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剑凝霜-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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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山在南,锦山在北,英山在西北。
外地人落店,皆须帐房先生登录,以便官府查问。他的路引上写的是王缙,杭州府人
氏,年二十一,脸型上方下圆。特征是高大魁梧。行业是农。行程是自杭州府至福建宁府,
理由是投奔亲友。
他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腰胁下也挂着一个小包。灰帕包头齐眉裹,灰棉祆。扎脚
夹裤,短统皮靴,手点一根质坚而轻的罗木杖。明眼人一眼看出破绽来,这种罗木枚是缙云
县的特产,也叫括木,出自括苍山,应该是从缙云县来,从缙云来便不该从大西门人城,该
走北门。
丽水客栈小得可怜,只有五间上房,三间统铺,门面小,房舍狭隘低矮。隆冬天气,天
宇中阴云密布,罡风彻体生寒,水缸已开始结冰,而所有的房间内皆未设火盆,客人住店如
需烤火,请至厅堂,要另外生火,可请店伙准备炭盆,收费另计。
他住的是大统铺,先找伙计来一盆热水洗漱,安顿好行囊,出厅买食物充饥。厅堂不
大,天快黑了还未掌灯,由于今晚客人不多,小小的大厅摆了六付座头,只有三付座头有客
人。
店伙送上来一壶热茶,先暖暖身子。南方吃米,他要了两菜一汤,来上一盆饭,便埋着
头大嚼。一大盆板已吃了一半,饱暖饥寒,身上开始暖和,同时灯已点上,厅四角共有六盏
菜油灯,每盏灯火大概只用三四根灯芯,所以仅发出昏暗的光芒,只能看清面目而已,一切
皆显得寒伦,这就是小客栈的特色。他开始打量厅堂中的人,暗中留了心。
靠壁的一桌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人,穿一身破旧的老棉袄,脸色苍黄,老眼昏花,
无神地注视着桌上的一盘咸菜,缓缓地扒动碗中苍黄色的饭粒,似乎没有食欲,年老体衰,
风烛残年的景况令人望之感慨。
桌对面,一名穿了新棉袄的大汉,抱肘坐在一张条凳上,翘起二郎腿,目不转瞬顾饶兴
趣地注视着老人进食。
艾文慈深感古怪,看两人的神情既不像同伴,也不像主仆,是怎么回事?
青年大汉似乎等得不耐烦,放下二郎腿不耐地说:“老家伙,你怎么啦?好半天了没吃
掉半碗饭,你是不是存心拖延?”
老年人用昏花老眼瞥了对方一眼,依然慢腾腾地进食,不理不睬。
大汉猛地站起,沉下脸叫:“你是哑巴不成,为何不说话?”
老人仍然不加理睬。大汉怒火上冲,一把抢过老人的饭碗,喝道:“不想吃就不要吃
了,快,老爷在等着你呢,走!”
老人脸部的肌肉不住抽搐,放下筷子有气无力地说:“你的老爷与我无关,老汉不受你
们指使。”
“你走不走?”大汉凶暴地问。
“老汉是不走的,在府城可由不得你们撒野。”老人提高声音说,苍黄色的老脸,因激
动而略现血色,站起又道:“回去告诉俞五爷,章家一介寒门,不敢高攀。章公子虽被你们
害死,龙泉胡家还有人出头呢。”
大汉反而凶焰尽消,笑道:“老杀才,你这是何苦?拾出龙泉胡家来唬人,唬得倒俞家
的人么?你以为胡家的子弟敢和俞家的人作对?别做清秋大梦了。你张开老眼瞧瞧,城外的
缙云郡伯募快成了荒坟啦!
龙泉胡家的子弟没出息,缙云郡伯也没有直系血亲留下;死鬼魂庇佑不了章家的一个老
奴,何苦强出头替章家作主?要不是家主人看在你年老昏庸不愿计较,你这把老骨头恐怕早
就喂了野狗了。”
老人推凳离桌,不加理会。
大汉怪眼一翻,伸手抓住老人的肩膀冷笑道:“不许回房,跟我走。”
“放手!你这恶奴敢在店中行凶?”老人气得浑身颤抖地叱喝。
三桌的食客皆不敢强出头管闲事,两名店伙装作没看见,掌柜的故意伏在柜上打瞌睡,
两名小厮干脆溜走了。
大汉将老人向店外拖,怪笑道:“老不死,你要喝罚酒还不简单?太爷我请你你不走,
只好拖你走了。”
“放手!放……救命哪!”老人扳住桌角狂叫。
艾文慈猛地放下饭碗,虎目彪圆推椅而起,在心中,他一再警告自己不可多管闲事,自
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管闲事必定惹火烧身。可是,他无法抑制自己管闲事的冲动,路见不
平便要挺身而出,任何后果他也不怕,毕竟年轻气盛,看不顺眼便挺身而出,忘了自己的处
境。
“小三,不可无礼。”门外传来震耳的叫声。
大汉闻声放手,退在一旁向门外进来的人躬身陪笑道:“大少爷来得正好,这老不死不
肯走,老爷在等候回音,所以……”
“你别管,滚!老爷叫你来请四伯,可没叫你动强,小心我抽你一顿皮鞭,看你还敢放
肆?”大少爷沉下脸叫。
小三喏喏连声,馅笑着迟在一旁,并未滚蛋。
艾文慈冷眼旁观,心说:“这叫做软硬兼施,老人保是人阱的小兽,这件事我岂能不
管?”他重新落坐,埋头进食。
大少爷脸上挂着奸笑,扶老人坐下,笑道:“四伯受惊了,小侄深感抱歉。说实在的,
家父极希望与四怕谈谈……”
“俞大少爷,老奴与令尊没有什么可谈的。少主人已经……”
“四伯,安国弟的死……”
“你敢说不是你们害死的?”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四伯怎能说这种话?人命关天,可不是好玩的。安国弟失足跃入
好溪溺毙,我兄弟根本没离开府城,寒舍所有的人,没有一个曾经到过贵县,安国弟的死是
意外,怎能怪我们?这……”
“哼!说得倒好听,上月少主人身死的前三天,曾有人亲眼看见你兄弟两人经过龙津桥
而入城。”
“四伯听准说的?这可要打人命官司呢,我得找他作证,问问他造谣生事是何居心。府
城中谁不知那几天我在月山的香二娘家中与店伙计们聚会?南街的各店店东,皆可证明我兄
弟那五六天内未离府城,甚至也没回到小括山寒舍哩!”
四伯老脸铁青,愤懑地说:“莫道皇天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可以一手遮天丧
尽天良为非作歹,总有一天会逃不过鬼神谴责的。
老奴一生替老爷管家,老爷仙逝时,将照管少爷小姐的重责交与老奴承担.临终遗言一
字一泪,言犹在耳。可是,不到一年,老奴无能,竟令少爷横死于恶霸豪奴之手,老权有何
颜面见老爷子地下?你们要怎样就怎样好了,要杀要剐老夫决不皱眉,但要将小姐抢走,只
要老汉有一口气在,万万不能。”
“四伯请别误会,瞧你说话多难听?”太少爷含笑接口。
四伯挂下两行清泪,切齿道:“误会?三月前你那位花花太岁弟弟在缙云城访友,在仙
都山玉虚官路上遇到我家小姐,倚仗人多势众,见色起意……”
“四怕,你怎能这般颠倒黑白胡说?从前的事完全出于误会,后来故兄弟与章公子结为
知交好友,便是明证。老实说,章贤弟失足溺死,我兄弟哀痛不已,有关丧事的张罗,我兄
弟业已竭尽全力,百里奔丧惫极辛劳,老伯怎忍心说出这种活来?小可便知道四伯情绪不
安,说话有欠思量,神智有点不清,必须好好休养才行。”大少爷黯然地说,大眼中挂了两
行清泪,任何人皆可看出他已陷人悲伤的境地,可看出他所流露的真情友爱。
“老奴神智并非不清,而是太清了。对不起,老奴的确需要安歇了。”四伯恨恨地说。
“四伯,你这不是见外了么?你携同小姐长途跋涉到龙泉投亲,经过敝处过门而不入,
岂不显得我兄弟无情无义,不照顾好友的家屑么?
再说,小姐至龙泉投亲,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章老伯仙逝年余,章伯母更已逝世
三载,小姐这次奔翼家安身,胡家目前子侄凋零,家境衰落,哪能照顾甥女。不如到寒舍栖
身,家父十分欢迎,敝兄弟能眼见好友之妹流离失所寄人篱下么?”
“哼!你说得好听,狼子居心,昭然欲揭。”四怕恨恨地说,举步便走。
小三怪眼一翻,跨步截出。
大少爷举手一挥,示意小三于不可妄动,叹口气说:“四伯既然如此固执,小侄决不勉
强,明早当亲自前来送小姐启程,告辞了。”
四伯已经进入内院,径自走了。大少爷淡淡一笑,带着小三子出店。
艾文慈冷眼旁观,已看出其中有异,但双方既然是相识的人,他一个外乡人岂能冒昧出
头管事?心说:“那小子声势汹汹,大少爷却是笑面虎,这件事必有隐情。反正我不急于赶
路,何不留下来看看究竟?”
他入内转了一困,出来立即找帐房换房间,改住上房。
五间上房只有两间客人,一间是四伯的住处,一间是四伯所说的小姐居住。艾文慈的房
间与四伯紧邻,留心注意邻房的动静。
房间狭窄,木板墙。他用一枚金针在壁上钻了一个小洞,以便察看邻定的动静。熄掉
灯,他静静地等候。
不久,邻房有了动静,门外的脚步声倏止,叩门声入耳。
他的目光从小孔中透入,全神留意房内的变化。
四伯迎入一个村夫打扮的中年人,两人客气一番,中年人开门见山地说:“老伯父交代
的事,小可已经打听清楚了。”
“怎么样?有希望么?”四伯满怀希冀地问。
“有人答应任向导,路线是绕道景宁,只是山径不好走,而且相当危险,需时十天以上
方可到达龙泉。老伯,尊小姐绝对吃不了这种苦。同时,不瞒你说,荒山古林苗蛮出设的地
方,所有到达的人皆难保自己能否平安生还,因此情绪上很难控制。两名轿夫,一名挑夫,
一个向导,四个壮年人与一位姑娘同行,谁也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故。因此,听小可相劝,
还是走大路算了。”
“可是……”
“即使走小路,万一俞家的人探出消息也是枉然,事实上附近皆有他们的狗党监视,想
瞒,瞒不住。他们如果在小路上等,你们还是羊落虎口。”
“那……”
“老伯,不是小可不肯帮忙,而是此行委实风险太大,小可担待不起。”
“李老哥,依你之见……”
“还是在此地住下来再说,在府城俞家的人总算有些顾忌,还不至到客店抢人,知府大
人总不能冒风险替他撑腰。”
“但……小姐总不能长久住在店中,不走总不是了局。”
“明年春天程三爷可望从杭州返乡,届时老伯去请程三爷帮忙,便不怕俞家的人的无法
无天了。”
“这……”
“老伯,这是唯一的走路,目下你是进退两难,谁敢和俞家的人作对?唯一能和俞家相
抗的人,只有程三爷,他不在谁也无可奈何。”
“好吧,我去禀明家小姐,只好在此住下,等过了年再说,希望老天爷保佑程三爷早日
赶回替我们作主。”
李哥儿叹着气告辞走了,留下浑身颤抖的四伯软倒在床上。
不久,四伯外出,在小姐的房门外低声向内叙说,房内传出了法然的啜泣声。
第二天,平静无事。入暮时分,另两间上房住进了两位客人。
艾文慈不死心,他要等待结果。利用一天工夫,他在城内各处打听有关俞家的底细。不
打听倒好,打听清楚,更坚定了他管这档子闹事的决心。
万象山的尾麓伸出城外,两里地衔接着小括山。小括山是本地的胜景,众山环簇,状若
莲花,又叫莲城山,径路盘纤,也称九岭。
处州府,隋朝称为括州,以前称处州。括州,是指括苍山的南麓。
处州,是郡应少微处土星应天文之数,所以州称处州,东西的一座郡山称为少微。沧海
桑田,州治经常迁移。晴朗的故城在东南的括苍山下,相距七里(这座括苍山是括苍余脉,
不是括苍山主峰)。唐朝与宋朝,城在小括山,是唐末窃据括州的卢约改迁的。东以掘地为
池,取土为城。
南以溪为池,拥堤为城。西就山为城,以溪为池。城在霄汉之间,石磴道九盘而达,曾
经一度改九盘为直路,但后来又改为九盘。一座城岂能建山上的?除非作为关隘,不然毫无
用处。因此,元朝至元二十七年,改筑目下的新城,两座旧城全废了。目下,指苍旧城是一
座小小村落。
小括山旧城十年前仍是废墟。没有人上山去居住谋生。自从本城的首富俞五爷俞桐,向
府衙请领该地作为种菌场之后,那儿便成为俞家的避暑别墅了,附近方圆二十里内,决不许
闲杂人走近。
俞五爷拥有十余间土产店,城外有千百顷沿大溪开旦的好良田,有三座属他的广大香蕈
场,财力雄厚,富甲一方。他妻妾成群,横行乡里,结交官府狼狈为奸,千百顷良田大多是
霸占得来的,豪奴成群结队,成为处州一霸。他的两个儿子俞源、俞渊,都已成了家,是本
城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本城的人怕这两个小畜牲比伯俞五爷更厉害,拂逆他们的人决不会
有好下场。
城南铜山东麓,住了一位姓程名锦江的人,排行程三爷,是个孔武有力天不怕地不怕的
当地痞棍地头蛇,曾经在府衙当过巡捕,虽是个痞棍,却颇具侠骨,决不向小户人家勒索敲
诈,也不向安份守己的大户伸手,喜打抱不平,手下拥有不少流氓地痞,谁也奈何他不得,
只有这位程三爷,敢向俞五爷头上动上,俞家子弟曾经多方巴结,送大批财物做拜师礼,程
三爷只哼了一声,将礼当堂派人丢下南门附近的树德桥。
等了三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五,新年快到了,家家户户准备过年,客店里的事似乎冷下
来了,俞家并未派人前来打扰。
艾文慈身上带了三十余两银子,连食带住,每天需费八百文,可以平安度过四十天,他
并不着急,耐心等候,准备在客栈过年。
一早,市面谣传着程三爷即将返乡过年的消息。
这儿天,城西南释山街文英阁北面的不远处的俞府,里里外外都在忙。这里是俞五爷俞
桐在城中的主宅大厦,倚山而筑,面对颇负盛名的文英阁,共有十余间祟楼高阁,颇富园林
之胜。
近午时分,大宅左面的听荷阁中,俞家的主要人物正在策划伤天害理的毒谋。俞五爷俞
桐,是个脸团团笑容可构的大胖子,腹大如鼓,年己五十开外,红光满脸,丝毫不显老态。
府城的人,当面称他一声五爷,背地里叫他为如(俞)猪。据说,心广体胖的人对女色不感
兴趣,但这位俞五爷推翻了这些毫无根据的谣言,他本人有一妻五妾,且养了一群歌姬,这
些歌姬全是他泄欲的可怜虫。他的两个儿子号称色中俄鬼,比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大俞
源就是那天在客钱与四伯交涉的人,绰号称花花公子。老二前渊,人生得丑陋,似乎对美女
更有兴趣,绰号叫花花太岁。一个公子,一个太岁,把全城稍有姿色的大姑娘,吓得平时也
不敢出门。在这一带山城中,女人可没有中原娘们有福,也没有中原女人那种仍倪作态的娇
弱体质,礼教的束缚要轻些,甚至还帮着男人干活,不以为怪。
上首坐着俞五爷,左右是俞源、俞渊。下首是两位师爷,两名打手护院的班头。七个人
在阁下的花厅密谋,伺候的丫鬟使女全被遣走。
俞五爷坐在一张特制的太师椅上,活像一座肉山,用手不住抚摸着其大如鼓的腹部,眯
着猪眼向一名师爷问:“鲍师爷,准备得怎样了?”
一个烟鬼般瘦骨磷峋的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