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第6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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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臣略有耳闻。”李鸿章冷汗湿透衣襟,知道刚才的奏答坏不可言,眼下就得看看怎么样挽回圣心,把损失减低到最少了,但这会儿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以退为进啦,“皇上,臣少年荒唐,流连风月,全不知节制二字;近来为雨雪侵逼,更觉骨痛如砭;臣受皇恩深重,本不敢起了轻卸仔肩的念头,但此次臣待罪之身,若再行领军,恐物议沸腾,……臣想请皇上的旨意,免了臣东瀛战事南路军统帅之职,……”
皇帝阴沉着脸,想了半天,“这个事啊,朕再想想,想想再说。你先下去吧。”
“是。”
看着李鸿章走远,皇帝心中恼怒:给脸不要,那就无须客气!抓过一张纸,快速的写了几句话,向外一递,“六福?到内阁,传旨!”
旨意只有两句话,第一段是,“贝子载滢,奔劳海途,多有辛苦,近来身体不虞,着即免去其会办中日谈判差事。”第二段是,“体仁阁大学士李鸿章,公忠体国,甚慰朕心;然据该员奏称,公务戎马,多年以降,身心俱疲,请宽免差事,朕以为,用人之道一张一弛,着免去李鸿章南路军统帅之职,留体仁阁大学士职衔,留京养病,钦此!”
邸抄见报,李鸿章刚刚到了奕府上,偏偏奕忙于谈判公事,还没有回家,无奈之下,只得转路去看肃顺,进门不久,就听见这个消息。他本来清矍的脸色瞬间变得雪一般的白!手脚也不住发颤,“中堂……”
肃顺还不明所以,听见这样的话,有些发愣,“不会……弄错了吧?”
“没错,大人!”门下人说道,“刚刚发抄的。”
肃顺宦海沉浮多年,立刻知道其中有变,转头问李鸿章,“少荃,这是怎么回事?”
“总是鸿章糊涂……简直是糟不可言!”
听李鸿章说完经过,肃顺深深点头,“确实如是,确实如是。你呀,难怪当年曾文正公和我说,你聪明绝顶,只是看天下事易尔,日后必出乱子。今天看来,令师这份识人之明,诚然是不多见啊。”
“中堂大人,您看此事,可还有挽回余地?”
“没有。”肃顺一开口,就让李鸿章觉得灰天黑地,如同被人在心口重重捣了一拳似的,“没有?”
“没有。”肃顺冷冷的说道,“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平日最称和善,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便万难更改!我看,你……,你今年多大年纪?”
“鸿章……”
“年纪还不算很大,经此一事,想来日后你亦当学会韬光养晦之道,于你也未必是坏。”
李鸿章好不失望,心中转着念头,眼睛一转,“那,鸿章不如去问一问六爷的话?”
这句话出口,肃顺脸色立刻转为阴沉,心说李鸿章好不晓事!“也不是我肃顺说一句大话,天下若是我肃某人应承不下来的,便无人可以应承!你若是不信,尽管自去!”
李鸿章本意是激将,看他动了真怒,心中三分惶恐,却有七分欢喜,表面上装出一副吓得言语无措的样子来,“中堂大人息怒,中堂大人息怒,是鸿章的错,是鸿章的错!只是,鸿章一片报国侍君之诚,眼见年华老去,却终不得展布……”说着话,他半真半假的挤出几滴眼泪,垂首无言。
“你也不必如此,”肃顺为之长叹,闻声说道,“不是我不肯帮你,只不过……,今日到此为止,你的事,总之我会挂在心上的。”
李鸿章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告辞而去。肃顺向外送了几步,哈一哈腰,转身回去了。等回到堂上,还不及休息一会儿,突然有门下人跑来回禀,“老爷,梁鼎芬梁公子来了。”
肃顺一愣,“哪个梁公子!”
“老爷敢莫是忘记了吗?就是前几天,拿着李大人手书的八行……”
“哦!想起来了。”肃顺猛然想起梁鼎芬是谁了。
梁鼎芬名叫鼎芬,广州人。七岁丧母,十二岁丧父,由姑母抚养成人。生得头大身矮,须眉如戟,相貌一点不秀气,但笔下不凡,在粤中大儒陈兰甫的东塾读过书。那时广州将军名叫长善,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书香门第。广州将军署的后花园,题名壶园,亭馆极美,好客的长善,大开幕府,延请年少名士,陪他的子侄志钩一起用功。其中以梁鼎芬年纪最轻,其次是广西贺县的于式枚与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这两个人也是东塾的高弟,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兼以年龄相仿,交情更见亲密。
其时李慈铭正在广东任职,他是肃顺府中所出,为人又一贯崖岸自高,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道员,但若论起派头,便是一省巡抚也不在话下,而且,他仗着有肃顺做靠山,官场上任谁也不放在眼里,时间长了,弄得没有人不腻歪他的。
李慈铭也很觉得恼火,便经常给肃顺写信诉苦,请他皇上面前多多进言,最好能够把他调离此处才是最好;但肃顺知道他的脾气,不管到了哪里,总是会坏事,与其败坏自己的名声,还不如就让他在广州一地的胡乱折腾呢。因此往来信件很多,但大都敷衍,不及正事。
李慈铭开始不觉,后来也逐渐发现了。便开始自暴自弃——广州将军长善原本是他怎么也看不上的,后来也可以与之交往,因便认识了梁鼎芬几个人。两下都是名士,每日诗酒唱和,倒也自得其乐。
不久之后,梁鼎芬三个人到了乡试之期,以他们的才学,取中实在是易事,得中举人,进京参加春闱,不料科场不售,三个人都落榜了。这倒不是三个人才学不济,实在是这一次的主考官太过不堪——也就是前文提及的,徐桐任主考,把个‘校理秘文’的秘字写成‘衣’字旁一‘必,成了白字的那一次。出场的各省举子除了说一句‘非战之罪’聊以自慰之外,就只能以来年相期了。
虽然不中,但也不是全无所得,正好相反,梁鼎芬科场失意,情场得意,这一次入京,促成了一段姻缘,这其中有一个缘由——。
第183节朝章旧事(3)
更新时间:20129913:17:37本章字数:4590
第183节朝章旧事(3)
发榜之后,梁鼎芬领出落卷来看,才知道是荐而未中——原来,科场考试,因袭而下,形成了一定的规制,卷子收上来,誊抄、校对之后,先交十八房考官看,有佳作的,即刻上堂呈荐,一般而言,主考官不会马上承诺,因为不知道第二场和第三场的文字如何。
而在房考官看来,第一场好,后面两场必不至于很坏,如果真有杰出文字,爱才心切,往往坚决要求当时定夺,谓之‘力荐’,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场考罢,由帘官送入龙门,到齐之后,主考邀十八房考官聚饮,每房取一两卷,皆大欢喜,不再罗嗦。
他的房考官叫周怡徽,是广西桂林人,和他也算大同乡,照科场的规矩,虽然落卷,也算老师,梁鼎芬打听到了住处,封了八两银子的贽敬去拜门,但周怡徽拒而不纳。给他做了一番解释。
“定是学生策论不好?”
“不是不是,”周怡徽连连摇头,也很觉得苦恼的样子,“只怪我开头荐得太多,到了足下这里,总裁以额满见遗,我曾经请求换一卷,总裁亦复不准。所以未能如愿。”
梁鼎芬无言以对,只好找一些其他的话来谈,说到最后,周怡徽说道,“有幸有不幸,足下也不必怅惘,科名迟早,付之天意,只好以大器晚成期许了。”
“多谢老师关爱,”梁鼎芬也不准备多留,起身告辞,“改日再来请安。”
“请稍待,请稍待,我有一事相求。”周怡徽转身入内,不一会儿的功夫,取出一个画轴,是他祖父的像,要请梁鼎芬题一首诗。
梁鼎芬自然是‘谨遵台命’,但把画像拿回来,却不知道如何着笔,因为对这位‘荐主’家的太老爷生平行谊一无所知,只好先找广西籍的朋友去打听,很快打听出来了,周怡徽的祖父叫维坛,是乾隆五十二年的翰林,喜欢讲通学,此外就一无事成了。
材料很少,而且落榜之后,梁鼎芬的心境可以想见,懒得为这种应酬事多花心思,便从八股文中出截搭题的办法——将不相干的事硬扯在一起,写了一首七绝。
诗的题目是‘荐主周编修怡徽属题尊甫小像献一诗。’诗文是这样写的,“科名几辈到儿孙,道学宗风毕竟尊;我做新诗侑公笑,祝公家法似榕门。”
在诗后自注写的是,‘陈文恭公其乡先辈也。’
榕门是乾隆年间东阁大学士陈宏谋的别号,此人也是在名臣之列,死后谥号文恭,入祀贤良祠。
这句诗的末尾,用的是一个清朝才有的典故——本朝第二个连中三元的故事,值得一谈。
清朝的第一个连中三元是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四库全书修成,偃武修文,正在极盛的时候,那几年的科场佳话极多,四十三年戊戌会试,考官中有六个是状元!四十四年乙亥恩科乡试,江南闱一榜四元,状元会元各二。
实际上是五元。因为那一科的解元是苏州人钱荣,字湘軨,在四十六年乙丑,先中会元而后状元——他是自明朝商挌以后,三百多年中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人。
在他之后,就是嘉庆二十五年的状元陈继昌,他是陈宏谋的玄孙,所以诗中最后一句的‘祝公家法似榕门’就是希望周家能够像陈家一样,会出三元。
这本来是无可恭维而迫不得已想出来的祝词,不过,在梁鼎芬觉得,这样的诗实在没有什么意味,而周怡徽却很高兴,因为梁鼎芬是两广名士,只言片语亦足增光,而诗中表明自己是他的荐主,这一点也使他本人很觉得得意。
这样一来,自然要想一些酬庸之法了,正好有一个机会,和他一同担任房考官的有一个宗人府主事龚镇湘,龚镇湘有个侄女,从小父母双亡,为母舅家所抚养,龚小姐的这位母舅就是做《十朝东华录》的王先谦。这时长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诗,无论做叔叔的,还是做舅舅的,当然都希望她嫁一个翰林。梁鼎芬虽未得中,但才名在外,而且尚未娶妻,现成的一桩好姻缘,俯拾即是。于是秋风得意小登科,这年八月里在京成亲,才子佳人,传为美谈。
梁鼎芬看起来当然志得意满,将新居题名‘栖凤苑’。谁料双栖不多时,便即回省归葬,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千里奔波,回到了广东老家——任谁也没有想到,梁鼎芬相貌生得很生猛粗豪,望之怎么也不像南人,倒和水泊梁山中冲出来的好汉差不多,身体却有隐疾——他是天阉!
走笔至此,说几句题外话。清朝末年,似乎很多清流才子都有这样的病症。如翁同龢,如潘祖荫,如梁鼎芬。不知道是因为无力人道,所以发奋读书,所以有锦绣文章流传于后,抑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龚小姐嫁了这样一个丈夫,心中苦闷可以想见,时间不久,就成了一对怨偶,这也还罢了,不合梁鼎芬因为此事,畏妻如虎,更让龚小姐厌恨。梁鼎芬越来越感觉故乡不能久住,起意要到京中去,以自己的才华,只要努力读书,两榜得中,断不在话下!临行誓墓,立志要来年重下科场,一定要金榜题名,做一个骨鲠之臣。
临走之前,和李慈铭告别,李慈铭也知道他们夫妻两个和文廷式的一段公案,广东于他是伤心地,也不好挽留,而且为他手书了一封八行,让他进京之后,先到肃顺府上,暂时住下再说。就这样,梁鼎芬北上京中,拜见肃顺。留在府中做了一名清客,到三年之后,重新下场,这一次考中了。
三年散馆,梁梁鼎芬馆授职编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红翰林之一,往来的多是名流,其中走得最勤的是他的同乡前辈南书房翰林李文田。但是,这样一位通人,却深信风水星相,他的‘子平之术’,在京里名气甚大,这年为他排八字,算他二十七岁必死。
李文田的星相之学是有名的,许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断人生死,梁鼎芬算算只有一年可以活了,大起恐慌,便向李文田求救,可有禳解之术?李文田告诉他:除非有什么大祸发生,不然不能免死。
大祸从何而来?想来想去终于给他想通了,‘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不妨自己闯一场大祸。恰好廷议和战大计,便拿胡小毛和李鸿章作题目,上折说他二人有‘可杀之罪八’。奏折写成,为他的舅舅所发觉,极力阻止,而梁鼎芬执意不从。他的想法是:此折一上,多半会得充军的罪名,既可以禳解免死,又可落个直声震天下的大名,一举两得,十分合算。只是这个打算不足为他人道而已。
但奏折也不是说上就能上的——梁鼎芬不是不知道胡小毛和李鸿章都是皇上眼中的宠臣,可不要因为这一份折子,真惹怒了皇上,杀了自己吧?还是问问旁人的意见比较好。于是到了肃顺府上,把奏本递了过去。
肃顺听他说完经过,又是好笑又觉得奇怪,梁鼎芬才名极大,也确实是胸中有物,想不到却相信这些东西?认真看看他的奏本,攻讦的主要是李鸿章统兵不严,绿营兵士在东瀛国内滥杀无辜;在三原城内大肆需索,耗尽民力;兵士全无教养,以凌辱东瀛女子为乐;还有胡小毛私下与敌媾和,败坏皇上用兵东瀛的大计等一些事,拿来做的文章。
“中堂大人……您以为呢?”梁鼎芬怯生生的问道。
肃顺看过想过,沉吟半晌,他心里在想,梁鼎芬的折子递上去一定会惹祸,但这种口诛笔伐,聊且快意的游戏笔墨,以皇帝的性情,是不会有所重惩的,那还成什么了?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可以救一救李鸿章的机会!
想到这里,豁然张目,“也可以上得,”他说,“有些话,你的身份、品衔就是刚刚好。像我们,就说不得。”
“是,多谢恩相提点,学生明白了。回去之后,誊抄一份,明日就送进去。”
“星海,”肃顺叫着梁鼎芬的字说,“只不过,你可得想仔细了,皇上正在气头上,你可不要引火烧身啊。”
梁鼎芬有点患得患失,他此来肃府,本来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既要禳解灾祸,又不能太过激怒皇帝,否则,李文田批的八字,怕就要眼前应验了,“那,恩相以为,皇上会不会……”
“你啊,”肃顺好笑的看着他,“怎么,怕了?”
“有恩相在,学生还怕什么?”
“我能说的话,自然会说。”肃顺把奏本的底稿交还给他,用手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但这方面提及的,胡小毛私下媾和一事,败坏皇上用兵东瀛大计的一段话,还是删改的为好。”
梁鼎芬心思灵动,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主旨,“恩相,莫不是皇上真有心与日本议和?仗,不要再打下去了?”
肃顺也觉得很欣慰,梁鼎芬闻弦歌而知雅意,诚然不俗!他这句话很有深意,因为朝廷要是和日本议和的话,则便是出于皇帝本人的改弦更张,而他的奏本中若是抓住胡小毛私自媾和一事不放的话,皇帝和朝廷的立足点就很被动了,要是那样的话,皇帝就可能真的迁怒于己,怕就真要有不测之祸了!“这,眼下还不知道进展如何,留待日后再说吧。”
“是。学生明白了。”梁鼎芬心领神会的点头站起,向肃顺行了个礼,带着折本转身离去。
第184节托妻寄子(1)
更新时间:20129919:31:34本章字数:4818
~《》~第184节托妻寄子(1)
奏折封上,皇帝震怒,召见军机要严办梁鼎芬,还是肃顺一再为他求情,说他书生之见,不足计较。多方劝解,皇帝才不追究,不过心里已记住了梁鼎芬的名字。其实,梁鼎芬身为翰林院编修,并无言责,这件事只是他快意文字之外,意图保身的翰墨勾当,皇帝本来也无意重惩;不和另有一个叫吴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