手,老锅炉工手上的茧子已经软软的瘪了,再没有当年的强硬。
  亚青攥了父亲的手,从老人僵硬的掌握中,他感到了父亲藏在坚厚外壳下的那一片挚爱。父亲有千万种,而对子女的爱却只有一种,尽管这种爱因为父亲的不同而表现不同,父亲的爱却永远不会消失。
  父亲的爱,在他身体瘫痪后,终于羞怯地从那渐渐软化的外壳下溜出来,洒满了儿子的全身。
  “爸!……”
  小鸥抚着未来的婆婆的手。
  亚青和父亲紧握了手。
  母亲脸上洋溢出的欣慰。
  小鸥眼睛亮亮的,让俩位老人幸福地把心甜了。
  亚青没有哭,虽然他很想哭,为了找到一个企盼已久的可人的老婆,找回一个失去多年的家。
  当明星不再挂在天上的时候,他会是一个好儿子,一个好丈夫,甚至一个好父亲。



第五十章
  花儿枯萎的时候
  留下的是一粒
  风干的种子
  却没有印记
  雨露曾经的
  滋润
  1
  成坚楞楞地站在宽大的办公室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几个穿警服和便衣的警察在封存会计捧来的几大摞厚厚的帐目,不时有人抬眼警惕地盯着他的脸,目光中泛着阴冷的光,把警告印在他眼中。
  女秘书瑟瑟地抖,背靠了墙壁,支撑着随时可以昏厥倒地的身体。
  王少山在门外向屋内张望,脸上再没有平日的谦恭,掩饰不住的自得烧了他的眼。
  “终于来了。……”
  成坚对自己,也对了屋里屋外所有的人说。
  “成坚,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因为涉嫌行贿,非法套取国家贷款,从现在起被依法收审。……”
  为首的警察向他展开一张拘留证。
  白惨惨的一张纸,让他冷到牙根。
  他看了一眼围拢在面前的警察们,无言地站在屋子当中,眼前升起一片白茫茫的雾,雾中隐约出孟宇红、小宇,还有高丽的脸,很朦胧,很遥远,猩红地染了血色的晕。……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事业,他的成就,他的财富,他的辉煌,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如此突然,如此迅速地结束了,在他还没来得及尽享成功的欢乐和生活的绚丽的时候,一切却都飞快地结束了。
  王少山笑了。
  看着一脸茫然的那个几年来一直掩盖着自己的光芒的人,他笑了,笑得很投入,很尽情。
  成坚记起了那个让他寒噤的梦。
  王少山飘摇着的脸和脸上动人的笑。
  那座宛若挺拔的男性生殖器的柱形的石山,那坠落时失重的杂了快感的恐惧。……
  “我×!”
  成坚平静地骂了一句,让面前的警察们楞楞得回不过味儿来。
  王少山的嘴角竟然有些发颤。
  一座和着他的血汗堆砌起来的大厦,在即将摩天的时候,轰然地倒了,把它的建造者永远地压在那一片豪华的废墟下。
  那俩位给了他近千万贷款,也从他手中得到了五十万好处费的银行的朋友想必也和他一样,即将或是已经走进某间黑暗拥挤的小屋子,四面拦了粗粗的铁条。他丝毫也没有同情或内疚的意思,对他们,他甚至有些痛感的快意,毕竟有人可以整治一下那些手里握了权,而肆无忌惮地要挟民营企业和它的领导者的爷,大爷们了!据说,同等金额,受贿比行贿的罪过大。
  这样好,很好!
  俩位爷!
  2
  办公室门口已经聚满了公司的职员们,有人愤恨地指责着开始向门外推搡他的警察。
  王少山回身劝诫着,试图为押解着他和那一大堆账目的警察们清出一条通道,却被不知哪位小姐的尖细的鞋跟儿狠狠地踩了脚,僵硬着脸上的笑,蹲下身去。
  成坚笑了。
  职员们开始缓慢地向门内挤压,一张张他熟悉的脸,贴得很近,很近,他看到泪挂在脸上,还有火燃起来。
  他忽然觉得腰硬硬地,挺得笔直。
  “你们要干什么?!”
  他看到警察们脸上绷紧了的一片严厉。
  职员们中没有人做声,却依旧缓缓地向前挤压过来。
  他回了头,对身后的警官笑笑,一脸的和平。
  “你不用对他们这样凶。”
  “什么?!”
  “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绝不会乱来的。”
  他的声音很静,静得让所有人怀疑,怀疑他是否如此真诚。
  “我会让他们让开的,只要你别对他们这么凶。”
  警官把他狠狠地审视了一番,终于点点头,用出了十二分的努力。
  “回到你们各自的岗位上去!”
  他对着下属们轻轻地挥挥手,最后一次给他们下命令。
  “公司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做,你们的父母、妻子和儿女还等着你们回家团聚,回去吧,回去好好工作;下了班别忘了早点儿回家!……”
  有人在哭。
  他却在笑,笑得很平和,很温柔。
  女秘书把他的西装上衣从衣架上摘下来,轻轻地走过来披在他身上。两行泪在粉饰的脸上冲出两行黑黑的痕。
  他拍拍她的肩,对她点点头。
  “谢谢,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把脸埋在掌中,呜咽出声来。
  “不哭!”
  他象父亲在哄伤心的女儿。
  “麻烦你通知一下我老婆,对了,还有她。我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宽厚地对她笑笑,轻轻地把她推开在一边。
  “走吧?”
  他回头看一眼警官楞楞的脸,往外走去。
  王少山艰难地站起身来,在他经过面前的时候。
  “保重吧!”
  他对着他那张不再谦恭的脸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
  “最好早点儿回家,趁着警察同志还在的时候!”
  他把他笑白了脸。
  上车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的那幢正在进行外装修的办公楼,工人们正在往墙上喷涂蓝色的漆,很漂亮的颜色,他喜欢。
  他把披着的西装穿好,仔细地扣了扣子,把领带认真地理了,挺拔地展开肩,一只手在后面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终于让他踉跄地蹦上了旋着红灯的警车。
  眼前幻化着灿烂的过去,让警察们看到一张很安详的脸。
  公司,职员,一切,都在身后远了,远了。……



尾声
  岁月
  把不朽刻上
  坚毅的山岩
  再温柔地把一切
  风化
  搬家公司的工人们已经在昨天把他新购置的全套的家具和他那装了几十箱的藏书、藏画搬到已经装修好了的别墅中去了。
  小舸在他那间永远让他感到安全的小屋中静静地倘佯了最后一个没有梦的漫长的好睡。
  很香,很甜。
  在不能不醒的时候,他艰难地醒了。
  天很蓝,蓝出了初夏的暖。
  他裸着身子,任那偷窥的太阳读着他那瘦削的身体,灼热他并不坚厚的胸。
  天花板上,一只等不及人去楼空的蜘蛛已经在认真地结它的大网,等待着幸运的牺牲者的到来。他鼓起腮,吹动悬吊着自己的蜘蛛,看它悠悠的向上攀援,终于蜷缩了身体,静静地据在网心。
  一道裂痕。
  一道他从没发现的裂痕。
  在天花板上伸延开来,浅浅的,很长,很长。
  或许,它可以裂开来,裂得让他能仰望窗外那蓝蓝的天空,也许,天上正缀着白白的云。
  在将要告别这让他栖避了多年的风雨的小屋的时侯,他发现了天花板上开裂的一道痕。
  卫生间的水龙头仍在滴水,缓缓地在池中敲出清澈的节奏。
  邻家的女人哼着一支亚青写的歌,怪怪地走了调,惊得网心中的蜘蛛紧张地抖。
  颤颤悠悠的网。
  窗外的蓝天上没有风,也看不到白云。
  他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间留下了他无忧的欢乐和无奈的幽闲的小屋了,带走的只有那一本本厚重的发黄的旧书和书中写着的先哲们有意与无意间编造的谎言。它收藏了他太多的情感和希望,最终只把一片发黄的苍白写在他的眼底,还有那一条不知始于何时,终于何处的裂痕。
  他却终于要走了,永远离开这印满他干涸了的和依旧新艳的心迹的小屋。
  在怀念了十五年之后,他把自己深藏在喧嚣的都市中这一隅宁静中,最终还是无助地把那份仅存的安谧失去了,连同他十五年中做过的幸福的和伤感的梦。
  太阳很暖。
  他把昨夜无梦的好睡细细地品,品不出一丝烦恼,也品不出一丝快慰,只不知从今往后,还会不会再有这无梦的夜。
  门很轻,很轻地关上了。
  不用加锁,或许有后继者在他离去后热烈地推开这扇剥落了油漆的门。他记不起这扇门原本的颜色,现在它是灰灰的暗着,那曾经鲜红过的“601”已经老得没有了姿容,象干了很久的血,浅浅的,暗暗的,把过去的太多的故事深深地隐在怀里,吝啬地不肯对人讲。
  门关上了,静静地藏起了他涂在它身后的那一幅幅的漫画,他看到有一小片薄薄的漆皮静静地翘在上面,锋利地刺向外面,俨然地守卫着他的过去。
  他对着它笑了,向这最后的守卫者表示敬意。
  门终于关上了,紧紧地。
  楼道很长,很窄。
  蓝天下的楼道依旧很暗,很冷。
  抚着斑驳的墙皮,冰了手,寒了心。
  腿软软的,迈不开,每一级台阶都重重地震了他的脚,也震了他的头。这通向他安全的小屋的楼梯被那些爱过他,恨过他,或者不爱也不恨他的人无数次地踩在脚下,却从没有过今天在他最后一次抚摸时的呻吟,轻轻地在它身上敲出往复的节奏,听空荡荡地回声,回声中有它的惜别的唱。
  几个老人在楼前的石凳上享受着他们最后的暖,老旧的楼把破旧的身体展在阳光中,徒劳地阻止着太阳的入侵,脚下阴暗的领地无奈地缩小着,身上的创痕痒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早已掩不住周身的衰颓,只能为尊严最后地挣扎,阴影却终于死在脚下。
  没有人注意他,就象没有人注意那消逝的一片阴暗一样。
  他把头抬得很高,看到太阳的光芒中楼身上紧固的水泥柱粱,条条框框地分割了它的躯体,不知是顽强地把它肢解,还是把它将要肢解的躯体顽强地缝和。
  他要走了,无声无息的,象他十五年后那次无声无息的归来,没有迎候的亲友,也没有送行的人群。
  他要走了,终于把最后的躲避丧失在这喧嚣的都市中,从此没有了这老旧的宁静,老旧的安全,老旧的日子和这老旧的楼。
  怀念了十五年的一切,都在这对过去的告别中死了,永远地死了,再也没有复活的日子。
  他该走了。
  楼老了。
  他也不再年轻。
  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去,等待他的只有都市的喧嚣,却再也没有老旧的静谧。
  带红箍的老太太看见那个叫叶小舸的男人开着他那辆铁灰色的“帕萨特”走了,车子经过她面前时,她浑花的老眼仿佛看到他的手很快地从眼角抹过,却不知有没有泪。……
  2000年2月初稿于北京黄庄
  2001年6月二稿于上海宝山
  2002年9月定稿于上海梅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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