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天堂-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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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我说:“婊子。”
我打得很重。她一晃就从平衡木上跌了下来,撞在身后巨大的铁柜子上。那一声闷响在整个地下室激起一阵漩涡般的回声。她惊叫了一声,坐在地上含着泪狠狠地盯着我。她挣扎着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我对准她的膝盖狠狠地踹了一脚,“婊子。”我说。
我一向都觉得对女人动手的男人是最没品的。可是那天我不记得我自己非常没品地踹了她几脚。婊子,婊子。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重复着这个词。“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不愿意赚你的钱”,“因为我喜欢你”……这些话在一秒钟之内判了我死刑,为了这些话,我背叛天杨的同时也背叛了我自己——我连我自己都已经背叛了还在乎背叛别人吗?那些日子里我就是靠着这个混账理论一次次地跟她上床,像只见了骨头的狗一样下贱地贪婪着她惨然的妩媚。可是现在你明白了,那些话不过是她的广告词,是她的促销手段,是她的注册商标,她排练了无数次,重复了无数次,什么时候歪一下头,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笑得灿烂一点什么时候冷笑她全都胸有成竹烂熟于心,只有你,只有你这样的傻才会以为那只是对你一个人的。笨蛋,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市场”吗?“因为我喜欢你——”后面还有半句是要你自己领会的——“所以你买单吧。”“婊子。”我重复,“妈的,婊子。”
第三部分 火柴天堂第5章 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5)
然后我听见她哭了。她抬起脸看着我,眼泪沿着她的脸颊缓慢地向她的嘴角移动。片刻的寂静。她在脸上抹了一把,说:“你打死我算了。”我蹲下身子,想把她拉起来,她就突然紧紧地搂住了我。
“江东。”我感觉到了她的眼泪,“江东我想死。”
“胡说些什么。”该死,真是蠢得无可救药,这种事还用得着我教你。我对自己说:你应该说——那你就去死吧;懂吗?看看她下面还能怎么办,看看这贱货她到底还有多少台词来应变——但是她在哭。她在发抖,像小时候我们用弹弓打下来的鸟。那时候妈妈特别喜欢她来我们家写作业。她的睫毛垂着,我伸长了脖子,隔着小方桌想偷看她默写的生字。于是她的眼睛就从睫毛下面亮闪闪地露出来,外面走廊上孩子们的笑闹声格外地响,“梁东和方可寒谈恋爱喽——”
我看着她的脸,细细地,一点一滴地凝视。飘满灰尘的灯光模糊了她脸庞的轮廓。面色苍白,脸颊上有小小的一块青,我轻轻拨开她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小心地打量着它——准是刚刚从平衡木上掉下来的时候磕的。
“疼吗?”我问。
“江东。”她静静地说,“你走吧。我和一个初三的男孩儿约好的,他十点过来,就快到了。”
“方可寒。”我说,“你为什么这么下贱?”
我低下头,我吻了她。我长长地、小心翼翼地吻她,她的舌尖一点不像我记忆中的那么邪。陈腐的篮球味冲进我的呼吸里,周围真实存在的一切变成了一种带着腐蚀性的液体泼在我的视线中。我放开她,落荒而逃。
妈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是琼瑶剧。
“回来了?”
“嗯。爸不在?”
“去学校了,说是跟唐主任有什么事儿。”
“噢。”
“你今天是不是特别累?”她端详着我的脸。
“没有。”
“累了就睡吧。也别天天熬。饿不饿?在学校吃饱了吗?”
别对我这么好,这种时候我受不了别人对我好。
我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没有像平时一样走正门。一个古怪的念头浮上来,怎么也甩不掉。那天晚上我真希望我自己不是我,而是一个故事里的角色。我真希望一觉醒来自己躺在篮球馆的地板上,身边有肖强在投篮,有天杨和方可寒在欢呼。这时候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橙黄色的看台上,清清嗓子喊一声:角色们过来集合了……我保证头一个跑向他或她,这个混蛋故事的混蛋作者。这样我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可以重新定义。那天晚上,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没错,重新定义,我做梦都想。除了重新定义我对天杨的爱。就算这爱不过是谁的创造而已,所谓的上天,所谓的神,所谓的命运,或者我臆想出来的作者。但我知道那是爱,让我轻轻一想就心疼的爱。
我坐起来。拨通她的电话。
“我。”
“一听见电话铃我就知道是你。”
“太夸张了吧?”
“真的。你打来的电话,铃声响得和其他人打来的不一样。”
“干什么呢?现在?”
“写作业呢。今天才听吴莉说,明儿灭绝师太要讲那本‘精编’上面的题,我还有好些没做。得赶一赶。”
“真乖。”
“那当然。”
“天杨,我爱你。”
“知道了——”她笑得像个孩子,“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没忘。”
“你还真不浪漫。”天杨,要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说。
“明天见。”
明天你会想杀了我。但是,“明天见。”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刚刚离开方可寒不久后,我爸和唐主任就在篮球馆的地下室里拿住了她和那个初三的小男生。他们已经注意方可寒很久了。于是那天清早,学校的布告栏就张贴出了开除的声明。然后我明白,这就是我爸前一天晚上不在家的原因。一个月后,体育老师离开了学校,没有人认为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第三部分 火柴天堂第5章 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6)
{肖强}
晚上九点,下晚自习的学生们有些会顺路来挑磁带。我从他们嘴里听说了方可寒被开除的事。说方可寒跩得很,校长主任问她到底还跟谁做过“生意”,她笑笑,“这可是人家顾客的隐私。”最后的结局是跟她一起被开除的只有那个初三的倒霉蛋。
十点,店里静了下来。天暖和了,街上的人还是你来我往。江东就在这时出现在门口。
“嗨。”
“坐。”我指指柜台前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
“还是进去坐吧。”他指指里间。
“怎么做贼似的。”
“我怕天杨一会儿会杀过来。”
我笑,“操,什么词儿?杀过来,你又惹她了?”
他也笑笑,“散了。”
我一愣,“眼看就高考了,就连最后这几个月都忍不下来?”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他说。
“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方可寒。”
他不说话。
“操。江东,你小子是大脑缺氧还是——”我愤怒地盯着他,点了一支烟,恶狠狠地说:“老子就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那个方可寒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的脑袋是不是和别人的构造不一样,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你……”
他看着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他笑了,“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和张宇良他们一样,一边跟自己的女朋友海誓山盟,一边给方可寒五十块钱上一次床就算精神正常?对吧?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方可寒这种角色扰乱生活秩序,何况又是快要高考的时候。你们都是这么想,这么做的。我原来也以为我自己能像你们一样,可是我不行。这样做我会觉得我是个混蛋。我不是针对你肖强,我也不是说某个人是混蛋。我只是觉得,当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做一件错事的时候,我最好的选择好像也是跟着照做——这本身很混蛋。”
“你是真的喜欢上方可寒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刚才那番话听得我直头晕。
“是。”他回答,“很早就是。”
“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冷笑着,“太阳底下无新事。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早就知道天杨落在你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无非是你玩腻了一个又想换一个,在两种不同类型的之间换换口味。何必扯出来那么一大堆的借口,也不用说人家这个混蛋那个混蛋,你自己强不到哪去。”
他望着我的脸慢慢地说:“我知道我也是混蛋。可是还没你想的那么混蛋。你们谁也不会知道对我来说天杨有多重要。”一抹嘲讽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要是你最喜欢的王家卫来了,保证跩出一堆又好听又恰当的比喻句来帮我粉饰,真厉害,漂亮话说得让人别说责备自己的行为不检,就连借口都不用找——形容一下就好像做什么都是对的。可是肖强我不是这种人。”
“妈的你——”
“我爱天杨。”他看着我,安静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语气里那种勉强可以被称为忧伤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中了我。
“江东。”我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其实这种事儿很多人都碰上过。你还小。说穿了,这很正常,不对,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为了打苍蝇就把花瓶也打碎。还不对,你——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是吧?”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白痴。
“知道。”他说,“不过肖强,我不能再骗天杨。以前我也想着,我从此要好好地跟天杨在一块儿,再也不去找方可寒。我真这么想,还发过毒誓。可是——”他又笑笑,“凡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是这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样的。第一次的时候天杨可以原谅我,那叫宽容;第二次——就算她可以我也不能再接受这种原谅了,因为那变成了苟且,我还知道羞耻。我跟她分开并不是为了方可寒,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我已经那么真心实意了还是会这样?我爱天杨,但是不是我这个人根本配不上所谓爱情这样东西?如果是,这两件事儿同时发生,我又该怎么办?”
我发现他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使劲吸了一大口烟,把音响的音量拧大。白天的时候我必须放谁谁谁的最新专辑,但是这种时候,我可以放一些我喜欢的歌。悠长的调子漂浮在狭小的店面和我们之间深邃的寂静里。
当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他抬起头,眼睛发亮,“真好听。什么歌?”
“蔡琴的《渡口》。”我笑,“老歌还是得问我们老人家才行。”
他也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别管了。好好念书吧。我说真的。等你考上了大学,可能好多东西不用想就明白了。”
“有这种事儿?”他表示怀疑。
听见门外一阵奔跑的声音。知道是天杨终于杀了过来。他盯着我,我说:“放心。”然后掩上这隔间的门。
“肖强。”天杨说,“叫江东出来。”她的脸上是种密度高得可疑的寂静。
“他不在这儿。”
“我知道他在。”
“天杨,他真的不在这儿。”
“少废话。我说在就是在。”
“你听我说天杨。”
“这是我们俩的事儿,你别管。”
我绕过柜台,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你放开。”她像只小动物一样地冲我叫,挣扎着,我只好抱住她。“天杨,天杨你听话。”我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她低下头狠狠地咬在我的手臂上,咬得我整条胳膊都在发抖。我一边箍住她的身体一边告诉自己:没事别招惹女人,不是好玩的。
“江东你给我滚出来!”她仰起脸,冲那扇无辜的门没命地吼,“有种你就给我出来!这是两个人的事儿,凭什么你说算了就算了。你混账王八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等着瞧江东,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在这儿躲着别出来,你就永远别让我在学校里看见你否则我要你好看!”她抓起柜台上一盒磁带对着那门砸过去,一声闷响。然后是脆弱的磁带盒四分五裂的声音。
“天杨。”我努力地把她的身体按在我怀里,任凭她又踢又打就是不肯松手,硬是吓跑了好几个已经站在门口的顾客。妈的江东,你小子这次算是欠了我的。就在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收场的时候,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张脸上全是头发丝和眼泪。“肖强。”她委屈地看着我,“肖强。我该怎么办?”
我抱紧了她。她的小脑袋贴在我的胸口,热的。“肖强。”那慢慢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在说梦话,“肖强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平时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不都是向着我的吗?怎么你不帮我了呀肖强?连你都不帮我了,你也觉得他应该跟我分开吗?可是我连原因都不知道,肖强,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这样对我呀?为什么因为我认真我就要被人涮呢?肖强——”
这孩子,总是让你没法不心疼她。我紧紧地抱住她,在那之前或之后我都没再像抱她那样紧地抱过谁。我总觉得她就像是我的孩子,虽然她只比我小三岁。
第三部分 火柴天堂第5章 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7)
{江东}
那间窄小的屋子没有窗户,以前我们四个人挤在那里看碟的时候我就必须时不时地出去透一口气。肖强把门掩上之后,里面就全黑了。我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敢呼吸——似乎是为了节省氧气。那屋子散发着打口带的气息,还有A片和香烟的。局促地拥着我,我就在这局促中听见天杨的声音硬是见缝插针地刺了进来。
“江东你给我滚出来。有种你就一辈子在这儿躲着,你就永远别让我在学校里看见你否则我要你好看——”
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声音可以这么恐怖。第一次看见她,是高一开学的头一天,黄昏,班里几个同学站在台阶下面互相作自我介绍,每一个书包里都飘出来新发的课本的油墨香。她环顾四周,笑笑,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时我以为这是个偶然。她说:“我叫宋天杨。”真不像是同一个声音。
她安静了下来,我不知道肖强是怎么做到的。反正肖强对她有的是耐心和办法。“肖强,平时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不都是向着我的吗?怎么你不帮我了呀肖强?肖强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这样对我呀?为什么因为我认真我就要被人涮呢?”
我所能做的,只是捡起肖强没熄灭的半支烟,把它按在我的手腕上。一下,再一下。疼。第一次,我是那么羡慕张宇良,我知道人如果能像他一样无耻地活会减少好多问题。但是话说回来,在任何事情上我都可以想象自己像他一样下贱,只有这一次不行。天杨,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最温暖的,最柔软的,我不能用那些通用的所谓聪明来解释你,来对待你,来敷衍你。天杨,曾经你是我的理想,可是后来我终于发现,我自己的理想原来不过如此,和所有人的一样没什么了不起,和所有人的一样不堪一击。但是你依然是你,你还在那儿,你绽放着,你比任何一种理想都要有血有肉,都要生机勃勃。所以天杨我承认我怕了。天杨我求你,求你别哭,别喊,别再说你是因为认真所以被涮的话你知道那不是真的。那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除了你我之间。天杨,我爱你。爱是美的,我们早就知道,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它不是美的它是活的。在我刚刚发现它是活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也是活的。我是真的没有力气同时跟这两样活物拼杀天杨,连说都说不清楚我到底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个?天杨,我真想再抱抱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