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第3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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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也是我脾气急!怕他惹祸!”老常四立刻又红了眼睛,叹息着,将事情的原委缓缓道明。
他怕儿子再去打孙儿,自然尽量将事情往小了说。临了还不忘了补充道,孙儿也是一片小心,自己这当老人的过于苛刻,有点不知道好歹。
常寿听了,却依旧火冒三丈。从灶台旁抄起一把火钳子,就要去给自家小儿子长记性。老大常富贵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刚刚恢复安宁的家庭再弄成一团糟,赶紧双手抱住他的腰,大声劝阻,“阿爷,阿爷您别生气,别生气!老二他是年纪小,年纪小不懂事。想当年大总管刚下扬州的时候,他才十岁出头。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又全供着他,当然记不住以前的苦处。如今年纪稍长,咱们家的日子在左邻右舍里头,又是数得着的宽裕!所以”
“所以我才不能再由着他胡闹!”常富贵挣扎几下无法挣脱,急得额头上青筋乱冒。“我送他去社学读书,是想让他学本事,将来改换门庭的,不是让他去给全家惹祸的。那些混账话能乱说么?搁在过去,就是抄家杀头的罪名!”
“那他已经说了,您还能怎样?”老大吴富贵是各见识广的,跺着脚苦劝,“眼下这扬州城里,至少有几万人在听在说,也没见衙门里有什么动静。再说了,哪次改朝换代,没几个对前朝念念不忘的?淮扬军兵锋甲于天下,吴王他老人家还会在乎有人去给败军之将哭坟头?”
“那也轮不到他去哭!”常寿既没长子力气大,又没长子嘴巴灵光。跺着脚说道,“咱们家以前啥样,你又不知不知道!再说了,吴公他老人家虽然大度,但自古以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不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么?”常富贵听了,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想了想,继续劝道:“即便官府将来真的追究,也不可能同时追究这么多人。顶多是抓几个实在没长心眼的去下矿井!”
“你看你弟弟这样,是个有心眼儿的么?”常寿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别抱了,松手吧!你说得对,他已经被惯成这样了,打他一顿,也长不了记性!”
说罢,心里又觉得一阵阵难过。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念不起书。所以现在于工坊里还是一个三级工匠。而那些多少能识几个字的同行,如果手艺能有自己一半儿好的话,也早就升了匠师。钱能多拿好多不算,走到哪里还都被周围的人高看一眼。
所以,自己才豁出纸笔钱,送了小儿子去读书。本想能读出个人上人模样,谁料却眼瞅着越长越歪。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学着邻居,让他直接进店铺当学徒,或者进工坊学手艺呢。好歹一天到晚累个半死,没闲功夫去听戏子和骗子瞎忽悠。
“老大,你给他找个地方做学徒吧,最好是外地。越快越好!”常老四一直在旁边听完了儿子和长孙对话,琢磨一会儿,断然做出决定。
“啥?!”常寿和常富贵两个被吓了一跳,齐齐惊问。
“送他去外地做学徒!好歹你也是能顶大梁的大伙计了,掌柜的不会这点方便都不给!”常老四这回真的是下了狠心,咬着牙,脸上的皱纹上下抽搐,“俗话说,慈母多败儿。老二如此不长心,都是咱们和他娘给惯的。送到外地去做学徒,苦上几年,自然就明白事理了。另外,他去了外地,万一衙门里的人秋后算账,也能避开风头!不至于被人忽悠傻了,自己抱着脑袋朝刀尖上撞!”
注1:二路元帅,黑社会里的扛事儿二哥。通常负责打架,杀人,以及其他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出了事情则出面顶罪,让幕后老大得以平安脱身。
注2:乌米,高粱、黍类经常感染的一种真菌。严重时,可以导致整片庄稼颗粒无收!民间观点是,坟头上长了蒿子是吉兆,意味着孩子有出息。长了乌米,则是坏兆头。意味着家门不幸。
注3:大伙计,古代中国商铺里的高级雇员,低于掌柜,但高于普通伙计和学徒。通常,自少年起,就由掌柜专门选拔培养。待起掌握了基本技能,并且对东家有了足够忠诚度后,则委以重任。最后通常都会成为掌柜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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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星图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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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去做学徒。”老大常富贵愣了愣,两眼顿时瞪得如同鸡蛋。
他自己就是从七八岁开始给人做不拿工钱的学徒,一直熬了整整十年,才爬到了瀚源总号大伙计位置,其中付出的汗水和受到过的委屈简易难以想象,而怎么看,自家弟弟都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模样,真的去做小学徒,估计用不了半个月就得被掌柜扫地出门。
常寿也不愿自家老二再去走老大同样的路,犹豫了一下,低声附和,“是啊,阿爷,现在的孩子,还有几个做学徒的,要么百工技校,要么淮扬商校,学费一文不交还不算,出來之后就有工钱拿。”
“问睿撬糜心歉雒!背@纤暮莺菀话驼婆旁诠巧希畹惆烟苯优慕钐爬锶ィ澳橇┭#桓鲈诮澹桓隼下胪罚扔跊'离开扬州,万一过后衙门里头人找他,不是一抓一个准么,就这么定了,让他去外地当学徒,洠С鐾街埃蛔荚倩貋怼!
“这”常寿好生不舍,但想想自家父亲的话也洠Т恚美隙对兜乩肟镏荩辽倌芏憧簧偈欠牵挡欢ǖ搅送獾兀瑳'有了什么小桃红,什么张來福的影响,他还能收一收心思。
想到这儿,他把目光转向长子常富贵,带着几分求肯询问:“狗剩儿,这事儿,你能安排得了么,不行的话,赶明儿我杀两只鸡,亲自跟赵掌柜说说去,老二虽然不争气,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这当爹的,总不能看着他被衙门抓去挖石头。”
常富贵向來孝顺,不忍心看自家父亲为难,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唉,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怎么说,应该能吧,就是您得跟他交代明白,到了下边,别打着我的名义胡闹,否则,非但他得被掌柜撵回來,我这当哥哥的,也少不得要受牵连。”
“行,行。”常寿也觉得这事儿挺难为自家大儿子,赶紧连连点头。
“那就先吃饭吧,明天一大早,我就跟赵掌柜说这件事,刚好我们商号在集庆在江宁开了一家分号,让他到那边去,也不算远,不过是一水之隔,哪天娘和您想他了,就直接搭船过去。”常富贵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祖孙三个,一时间都失去了谈性,闷着头将蒸好的鲜鱼端上餐桌,坐下开吃,待大伙都吃得差不多了,常寿就放下了碗筷,跟自家妻子刘氏说起要安排小儿子去江宁做商铺学徒的事情,那刘氏闻听,当然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然而常无忧自己,却顿时觉得鸟出牢笼,鱼归大海,立刻跳起來,拍着巴掌喊道:“我去,我去,阿爷啊,您这回可是做了一件大好事,社学里头顶洠б馑剂耍档继焯彀遄耪殴撞牧巢凰担挂盥哪瓴拍茏湟担湟岛蠡共桓才挪钍拢沟萌ツ钕匮В匮盥巳辏偷萌タ几В坏┛忌狭耍陀质侨辏扒昂螅嗄昃痛罱チ耍娜缛プ鲅剑灰竟妨侥辏湍芰煲环莨で!
“狗屁。”常寿举起巴掌朝儿子屁股上搂了一下,大声数落,“就知道钱,你要是再不务正业,保不准还得让人家给打发回來,到那时,看你有什么脸进这个家门。”
“要么使点劲,要么别动手。”常老四瞪了自家儿子一眼,重重地将筷子拍在了桌案上,“就这么定了,早打发他离开,慈母多败儿,再让他跟着你们,还不知道会惯成啥德行呢。”
说罢,倒背着双手,气哼哼地回了后屋。
刘氏见此,知道无法再让丈夫改变主意了,顿时心中发痛,将老二搂在怀里,泪眼婆娑。
常寿则瞪了妻子一眼,低声呵斥,“你哭什么,真要是让他继续跟在张來福身后鬼混,有你哭不出來的时候,江宁左右不过一天半的水程,你想他了,什么时候不能过去看他,码头上有专门的客船,一天三趟,咱们家现在,也不是掏不起船钱。”
话说得虽然硬气,心中毕竟还是有些割舍不下,于是乎,少不得又将小儿子拉过來,仔细叮嘱,然后又是准备四季换洗的衣服鞋袜,又是准备路上的零花钱和平时过日子的开销,夫妻两个从当时开始,连续四个晚上,每天都忙活到大半夜,一直到第五天头上,老大把学徒的名额给求了回來,又定下了可以免费蹭着商号的货船一并去江宁,才勉强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头。
第七天一大早,常老四等人,将常无忧送上了货船,一家人挥手惜别,已经改装了布帆的货船借着北风,沿着运河缓缓南下,不一会儿,就驶入扬子江,然后猛地一挑船头,逆着水流朝东南弛去。
常无忧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兴奋,所以旅途也不觉得如何难熬,到了江宁之后,因为他是总号当家大伙计常富贵的亲弟弟,整个分号上下,无论是掌柜的还是已经出徒的老伙计,谁都不敢真的拿他当小徒弟使唤,有什么新奇玩意,或者时鲜瓜果,却少不得给他留上一份,这令常无忧愈发觉得自己此番离家离得正确无比,一天到晚,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然而,江宁城毕竟去年才落入淮安军手里,繁华程度远远比不上扬州,茶余饭后的消遣娱乐手段,更是与前者相差万里,当最初十几天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很快,常无忧就觉得百无聊赖,不知不觉中,过去在扬州城的一些打发日子习惯,就又回到了身上。
好在临行前,家里给他行囊中带足了盘缠,而娘亲和祖父,又互相瞒着,各自私下里偷偷塞给了不少零花,所以一时半会儿,他手头倒也宽松,于是乎,每天收了工,要么是茶馆,要么就画舫,日子过得比分号掌柜还要逍遥。
这天傍晚,正和几个新结识的朋友在茶馆品茗,却听见隔壁桌有人站起來,大声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在下周不花,乃中书省砀山人士,就是汉丞相萧何所居的那个砀山,紫阳书院卒业,至正十三年,就是前年,乡试第七”
第二十四章星图下二
“好,周年兄好样的。”
“周年兄大才,我等自愧不如。”
话音未落,与常无忧同座的几个新结识的朋友,已经拍案喝起彩來,刹那间,四下里夸赞声不绝,几乎在座的每个人都为能与文魁老爷同屋饮酒而为荣。
常无忧虽然觉得众人的反应颇为夸张,但好歹念过几年社学的他,也知道科考的艰难,按照屡试不第的王老夫子说法,凡乡试前十,已经是天上星宿下凡,而从紫阳书院大门走出來的,更是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正激动着,却又见那周不花四下做了个罗圈揖,继续大声说道:“圣人有云,‘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亚圣亦有云,‘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取义可乎,’,今有淮扬吴公,欲推平等之政,弃礼治,毁郁离,吾虽然不才”(注1)
“好。”
“周兄高义,我等愿虽其后。”
“周兄振臂一呼,我等当唯马首是瞻。”
四下里,叫好声又响成了一片,不少酒客闻听,便惨白了脸,悄悄结账出门,但也有许多酒客从二楼或者临近的馆舍里走了进來,将周不花围在中间,用喝彩声和抚掌声以壮其威。
常无忧读书时不肯用心,对周不花所引用的典故,一个也洠耸贝丝蹋侨幢恢芪У姆瘴Ц腥镜眯耐分ト龋聪虼巳说哪抗饫锿烦渎某绨荨
“今天下饱学之士,云集扬州和江宁,只待觐见吴公,面陈厉害,然吴公身侧,却是群贼环绕,忠直之士轻易不得相近,周某近闻,吴公本月欲往江宁紫金山,祭天拜星,故而,周某不惜千里而來,欲效昔日大宋名相李伯纪,于本月十五吴公驾临江宁时,叩阙请愿”
周不花四下又拱了拱手,声音愈发地慷慨激扬。
这几句话,常无忧总算听明白了,原來这一代文曲星周不花,是担心淮扬大总管、吴公朱重九的新政乱了纲常,毁了文明,所以才放弃了前往大都参加会试的名额,抛家舍业,前來淮扬痛陈厉害。
然而因为朱总管身边围着一群小人,周才子和他的志同道合者们,根本洠в谢峒秸鞫裕遣帕悄舷拢急冈谥熘鼐艁斫保Х碌蹦甏笏蚊祭罡伲湃煜碌亩潦槿巳ザ挛夤性拇竺拧
此举,自然风险重重,弄不好,就是有去无回,君不见,当年大宋李纲虽然在太学生的支持下,成功让朝廷接受了自己的主战策略,然而在金兵第一次放弃汴梁北退之时,就被赶出朝廷,连贬十数级,若不是大宋有制度不杀文官的话,估计他的脑袋早就像伍子胥一样挂在城门之上了。
想到这儿,常无忧只觉得心中一凛,有股悲壮之气瞬间填满了整个胸膛,子曰,舍生取义,就不指得是这种情况么,周不花绝对是读书人的一代楷模,自己虽然在父兄眼里不争气,如果尾随于其后做成了此事,也足以光宗耀祖。
能听懂周无忧所说之话的,可不止是小常二一个人,在座和围拢过來的酒客与看客们,也纷纷握紧了拳头,满脸慨然。
转眼间,就有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氛围,笼罩了整个酒馆,在场众人,恨不得每一个都变成高渐离,为即将赴死的周荆轲击筑而歌,(注2)
再看那周不花,身影显得愈发高大,连长衫上的补丁,都闪着耀眼的金边儿,躬身下去,毅然说道:“此去吉凶未卜,所以周某就不邀诸君同行了,毕竟我圣人绝学,不能断了传承,杵臼程婴,吾当与诸君分而为之。”
这句话对于常无忧來说,用典又有点儿深,但同座几个新结识的朋友,却纷纷主动指点道,“想当年,晋大夫赵朔死于奸臣之手,其妻子却产下一遗腹子,奸臣欲杀此子绝其后,赵氏门客程婴与公孙杵臼带着婴儿隐藏于民间,为躲避追杀,公孙杵臼行了李代桃僵之计,用假孤儿换走了赵氏少主,然后让程婴去出首,奸臣爪牙大喜,抓到了公孙杵臼和假孤儿,一并处死,真的赵氏孤儿却被程婴暗中养大,终抱父仇。”
“这周兄,看來是准备以死相谏了。”
“不是相谏,是相拼,让那朱贼,朱总管,知道我儒林正气未绝。”
“什么奸臣环绕,是咱们此刻在那人的地盘上,不得不说得婉转而已,要我看,周兄此番,定会骂贼而死,留名千古。”
说着,说着,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泪流满面,就在此刻,临近座位却又有人站起來,振臂呼道,“周兄尽管去,你的家人老母,自有我等奉养。”
“然也,周兄,我等这就去筹集善款,以壮周兄行色,。”
“募捐,募捐,我等不能陪着周兄一道去赴死,微薄之力总能出一些。”
说着话,就有人从口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碎银和铜钱來,朝面前桌案上扔。
那周不花自然是含泪辞谢,身边的朋友却是不准,找了空空的褡裢,将自家桌案上的善款先行收起,然后再由门口向门内,挨个桌案去募捐。
这年头,能读得起书的人,家境肯定都在温饱之上,所以大伙你一贯,我一两地,纷纷解囊相助,转眼间,就把临时找出來的褡裢,塞了个半满。
常无忧见此,心头愈发火热得不能自已,手猛地朝里衣深处一探,就准备将临行前娘亲缝在自己衣角处的两根金簪子拿出來给周名士送行,就在这当口,门外传忽然间來一阵炸雷般的战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紧跟着,又是一阵激越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