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样年华-第1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晌午菜哟!”
第六部分 朝花夕拾第62节 家乡的野菜
春天,蔬菜的种子才下地,挣出几片怯怯的下芽。这时,野菜却遍山遍野地长起来了。
“三月三,茼蒿下米汤。”茼蒿最先出来。茼蒿有一股很烈的中药味,街邻据此称可治昏病。祖母常采来炒着吃,我却不大喜欢。周作人引用顾禄的《清嘉录》云:“因谚有三月三的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这是吴地的习俗,我们松溉却用茼蒿。摘几片茎叶,放在灶头碗柜,能拒虫蚁,特别是偷油婆(蟑螂)。茼蒿不多,生存期也短,二十来天就过去了,常有乡下小孩子用篮子盛了来叫卖。不论斤两,一束一束地拴了,几分钱一束。“茼——蒿——菜哎——”尖嗓子,声调极高,脆,长声悠悠。最后一个“哎”字拔上去,颤一颤,滑下来,极有音韵。我不爱吃茼蒿菜,却爱听这叫卖声。现在这种菜很少见了,长在地里,多半被人锄去;长在野地,谁也懒得去采。
今年春天见学校门口有人卖茼蒿,洗净了散放在篮子里,几乎无人问津。许多人不认识这是什么菜,卖菜的青年解释说:“茼蒿菜,治昏病呢。”想来,他小时候也沿街叫卖过茼蒿吧?
湿踏菌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儿,似乎并不属于菌类的一种,而属苔藓类了。春天雨水多,潮湿,湿踏菌是水汽的产物,在背阴的地方贴青石长了,像苔藓,却呈半透明。湿踏菌本身没什么味道,但极润极柔,入口即化。采来,洗净,在开水里滤一滤(不能过久,久了,就会化成水),拌上酱醋辣椒,不能下饭,也不能填饱肚子,但可以吃着玩儿。
这是小孩子的宠物,大人极少属意于此。但因为废佐料,轻易不得食。街坊倒有一个大人爱吃,陈三伯。他是大地主的后人,本来在外地教大学,文革时被发配回乡。他一边吃湿踏菌,一边捧着《毛选》细看。看到兴致处,猛夹几箸;愤怒时,弃箸叹息。这在我们看来,非常有趣。这样一个认真学习《毛选》的人,怎么可能是“现行反革命”呢?陈三伯后来又回去教书了。不知他现在还吃不吃湿踏菌。他要是吃湿踏菌,一定会想起那段生活的。
窄耳根又叫猪鼻孔,可是形状既不像耳朵,也不像鼻孔。每年开春耙田,田边地角极多。我原以为这是故乡的特产,后来到过很多地方,才知道到处都有,但我仍愿意相信它是家乡的野菜。摘耳根应该凉拌了吃,有股闷鼻子的怪味,很多人吃不惯;但也可以晒干了泡茶喝,据说可以消食,饭后饮之最宜。我们那时是常常在田边采来,就便在水田里胡乱洗了,入口生吃,味略酸,生津,可以当得零食了。
有儿歌云:“摘、摘、摘窄耳根,一摘摘到大河礅,捡到一根花头巾。花头巾,想我还,要请姑娘坐花船(即花轿)。”我们那时常唱,却不大理会歌中的意思。
春天将尽,天气热起来。满天星在路旁地边吱吱吱地冒出来,一夜之间就铺满空地,浓密的小圆绿叶儿,不留一点空隙,一大片一大片,看着让人心里凉丝丝的。满天星是开花的,开小白花,但极少,只有米粒儿大,藏在叶子底下,不易发现。祖母说,天上的流星掉下来,就变成满天星的一粒小花(所以叫满天星),谁找着了,就会娶个漂亮勤快的媳妇。于是,我常到地头去找,一找找老半天,有时找着一粒,就满心欢喜地交给祖母看。祖母郑重其事地收起来。谁知,到了夏天,她却用这些小花泡茶给我喝,说是清热降火呢。我也并不计较,来年还去找。
满天星茎叶太娇嫩,经不得炒、炖,不能单独作菜,只能用来炒鸡蛋、包饺子,添一味清香,并不作果腹之用。
第六部分 朝花夕拾第63节 采蕨菜
小时候,我寄住在外婆家,外婆家靠着一座大山,叫黄瓜山。有山就能长蕨菜,每年三、四月,遍坡都是。
外婆那儿,古风里有一种习俗:采蕨定亲。所以本地人也把采蕨叫做“采亲”。每年蕨菜长满山坡的时候,满娘(姑娘)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扎着鲜艳的红头绳,挽了精致的竹篮,上山采亲。采着采着,就会采到缠有红布带的蕨菜,红布带是大仔(小伙子)拴上的。这时,那大仔往往就在近旁,吼歌子呢,吹笛呢,喊山呢。满娘乐意,就红了脸把红布带蕨菜采在篮子里,红头绳扯下来往地上一扔,扭身就走。大仔就乐颠颠地把红头绳揣进怀里,对着满娘的后影儿高声唱:“红布带,红头绳,满娘羞得不见人。今天躲,明天哥,后晌咱俩一个窝……”刈麦的时候,大仔就帮女家刈麦。麦刈完了,如果女家中意,插秧时还留下,就算是这家的女婿,可以迎娶新娘子了。成亲那天,红布带蕨菜高高悬在门楣,远远近近的人就都来喝喜酒。
可惜,这种习俗到了我外婆这一代,早已不盛行了。只有关于这事的歌谣留下来,供村里的细仔(小孩)撅着光屁股在尘土里尖声尖气地唱:
“蕨菜蕨菜像根筷,两根合起好拈菜;蕨菜蕨菜系根绸,满娘嫁在东湾头……”后来,读了书,识了字,偶尔翻开《诗经》,见到采蕨的句子: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胣胣。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悦。
想来,这借采蕨会情郎的诗句,就是描述这种习俗的吧!
蕨菜本来是很平常的野菜,采回来用碱水泡,去其苦涩,然后晾干,可炒,可炖,可煎麦粑,也可用盐腌制起来,装进坛子,能吃到第二年。因为多,贱,日子艰难的时候,蕨菜大多与其他杂粮作山民度饥荒用。后来日子红火了,蕨菜却再也离不得,家家厨下仍装了几大坛子。
像其他地方的针线活一样,这里的满娘的本事全在蕨菜里头。同样的蕨菜,不同的做法,加不同的佐料,能干的满娘能制出二三十种花样来,使一家人整年吃蕨菜都不会厌口。
虽然平常,但蕨菜却是农家走亲串户必备之物:麻糖、糍粑、蕨菜、双黄鸭蛋。四色礼品,缺一不可。既朴素,又体面。
后来,蕨菜又进了城,一束一束地用细绳拴了,摆在店里显眼的地方。店门外还要挂一块大招牌,白底黑字:蕨菜。
近年,家乡又办起了蕨菜加工厂,加工成盐蕨菜、酸蕨菜、酱蕨菜、蕨菜辣丝、蕨菜豆豉……蕨菜竟伴随家乡人民走向了全国,走向了港澳地区及东南亚,被称做山珍。
虽然是山珍,因为并没有人特意去种,所以还是野菜。
第六部分 朝花夕拾第64节 菜豆花
现在的孩子,还有谁会唱这首童谣呢——
推磨儿,拉磨儿,磨豆花儿,请大娘,大娘不吃菜豆花,打烂沙锅“嘣、嘣、嘣”!
在我小的时候,菜豆花可是稀罕的物什呢。记得在那时,家里来人来客,爸妈经过艰难的合计,总是说:“磨菜豆花吧。”我们姐弟几个就很勇武地争着去推磨。
菜豆花是很经济的。豆子磨成浆,入锅煮,用胆巴点了,沉淀,滗去清水。然后和了蔬菜和少量的肉末,加上佐料红烧,味道鲜美得很。在那时的我看来,便是天下第一菜了。菜豆花既节约开支,又顾全了主人的脸面,所以那会儿待客,它总是主菜。我们家是不常吃菜豆花的。一家九口人,老老小小。爸妈在镇修缮社做工,每月拢共七十多块钱。大姐可以挣工资了,但弟妹都还年幼,只好留在家里做家务。我们总盼着能吃上一顿菜豆花,年节是一定的,心急也不能早到,便盼来客。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到门边去看,看门框上吊下蛛网没有。“想不忙,早起床;蜘蛛门前吊,晚上有客到。”
有时,果真就有客到了。我们家几经搬迁,亲戚渐渐疏远,常来的是舅舅。舅舅的衣着,即使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也显破旧。但他总是笑着,从口袋里掏出新鲜的山货,教我一些有趣的东西。有一次,他教了我这首童谣。我问他:“为啥大娘不吃菜豆花呢?”舅舅笑了:“这是反话呀。说她抢得凶,把沙锅碰翻了。”真的呢,这么美味的菜肴,不抢翻沙锅才怪!
说来不相信,菜豆花还能治病!那时,我拉肚子,痛得厉害,一天拉五次,人都脱形了。找医生看。打针,吃药,全没用。什么也不能进口,却想吃菜豆花。父亲说:“拉肚子呢,咋吃得?”母亲却心疼了:“看孩子怪可怜,煮一顿吧。”终于破例煮了一顿菜豆花。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小小的肚子撑得滚圆。第二天,病竟不治而愈!跑去告诉医生,医生不信。我记得那是个老人。他抚着自己的秃顶,连连摇头:“怪事,怪事。”
就这样,菜豆花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后来,日子好过起来,不经意中,菜豆花慢慢地从饭桌上消失。要推磨,要煮,要用胆巴点,还要加蔬菜红烧,谁也懒得去费这一番工夫了。再后来,我们搬离了小镇,住进了城里。菜豆花连同那个磨豆子的笨拙的石磨,永远只是记忆了。只是偶尔举箸,还会想起那首童谣,若有所失。
这年春节,搭车从某县城过,看到路边一幅大招牌,右下角一行小字:“菜豆花。”那么小的字,又在毫不起眼的位置,我却一眼就看到了。赶紧下车,要了一碗。菜里加了火腿,腊肉,香菇,黄花,油汪汪地诱人。夹了一口,味道竟大不如前。几箸下来,终于败了兴,怅然而去。
已非斯时斯地,没有了当初吃菜豆花的心境,就算是原来的味道,也不再是原来的菜豆花了吧?又怎能品尝出其中的美味呢。
第六部分 朝花夕拾第65节 锅锅宴
我现在对于小时候冬天的记忆,仿佛就只有“锅锅宴”了。
那时,冬天常常下雪的,家里总生了一个用破瓷盆糊的小火炉。炭,是炉渣堆里捡来的。傍晚,一家人围了火炉,通红的炉火映了各人的脸,都暖暖的。炉火上炖一只乌黑的缺耳朵的小铝锅,翻滚的水,一小撮盐,几滴油,少许干辣子——这就是锅锅宴了。
说是“宴”,实际寒碜得很。那时并没有什么吃的,就萝卜还贱,零卖两分钱一斤,整挑买只算一分五。我们家总是成挑买的。大部分切了,挂在屋檐下,制成风萝卜干,使得一年四季都有菜吃。小部分堆在屋角,供冬天的食用了。傍黑,洗净,一片一片切了,莹白地在烧箕里盛着,上面滚着些火的红光,在人的心里映出些暖暖的渴望。待到身子烤暖和了,水也便烧开了。把那一块块白玉投进去,不一会儿香气就钻了出来,满屋子的空气也都有了生气,活起来。若是爸爸先前还讲着故事,这会儿也停了下来。大家都静静地聆听铝锅里“啪啪啪”的歌子,心里有种痒酥酥的快活。
有时,能有一小撮葱花,最好的时候,汤里甚至能有几根肉摊上卖剩的骨头,撒上些姜末,那香味就愈飘得悠远。仿佛整个冬天都在这股暖融融的香味里愉悦地呼吸。煮熟了,揭开盖子,一股白气冲上来,对面的人影便如在水面一般晃荡,仿佛醉汉立不住脚。白气散开,是一片一片的白玉,在清幽幽的汤里半沉半浮着。大家看着,就都举箸。
这时,我记得,有一次爸爸还吟了几句:清水浮白荷,玉泉涌珍珠。而今夹一块,三月不食肉。边吟,还边摇筷子晃脑袋。
其时,正是“文革”后期,爸爸“走资派”的帽子还戴着(他戏称节约了买帽子的钱),上班之余,居委会安排他扫大街。妈妈从火柴厂要了些材料回家,让我们几姐弟糊火柴盒,以补贴家用。糊一百个火柴盒,才两角钱。爸爸小诗的最后一句,倒是实情。
可是,每晚围着炉火,这一切就都抛在了脑后。
我人小,够不着,面前放一只碗,都给我夹。爸爸每夹一块,就说:“来,吃块鸡腿。”“给你个燕窝。”一会儿就堆了一大碗,往往倒比父母哥姐吃得多些。有一次,邻居杨二娘疑惑地问三姐:“昨晚你们煮什么吃呢?又是鸡又是鱼的。”我在一旁不禁大笑。
但这并不是吃着玩儿,而是代替晚餐的。
我就吃着萝卜长大了。邻居都说我们家的孩子长得水灵,想来就是吃萝卜的缘故吧?
整个冬天,我们家的炉火都是暖暖的。
第六部分 朝花夕拾第66节 糍粑
我实在孤陋寡闻,原以为糍粑会是家乡松溉的特产呢。哪知在百度输入“糍粑”一词查找,竟然出来21900个条目——几乎大江南北各个民族都有这种不起眼的小吃!
现在看来,糍粑实在只是可有可无的应景之物了。似乎永远只是配角,委屈地呆在餐桌的某个角落。吃它的人也是那么地漫不经心,应景似的夹起一小筷,在芝麻白糖里点一点,放在嘴里咬上一角,就算把节日吃在嘴里了。但在我小时候,糍粑却是不可或缺的,几乎所有的重要节日它都会粉墨登场,没有了它,任你多热闹的节日,都会少那么点节“气”。
小时候,我是最喜欢吃糍粑的,一来因为糍粑的香甜,二来是因为它于节日的象征意味(现在想来,也许后者占的因素更大)。每当奶奶开始洗碓窝(石臼)的时候,我就知道,又一个节日快到了,于是便满怀欣喜地期待着。
糍粑的做法恐怕各地都差不多:选上好的糯米用清水浸泡一夜,第二天下锅用甑子蒸(糯米不能像大米那样用水煮,一煮,就失去了筋力),到甑子上大气,甑子盖开始滴汽水时起锅(此时的糯米不软不硬,筋力强,做糍粑正好)。然后把糯米饭倒进洗净的碓窝中,用木杵使劲舂。糯米饭便慢慢地变得松软,糍在了一起,粘在木杵上,一起一落中,在碓窝里“啪啪”直响。这时,几乎家家户户舂糍粑,杵捣之声于是响遍街巷。一股糯米独有的清香便游动了出来。
由于舂糍粑是力气活,所以几乎都是大姐和哥哥的专利(那时,父母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在外地做活路,即使中秋,往往也是不能团圆的)。看着他们舂着很得劲的样子,我很是羡慕,吵着也要试一试。可是,木杵捏在手里,却像是粘住了一样,怎么也提不起来,只好悻悻地干回老本行:舂芝麻。炒熟的芝麻舂成末,那香味飘得很悠远。所以尽管每次都舂得手软,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以至于很久以来,人们说到节日的味道,我就会无端地想起芝麻的香味来——节日是真的有味道的呢。
舂好的糍粑扯成小团,搁在簸箕里,压成圆圆的饼。一部分就趁热在节气里沾着芝麻白糖吃了,松软香糯,实在是上好的佳品。因为是难得一吃的食物,所以每次吃之前,我总要抢一大碗放在面前。可是每每吃上两三个,就撑得再也吃不下了。奶奶于是笑我“眼大肚皮小”。剩下的大部分,风干,封存在石灰坛子里(石灰相当于现在的干燥剂,上面垫一层纸,可以存放很多食物,历久色香味不变),以后或煎,或炒,或炸,或蒸,就不是小吃,而是主菜了。风干后的糍粑外表很硬实,但不管搁多久,一经煎炒,掰开来,却还是那么松软香糯,不失本色。
风干的糍粑是农家体面的年节礼品。用食用颜料在糍粑中间点上圆圆的一点红,包成一摞,不管到哪里,都不会丢人脸面。那时,糍粑还是姑娘出嫁必备的嫁妆呢。常常在松溉街头看到长长的送亲队伍,挑着棉被、抬着衣柜、端着脸盆、捧着新衣物……走在头里的,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