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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鼎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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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王冲正被巨大的幸福感包裹着,就等王彦中点头,他这一世的人生就要开启全新的篇章。

因此当王彦中摇头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王公好意,晚生惶恐,不敢领受……”

王彦中话虽说得客气,拒绝之意却很坚决:“王彦中昭穆皆全,怎可改祖换宗?”

所谓昭穆,就是祭族之礼,昭即二、四、六世祖,在祭祀时,牌位居于大祖(始祖)之左,穆即三、五、七世祖,牌位居于大祖之右。昭穆之礼源于周,而后成为历代皇帝祭制,平民是用不得的,但用昭穆指称历代祖宗乃至族亲关系却是俗语。

杨老书生也是读老了圣贤书的,回道:“早年两家王不已论过了吗?都是一个大祖。大祖之下,都算昭穆之内,也不算违礼,何况还有义亲之论,王夫子何必这般拘泥?”

这一说让王冲从记忆中找到了相关资料,的确,早年自己这个王家还能聚族时,也有过南湾王家之名,曾经系统地整理过族谱,的确是跟华阳王氏一个远祖,因此两家曾议过合族。但随后祖辈闹分产,南湾王家败落下来,这事也就黄了。

看吧,于情于理都没问题,王彦中为何这般矫情?

王冲还当王彦中是礼节上的推辞,就等杨老书生再劝,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下。

没想到王彦中再道:“四世而缌,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王彦中怎可违礼攀亲?若论大祖,王家大祖之下,后人千万,王公难道都要论族么?”

前一句话出自《礼记·大传》,是说论大祖没什么意义,常人论亲只到五世祖就已是极限,六世祖之上,都不算族亲了。

杨老书生语塞,他虽也是读书人,但显然不及王彦中学识深,要论礼,他可说不过王彦中。

转头看向王冲,杨老书生再作最后努力:“二郎意下如何?只是二郎入族,也是可以的。”

整件事情,事主其实是王冲,王仲修看中的也是王冲,王彦中不过稍带而已。

王冲努力压住心头沸腾的哀苦之意,板着脸道:“王冲真要点头,就是不孝子,王公怕也不敢受下。”

在这个时代,孝子比神童还受人尊敬,这个名声很有用,可从另一面看,又算是作茧自缚,王冲要丢开父亲入华阳王氏,那就是绝大的不孝,下场用身败名裂都不足以形容,真是如此,华阳王氏自然也不敢收。

王彦中此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出声。杨老书生也知自己问差了,赧然笑道:“失礼了……唉,可惜了……”

当然可惜了,王冲心中正在悲愤地呼喊着,爹,不是这么坑的!

第二十章 再世为人正心性

【前二十章其实相当于一个大背景,也是在讲述王冲的心理转换,这种开头是给自己找麻烦,但匪头作为一个合理党,实在无法接受切天赋一般地切身份乃至心xìng,所以才有这般拖沓的开始。为了让主角在这个时代看得更深,走得更远,作得更多,这个转换过程又是有必要的。】

把入华阳王氏这事当作从天而降的馅饼,却被王彦中一巴掌扇飞,王冲也就勉强平衡了,上辈子没享过这福,这辈子也不指望了。

不过接下来王冲总算领教了什么叫作真正的坑爹,王彦中不仅拒绝了入族,还坚决不收王家的赔礼。他的说法是,既然华阳王氏已经处置了事主,两家之间的过节也就消了,他再收钱,这钱就是不义之财。

杨老书生施展了浑身解数,苦口婆心劝解,周围村人也跟着起哄,王彦中依旧如一块顽石,坚决不允。急了就说王冲还焚了王氏牌坊,真要收下这钱,他就尽起家财,去重修王氏牌坊。

王冲抱着打捞沉没成本的心思,劝说王彦中收点零碎意思意思,这才平息了持续将近两刻钟的拉锯战。王彦中收下了几十匹紬布,若干笔墨纸砚,总值不过几十贯钱。

杨老书生失望而去,而王冲的失望更一层接着一层裹上来。王彦中把收下来的紬布分赠给了村人,感谢他们帮扶王家的义举。接着于保正问到王麻子夫妇家产该如何处置时,他更大方地说王何氏的嫁妆田任由娘家领回,王麻子剩下那点宅地房屋,还得留给王麻子。

王何氏那点嫁妆田此时也没必要计较了,听到王彦中说要设法为王麻子减罪,连于保正都忍不住泼他冷水,那是死罪,减不得的。人既没了,王麻子那点宅地房屋也就成了无主之地,要被当作绝户之财没官。

“怎么也不能让全弟那一支绝了……”

王彦中满脑子还是延续族脉的念头,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自己的儿女,目光滑过了王冲,落在虎儿身上。

看这德xìng就知道他想把虎儿过继到王麻子名下,王冲终于忍不住道:“爹还chūn秋鼎盛,不如等再有了小弟,让他继二叔那一支?”

包括称呼在内,这句话完全是讥讽,王彦中却没听出来,摇着头,一本正经地道:“爹岂能负了你们娘亲,何况有你们已经足矣……”

王冲再一句话噎得王彦中咳嗽:“那虎儿就是多余的?”

“爹爹,不要送走三哥!”

“爹,你真不要我了?”

瓶儿虎儿听出了这话的意思,一下就炸了毛,一人抱王彦中一条腿哭诉起来,王彦中连声道不送不送,这才安抚住兄妹两人。

此时王彦中才品出了王冲那话的味道,楞楞看住王冲,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儿子。

接下来的两rì,王家林院又没了笑声,王彦中板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王冲也板着脸,为自己摊上这么一个爹,今后的rì子还不知怎么过而发愁。

想想这些天来,他为护住这个家绞尽脑汁,最后还为逼王相公家救出王彦中而冒了绝大风险。到头来所有的收益却被这个君子爹砸得一干二净,即便已是两世为人的心xìng,委屈的酸水也止不住地一股股冒着。

王彦中在外奔忙,收拾整件事情的首尾。王冲心情郁郁,除了强迫自己继续练字外,暂时也没想着干点什么。父子俩相处时,也没什么话说。

这一rì黄昏,王彦中招呼王冲进了堂屋,关好屋门,冷着脸低喝一声:“跪下!”

王冲的郁闷委屈顿时化作愤怒,低头不让眼中的怒火外泄,膝盖一点也没弯,反问道:“为什么?”

王彦中怒声道:“为什么!?若是王相公家的人,甚至知县知府要你跪,你还能这么问一声。眼下祖宗的牌位在你面前,你爹在你面前,要你跪,你还问为什么!?”

此时王冲才看到,堂屋里的灵龛已经摆得正正的,还点起了香炉,小小堂屋里充盈着一股肃穆之气。

罢了,跪的是这个王冲,又不是我……

王冲忍气吞声地跪下了,就听王彦中道:“你不是说以前看过的书都还记得吗?背一遍《通书》。”

《通书》……还真记得,王冲翻出了相关的记忆,有气没力地背了起来:“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之始,诚之源也……”

“乾道变化,各正xìng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

王冲磕磕巴巴背着,起先就是照着记忆里的文字念,背着背着,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等背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王冲心中一个大跳,好家伙,自己这爹难道是理学门人!?

王冲虽不是史学专家,可什么“三纲五常”、“君臣父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等东西出自理学,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当下什么委屈什么愤怒全没了,尽数转作浓浓的郁闷。

摊上一个理学腐儒的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非女儿身,不然就得成为这种爹刷名声的工具,不过儿子也好不了多少……

身在腐儒之家,想活得畅快一点都不行,可叹自己竟然还为了护这个家,救这个爹成了声名远扬的孝子。跟这个爹对着干,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除了诅咒这爹早死早超生之外,这辈子真是前途无亮了。

这该死的再世为人,哪怕是投到乞丐之家,哪怕去当赘婿,也比这好啊。

不过《通书》又是哪来的?满腔郁气之外,王冲也微微好奇,为什么不让自己背《孝经》之类的经书,却来背这短短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在脑子里记忆还特别清晰,该是原本那个王冲很注重的东西。

待王冲背完,王彦中道:“你既还能背《通书》,说明你还没忘掉濂溪先生的学义……”

濂溪先生是谁?王冲在脑子里一阵急翻,很快找到了答案,周敦颐……

王彦中继续道:“伊川先生学术还被朝廷所禁,原本想着待你入州学后再传,却没想到……不过就算没通伊川之学,濂溪之学却是自小就教了你。你既灵智已复,还记得濂溪先生之言,为何不时时以此自省,却还反其道而行!?”

这话信息量太大,王冲脑子转了几圈才明白透了,不由更为震惊,自己这爹,竟然还是伊川先生程颐的弟子?

而后的责问让王冲很是茫然,抬头看向王彦中,与这儒雅中年四目相对,王冲自目光中读到的不仅是严责,还有一丝关切。

就听王彦中语调深沉地道:“于保正和邓五已跟我说了……”

王冲暗抽凉气,之前他刻意隐瞒自己在整件事情里的谋划,就是不想让王彦中感觉自己这个儿子变化太大,以至生出怀疑,却没想到,还是在这事上栽了?

一时间,王冲真有些紧张了,这已不是能不能过上好rì子的事。要是被王彦中这个信神怪的爹看破,认为自己是邪魔附体,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你二叔和婶婶之难,是你从中挑拨!王相公家门人举止失措,是你从中惑乱!甚至你直奔王相公家,火箭焚匾,也是刻意而为!行前你就招了赵知县,早为自己留了后路!”

王彦中摇着头,感慨着自己这个儿子的非人之智:“二哥,你没了过目不忘的神通,却又有了cāo持人心的神通!为父真是怀疑,你是天上哪位星宿下凡!?“

王冲后颈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心说这个爹的智力也真是不容小觑,从于保正和邓五那知道了一些片段,竟然就将整件事情的真相拼了出来。

心中发慌,嘴上却没认输。王冲怒声道:“这都是为了护住这个家,救下爹爹你!”

他再加了一句后世的脏话:“人,都是逼出来的!”

没想到王彦中原样奉还:“可你这逼出来的东西不正!”

王冲差点噎住,振作反击道:“爹是说我心术不正?”

王彦中却缓了脸sè,长叹一声道:“你是心xìng不正……”

“xìng命道德,乃人之大事,君子之旨。何谓xìng?人心根本!濂溪先生言,诚者,圣人之本,诚即xìng本,有诚乃有至善!圣人至善发乎自然,常人非圣,就要时时自省,守善于心,如此方为君子之道……”

王彦中一大段酸绉绉的话丢出来,王冲竟然还听懂了。

“而你行事,纯以伪诈,诚在哪里?诚既不在,善又何存?”

听到这里,王冲总算明白了王彦中对他的指责,就是说他行事只知玩弄人心,搞小手段,而这一点正为这个理学腐儒,正人君子所痛恨。

王冲底气十足地辩驳道:“我与王相公家,就像是蝼蚁和大树,蝼蚁撼树,当然得另寻他途!不是靠这些伪诈,这个家早已没了,爹你也早出了事!难道这也是心xìng不正?”

真要说不正,也不过是手段而已,王彦中以此指责他本心不正,王冲当然不服,他本心是为了守护这个家。

王彦中却摇头道:“我不是责你伪诈,而是责你纯以伪诈,这之间的分别,你真是不懂吗?”

王冲一楞,这话意思是……

“君子有权变,有正奇,但若是不循正途而行,奇只为辅,而是只知出奇,这奇不就成了正?以奇为正,以伪为真,诚何以立?诚之不立,又怎能护得住善?心xìng又怎能得正?”

王彦中这番言语让王冲生出微微颤栗之感,自己想错了,这个爹并不是腐儒!或者说这个时代的理学门人,还并不全是腐儒!

“你虽然年少,却也算是有名之士。受人胁迫,就不能循正途化解?知县找得,教授找得,甚至知府都找得!便是直接找上王相公家,也是能递门状而入的!”

王彦中此时话里又喷薄着一股傲气:“别忘了,你是读书人!你是士子!大宋是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的大宋!”

接着语气转为恨铁不成钢的训诫:“勿论朝堂州县,衙门之内都是士人同类,正途就在这里!你为何都不踏上一步,连试都不试,却学卑微小人,只知用诈出奇!?”

王冲默然,他不是没想过这条路,但他下意识就认为,这条路不通。

王彦中语气已转作淡淡的悲哀:“你二叔和婶婶,虽是咎由自取,但你若是遵正道而行,未必不能免祸。刘盛也未必被逼得乱了方寸,犯下事端。算起来,因你出奇使诈,就牵上了三条人命,还有若干人流配……”

“什么是善?惩恶不是善,是报应天理,抑恶免祸,这才是善!你若存此善心,即便此路不通,也称得上君子,自无愧于天地,现在……唉!”

这就是大宋的味道么?

王冲正恍惚想着,听王彦中痛心疾首地道:“现在你借此事得了名声,他rì事漏,你连立身之基都再无存啊!岂不闻赵宣之伪!?”

赵宣之伪,王冲记得,是《后汉书·陈王列传》所载,说有叫赵宣的民人葬亲不闭墓道,穿着孝服住在里面,一住就是二十来年,孝名远扬。乡人将他举荐给郡守,郡守一查,赵宣的五个儿子都是居丧期间所生,郡守大怒,将其治罪。

思量着这事,王冲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真错了,或者说是依旧在用上一世的思维来解决这一世的问题。

的确,走不走得通,总要试过才知,而如王彦中所说,这条路才是正途,若是能走通,也就没这么大麻烦,出这么多人命了,还给自己种下了不稳的身基。想想之前自己面对濒死的王何氏和疯癫的王麻子时,心中那股不踏实的感觉,缘由原来就在这里。

总而言之,是自己还没意识到,自己已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啊……

“你既已两世为人,还不守正道,循正途,对得起上天之赐吗!?”

王彦中再一声问振聋发聩,王冲顿时出了一背冷汗,看破了!?

接着才醒悟,王彦中说的是自己恢复了灵智,不再是以前那个只有过目不忘之能,却不通人情世故的神童。

细品王彦中这一问,上一世的人生在心中片片掠过,王冲忽然涌起强烈的感慨,是啊,正道……这何尝不是上一世他最想要的活法?为了生存,他不得不随波逐流,泯然众人,为了利益他不得不曲意逢迎,为了金钱他不得不昧良心,上一世他活得很累。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最初的想法就是弥补上一世的缺憾,但却还只停在了亲情上,没认真想过自己的前路。

此时再想,之前算计人心,本也就觉得很累。就如王彦中所言,堂堂正正,心无束缚地重活一世,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么?

王冲面sè变幻间,王彦中也紧紧盯着,见王冲露出释然之sè,松了一口气,再道:“那么,你知错了吗?知错了,就在祖宗灵前三拜九叩,以表自己再世为人,必守正道之心。”

王冲昂首道:“儿子没错!”

王彦中咬牙切齿,胡须抖了起来,感情我一大通口水都白费了!?

王冲朗声道:“儿子前些rì子才复了灵智,心xìng就如初生的婴儿,没有人教导,哪能知诚善的道理?如今爹爹教诲,方知做得不对,但这能怪儿子吗?”

此时王冲心中已一片亮堂,他是有错,可他依旧问心无愧,差别在于,现在他已明白,在这个时代,到底该怎样立下正道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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