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第3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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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话喽。”詹龢也附和道,“而且,以我想来,就是花蕊夫人甘心失节,也不过是藏诸寸心的秘密打算,又怎么会公然形诸笔墨,而且是题诸大道旁的驿站石壁上呢?这定然是好事者污蔑她败洁之语。”
“还是这位詹老兄看得清楚。”甘子义赞许的点点头,“其实,证据不止如此。葭萌关在上元附近,后蜀被破之后,花蕊夫人随同国主顺水路出省,又如何能够到得栈道边上的葭萌关?有此三点,可见这一首《采桑子》必定是伪作。”
张治庭给他的话驳得哑口无言,脸上的神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这也不过是阁下推论之言,未必做得数的。”
听他言辞狡辩,甘子义倒不以为忤,“阁下以不知为知,强词夺理,未免令人齿冷。”
张治庭心中大怒,“阁下这话,实在有辱斯文,张某不才,此番入京,也曾遍谒朝中前辈大儒,……”
甘子义不等他的话说完,立刻果断的一挥手,“不论你行卷何人,我都可以向阁下保证,都是枉费气力,做的都是无用功!”
眼看着两个人越说越僵,宝廷和舒清阿几个赶忙劝阻,张治庭也不理他,放下酒杯,从草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就走,“张兄?何处去?”
“这里臭气熏天,我到清凉之地去,也省的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张治庭起身而去,詹龢苦笑着拱拱手,“对不起,我……他喝多了。”快步追了过去。
甘子义一生人中,还从未这样被人羞辱过,一张清秀而俊逸的瓜子脸涨得通红,冷笑着咬着牙齿,嘿嘿笑着,“惊羽,你看见了吗?喝酒是多么误事啊?一个好端端的读书人,就是为了这天之美禄,居然丢掉了一生的荣华富贵!嘿嘿,嘿嘿!”
六福、惊羽几个不敢置一词,心中却知道,这个叫张治庭的男子的一番话,真的是激怒了皇帝!宝廷、舒清阿两个,却是不明白这其中内情,兀自做好做坏的苦劝,“甘兄,不必为公家兄生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说起来,我和舒老兄也是见得多了。”
甘子义冷笑几声,撇开了这件事,“文士雅集,不可无诗。不过种种典故铺陈,没有什么味道,今天我们不如不要作诗了,改为联句如何?”
宝廷和舒清阿点头一笑,“即景铺叙,宜乎无言排律,我三人谁起谁结?”
“既然是甘某人倡议,自然有我起首,结句嘛,不如就请舒兄来?”
“也好。”舒清阿一诺无辞。
甘子义回头吩咐一声,“惊羽?”
“是。奴婢在。”
“我和两位公子联句,也有借重你的地方,去取卷袋来。由你做个誊录生。”
“妙极。”宝廷抚掌而笑,“看贵介明秀灵透,这一笔簪花小楷,虽未得见,也可以想象了。烦劳姑娘。”
惊羽羞涩的一笑,“公子谬奖了。”
于是,甘子义仰头望天,想了想,朗然吟道,“赏节秦淮榭,论心剧孟家。”念罢一笑,“该你接了。”
“好!”宝廷应声而吟,“黄开金裹叶,红绽火烧花。”
“用家韵让你凭空捡了个便宜。”舒清阿长得虽粗豪,却很是精通典故,轻笑着说道,“现成的捡石榴的典。”他等了片刻,见惊羽誊录完毕,方始说道,“蒲剑何须试,葵心未肯差。”
“这个差字押得好。向日葵花,卷卷钟爱。”甘子义不吝赞美的说道,“我只好堆砌了:辟兵逢采楼,却鬼得丹砂。”
“我亦已然。蜃市楼飘渺,虹桥洞曲斜。”
“灯疑羲氏驭,舟是豢龙拿。”
惊羽惊呼一声,“哎呀。”她孩子般的一跺脚,“这不行的,我不及你们快呢!”
众人失笑间,甘子义凑过去,指点了她几句,又着她把词句中的错字别字改一改,“累吗?若是累的话,不如着六福来?”
惊羽心中一软,停下手中的笔,呆呆的凝视着距离自己近到不能再近,彼此呼吸相闻的男子,似乎又想起了当年在秦淮河边,他初到梦中舫时的那份光阴,“皇上……”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奴才不累的。”
甘子义眉梢飞快的上扬,似乎怕她的声音给别人听到似的,看看女孩儿春日明媚下嫣红的脸庞,心中忽然忆起几天前竟然粗暴的对她,一时间很是失悔,“惊羽,前几天的事情,你不要怪我啊。”
“奴才不敢。”
宝廷和舒清阿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对主仆两个,居然当众卿卿我我起来?尴尬的咳了一声,“甘兄?”
甘子义和惊羽同时羞红了脸蛋,“哦,该谁了?又该我了是吗?”看看宝廷和舒清阿频频点头,思路一转,又回到诗题上,“星宿才离海,玻璃更练娲。”
“光流银汉水,影动赤城霞。”
“丽句。”舒清阿大大的赞美着,“到我了。玉树难谐拍,渔阳不辨挝。”
甘子义眼神扫过,几个人身前已经有了旁的游完的士子、百姓,都是周围聚拢着,听几个人联句,“龟年喧笛管,中散闹筝琶。”
宝廷几个人相视一笑,“写过了声,该写色了。系揽千条锦,连窗万眼纱。”
舒清阿正待开口,人丛后面有人吆喝的声音响起,“走开,都快点滚开!”
宝廷回身看去,立刻吓了一跳,忙不迭的站了起来,“甘兄,我们还是早早的迁地为良吧!翁大人府上的家人来了。”
甘子义端坐如仪,也不理宝廷的劝告,只是径直把目光投向越来越近的几个人身上,为首的是个身材中等的男子,青衣小帽,虽是一副下人打扮,却神情倨傲,趾高气昂,身后跟着几个人,抬着几个箱笼,大约的携带着踏青采用之物。
为首的男子到了大树前,挥一挥手,像赶苍蝇一般,“都走开,都走开,我家老爷等一会儿要在此处宴请宾朋,若是惊了他老人家的大驾,你们吃罪得起吗?”
“你家老爷是哪一个?”
男子一愣,低头看去,“哎?你怎么还坐在这里?这里是你能够坐得的吗?快点起来,免得一会儿给二爷我惹祸!快滚,快滚!”
甘子义脸上的煞气一闪而没,缓缓的爬起身子,忽然一扬手,给了站在身边的西凌阿一个响亮的耳光,“狗奴才,还要朕亲自下旨,才知道动手吗?”
西凌阿被他打得一个趔趄,单膝落地,“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教训这些狗奴才!”说着话,一跃而起,同身边已经围拢过来在一起护驾的御前侍卫同时动手,把翁府的几个奴才围在当中,拳打脚踢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吓得呆住了,楞了片刻,方始齐刷刷跪倒下来,参差不齐的呼喝不绝,“真是想不到,朕偶尔出宫一次,就为这样的混账奴才坏了兴致。西凌阿,把这几个奴才送交九门提督衙门暂时收押,你在这里等翁心存来,让他进宫见驾。”
翁心存在镜殿的暖阁中碰得额头青紫,兀自不能挽回天心,“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还说什么你不知道?知道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你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吗?”
皇帝厉声怒斥,“现在好了,当朝一品大员,军机首辅,脸面全都给那几个下三滥的奴才丢尽了!曾国藩,你说说,应该怎么处置他?”
翁心存今天本来要邀请郊外踏青的宾朋,正是曾国藩,几天以来,皇帝的心情始终不好,这师弟两个,都在琢磨如何开解圣怀,不料今天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反倒给自己惹来一身蚁?
曾国藩支吾了几声,“臣想,树大自有枯枝,翁大人府上下人众多,有一二莠民刁徒,也是情有可原的。”
皇帝重重的啐了他一口,“呸!”他说,“亏你曾国藩也是理学出身?翁心存府上养着这么多混账奴才,成天在外为主子惹祸,他就一点也不知道?你居然在这里和朕说什么‘情有可原’?”
“是,是,是。皇上教训的是,是臣糊涂了。”
“上一年柏葰被杀,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管束门下不严,以致惹出滔天大祸?朕多次训诫,尔等以君子持身,正色立朝,府中的下人,也要多加约束,不要因为这等下贱的奴才,给尔等招来祸事,如今看来,朕的话都是落到了空处!”皇帝冷酷的点点头,“你们不是自己不舍得管吗?也好,朕来做这个恶人!曾国藩,军机处记档,翁心存府上下人,为非作歹,祸害一方,着交由刑部衙门,按惊驾罪论处!”
惊扰圣驾,按律是斩刑。皇帝一句话出口,就定了几个人的死罪,不过现在曾国藩顾不得为这些人辩白,还是先消了皇上的怒气,救下老师方为正办,他暗中碰了一下翁心存,提醒他碰头谢罪,“臣约束无力,管教无方,罪责不在几个奴才之下,请皇上处置。”
“你的过错和柏葰一般无二,在见事糊涂,不能洞察门下人之种种非行。朕降你两级,仍留军机处行走,位在文祥、孙瑞珍之下。另,追回上年御赐之三眼花翎,免了你紫禁城骑马的恩赏——你可服气?”
“是,皇上处置,一体大公,臣心服口服。”
“你先下去吧,曾国藩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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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节借势生威(3)
更新时间:201221320:53:24本章字数:6641
把翁心存轰出镜殿暖阁,皇帝也随之起身,站到曾国藩的身前,“翁心存府上,刁奴借势欺压良善百姓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曾国藩立刻摇头,“回皇上话,臣不知道。”
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知道也就罢了。”他说,“朕还是那句话,若是为府中下人惹祸,牵连到主子,朕管不到他的这个主子有罪无罪,就是一份失察的过错,就断然不会绕过。”
“是,皇上天语教诲,臣永志不忘。多年以来,臣一直以君子持身之道管束下人,从不曾有半点懈怠。”曾国藩答说,“今后,臣亦当一以贯之,奉行不悖。”
“翁心存年纪老迈,暂且不必提,朝中大员例如你、阎敬铭、翁同龢、京外的如朱光第、彭玉麟、崇实几个,都是朕一力提拔使用的。朕于你等的器重,又自与别不同。故而保全尔等的脸面,就是保全朕的脸面。”他想了想,慢悠悠的说道,“今后行事之间,多多想想,不要让朕为难,也不要为你等自己惹祸,明白吗?”
“是。臣都明白了。”曾国藩咚咚咚的碰了几下响头,口中大声说道,“皇上以君臣千秋机遇属意臣下,臣敢不披肝沥胆,豁死以报君父?”
“也不必说得那么严重了。”皇帝让他站起来,望着他的双眼,忽然问道,“朕记得,你和翁心存有一番师弟情谊的,是不是?”
“是。”曾国藩把和翁心存的师弟关系说了一遍,最后还不忘记为老师美言几句,“臣想,翁大人累受皇恩,上一年更有柏葰前事之鉴,他又怎么敢纵容家丁,横行无忌呢?”
“朕也知道,故此才降了他几级,略施薄惩。你以为,他要是真的敢目无法纪,朕会就这样草草放过吗?”
曾国藩这才算是见识到了皇上的帝王心术,他不敢多想,再一次跪倒,“圣明无过皇上。”
“朕记得,翁心存有四个儿子的,是不是?除了翁同龢之外,都在何处啊?”
“是,翁大人本有四子,长子同书,任职刑部左侍郎;次子音保,早年夭折;三子同爵,出嗣堂叔一脉,任职安徽徽太道;四子就是同龢,承圣命,出任山西学政。”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一门尽簪缨啊。”他说,“翁心存久历衡文,门生也是遍及天下了吧?”
曾国藩一开始并未将皇上的话放在心上,这一刻脑筋转动,忽然闪过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呼吸都觉得不大平稳了,“这……臣未有所知。”
“怎么不知道呢?你不也是翁心存的学生吗?”
曾国藩并不是那种非常有灵动心肠的书生官员,闻言心中更加惶恐,连话都说不利落了,“臣虽然是……翁大人的学生,但,但臣做的是朝廷的官,心中只是想着君父,断然不敢有东汉遗风之念!请皇上明察!”
看曾国藩吓得什么似的,皇帝心中也略有不忍,只不过,朝廷中这种壁垒分明的党派之争,已经愈加明显,自己的年纪还很青,这些人就敢成天想着党同伐异,日后当会如何?真要是到了尾大不掉的那一天,即便是皇帝在上,怕也不会给这些人放在眼里了吧?难道不是吗?为南北畛域之争,自己连续多次,又是降谕旨,又是口诛笔伐,又有什么效果了?
想到这里,他又硬起心肠,继续说道,“你能够有这番思虑,不但是你自身的福气,更是你阖府一家的福气。望你多加勤勉,好自为之吧。”
从这几句话,曾国藩完全知晓圣意若何,伏地碰头奏答,“臣明白了。从今之后,当一心以朝廷大计为攸归,再不敢有半点徇私苟且之事。”
“就这样,你也下去吧。”
曾国藩有些失魂落魄的出了九转曲桥,心中莫辩所以,只是有一节是再清楚不过的:皇上于朝中这种南北纷争,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看起来,就是先要拿翁心存开刀了。自己应该怎么做呢?总要想办法解救老师一番,方好进到同僚之谊,全一点师弟之情啊?站到军机处直庐的门前,认真的想了想,心中打定了主意:与其等到旁的人上条章,不如自己抢先一步!
进到直庐中看看,翁心存已经回府去了,这样正好,有些话也非得要师弟两个促膝面谈不可,当下传轿出宫,到了距离圆明园不远处的澄怀园中。
门生拜老师,照规矩进由边门,出用中门,名为‘软进硬出’。但曾国藩既有爵位,又是军机次席,也可以称得上是‘位极人臣’。到了翁心存府上,门下人开中门迎接,而且先有管家到轿前回明,‘不必降舆’,大轿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变成了‘硬进硬出’。
这一次的事情给翁心存惹来了极大的麻烦,从镜殿仓皇而退,刚刚回府,就有天使传旨,不但夺去封赏,还要申斥——这是一种非常非常糟糕的惩治措施——派来申斥的,都是太监。
众所周知,太监因为生理上的不健全,导致了心理上的不健康,说旁的或者不值一提,说起骂人来,真正是自问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而到府申斥,又是顶着奉旨办差的大帽子,如何不会骂个痛快淋漓?
当然也是可以避免的,就是花钱。太监没有不爱财的,钱花到了,一切平安,奉旨申斥的太监进到府中,喝过几杯茶水,收好银票,说一声:‘奉旨申斥’,扭头就走。倘若不照规矩送,或者送得不够数,受申斥的主儿,那可就惨了!
太监张嘴乱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会骂的能连着骂个把钟头不停嘴,真能骂得跪在那儿的人,当场昏厥。这种事在仁宗朝达到了顶峰,太监从中大捞油水不说,言语之恶毒,用词之狠绝,实在令人发指。被申斥的官员却没有丝毫办法,因为是代表皇帝,挨了一顿臭骂,还得口中颂圣不绝。
到了宣宗朝,道光皇帝为人忠厚,除了登基之初,为刘凤诏和曹振镛为求上位,扳倒托津和戴均元的事情之后,一直厚以待下,极少有传旨申斥之举;到了咸丰朝,更是不闻此调久矣——在皇帝看来,这是极为羞辱斯文的举动,他宁肯自己当面训斥臣下,也从不肯交由下面的那些阉奴去办——他知道,这些人办也办不来,不过是借此机会,捞几文钱罢了。
但这一次,他实在是有点动怒了,破天荒的传喻敬事房,除了上谕之中文字申斥之外,另外命人到翁心存府上传旨申斥,这一下,六福来了精神。
邸抄发出,翁心存赶忙请人拿了三千两银票送到怡亲王府,请求怡王从中缓颊,只求银子花到,可以免了颜面受辱之苦,不料申斥之举,久已不见庙堂,六福心痒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