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如屑 苏寞-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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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颜淡化人,也是在一场瑶池盛会之上。而如今,却能够坐在那边吃桃子饮茶了。她没有仙阶,自然不可能占到好位置,本想蹭着师父的光沾点仙气,结果师父边上坐的是东华清君,两人论道布法说得她强忍连天呵欠,最后不得不偷偷地开溜。
应渊帝君也是西王母的座上佳宾,隔着重重人影,也不容易照面。颜淡觉得相见争如不见,就怕见到了人她又难免失态,到时候脸色铁青神情恍惚,像是得了什么恶疾。
颜淡低下身摸了摸从水中探出花枝的菡萏,小声嘀咕:“这里还是一般的挤……”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再有某支莲花突然化出人形,就像很久以前的她一样。她正想着心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
那人缓步踱了过来,伸手攀住一支菡萏,淡红的花瓣在他手上静静绽开。天地间,像是失了别的颜色,只有他,还有那抹淡红。
颜淡怔怔地看着他,转不开眼。
她果然,还是没有那么容易忘记。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觉得那边太过吵闹?”应渊别过头,微微笑问。
他被灼伤的脸颊已经好了不少,渐渐显露出原本的容貌,眼神清明澄透。
颜淡看着莲池,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不是吵,不太喜欢待着。”
应渊低低地嗯了一声:“那就回去罢,瑶池这一聚总要个三五天,少了一两个人谁也不会发觉。”他松开花枝,向她伸出手去:“走罢。”
颜淡看着他的手,心里泛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恶念:“你以为,你是在和芷昔说话是么?可我不是她。”
应渊微微一怔。
颜淡逼近一步,微微笑着:“你说,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见的时候,定会认出我来的……原来,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她原本以为,就算他没说过,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喜欢自己的,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是在一厢情愿罢了。
“颜淡?”他眼中闪烁一下,诧异惊愕轮番上阵,最后变成了无比复杂的情绪,好像有什么超出了控制。
“你现在终于记起来了么,那你打算怎么还报我?”她明明不想说这些话,可还是管不住,剜下半颗心的痛楚,天刑台上的生不如死,日日夜夜的纠结,这些情绪被沉淀下去,终究还会克制不住被放纵倾泻。
应渊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甚至带点倦怠地笑了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这句话,颜淡曾在地涯问过他,十年风水轮流转,这回换他来问。
颜淡脸上僵硬,不知该哭该笑:“那些日子……我好像有些喜欢应渊帝君你了,这样你也能还我这个愿么?”如果对方愿意,那么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会跟着去。就算他不愿,她终究不会纠缠不休,她是真心实意的。
“颜淡,这种玩笑话不能随便说着玩的。”
颜淡突然觉得好笑,为什么她说话的时候,总会有人觉得她是在开玩笑,而芷昔说什么,却从来都没有人会反问“你是在开玩笑吗”?
她一摊手:“玩笑话可不就是随口说来玩的,难道还要认真说来吗?”
应渊淡淡地看着她,像是斟酌良久,才低声道:“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颜淡别过头看着枝枝蔓蔓的菡萏,还是微微笑着:“那是你原来看不见,而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她现在还是不能忘记,于是屡屡失态,心中恶念顿生,说话也变得尖刻,实在不讨人喜欢。
七世轮回
应渊同她并肩而立,一声不吭。他微微皱着眉,脸上那种明亮光彩渐渐褪去,显得无端的沉郁。颜淡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忍受不了这种沉默无语的气氛,简短地说:“帝座,我先走了。”她侧过身,余光瞥见应渊突然伸过手来,像是想阻拦的姿态,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回首看着他。
应渊倏然收回手,微微颔首:“你去罢。”
颜淡转过身,抬手摸了摸脸颊,满手湿漉漉的泪水。之前上天刑台,她都没哭过。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疾步离开。瑶池盛会有三五日,她是待不下去了,总得编出个像样的理由向师父告辞。
颜淡走出一段路,这才忽然想起,应渊会离开瑶池,大约是为了找芷昔吧,那么芷昔好好的会跑去哪里?她和自己不一样,可不会因为里面仙君谈的道法禅理太无聊而偷溜的。她正想着这件事,忽然觉得衣袖被人从边上轻轻一牵。
颜淡偏过头,只见面前站着的仙子颇为眼熟,似乎在那里看到过,却又一时叫不出名字来。那仙子看了看周围,轻声道:“我等了好久了。有些话想私下同你说。”
颜淡蓦然回想起来,这位仙子应该就是应渊帝君座下的掌灯仙子罢,虽然碰面过几回,但一句话都没说话,怎么也不会有“私下说话”的交情。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位掌灯仙子大约也是把她认成芷昔了,怎么一个两个,全部分辨不出她们?
她没心情解释自己不是芷昔,便一言不发地由着掌灯仙子拉着她走。
掌灯仙子不知安了什么心,挑了一条僻静的路七拐八拐,最后在一片烟雾腾腾的池子边站定。
颜淡认出眼前的池子就是七世轮回道,凡是犯了最重的天条的仙君仙子统统都是往这底下扔,然后在凡间受七生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是站在轮回道边上,也觉得底下阴森煞气极重。
掌灯仙子看了她一会儿,毫不客气地指责:“芷昔,你迷惑帝座,妄图私结凡情,这是有违天道的事。”
颜淡不为所动,心中却微微不耐烦。芷昔迷惑帝座?那也得迷惑得了。若是对方不受迷惑,那还不是徒劳无用?起了凡俗的感情就算是违逆天道,这当真是一派胡言。
掌灯仙子不想她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一时无言以对。
反而颜淡心情恶劣,没好声气地开口:“你这样说,不过是因为你心里也惦记上了帝座,而帝座却未曾留心到你,如此而已。”
掌灯仙子气得发抖,花容黯淡,更是说不出话来。
颜淡和她磨蹭许久,耐心尽失,转身要走,忽然手腕一紧,被对方紧紧抓住,掌灯仙子硬是拖着她往后退开几步,一脚踏进了轮回道。颜淡一个激灵,想起从前听来的关于七世轮回的种种,下意识地用力将手抽出来。
对方活得不耐烦了要往里面跳,可她不会嫌命长。
她抽回了手,手腕上被对方的指甲划出几道浅浅的红痕,而掌灯居然不慌不乱地朝她脸露微笑。颜淡呆了一下,忽觉身边有清风拂过,一道人影干脆利落地跃下轮回道,硬是将跌下去的掌灯仙子抱了上来。
应渊低下身,将掌灯放下,淡淡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颜淡心中清明,这个把仙子逼下七世轮回道的黑锅,她是背定了。适才那番情景,不论怎么看都像她故意把掌灯推了下去,掌灯在危机之中,死命地抓着她的手腕以求自保,然后她恶念横生硬是把手抽回来,天可见怜,还好应渊帝君从附近经过,把人拉了回来。
掌灯仙子委顿在地,瑟瑟发抖,轻声道:“帝座,她不是故意推我的,全是我自己不小心……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颜淡大为头疼,这么劣等的戏文,她居然没有办法找出理由来辩解。应渊君没有看掌灯,只是淡淡地看着她,那种眼神,什么情绪都看不出。颜淡脑筋清楚,冷静得很,刚才哭也哭过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掉眼泪,更不会在他面前示弱。
隔了片刻,应渊低声唤道:“颜淡。”
掌灯仙子瞪大了眼睛,像是不可置信。
颜淡甚至无聊地想,她这副模样也难怪,这出戏文开演得如此轰轰烈烈,到头来却发觉找错了人,这该是多么诧异且惋惜啊。
“颜淡,你可知道……把人推下七世轮回道,是犯了天条?”
隔了片刻,颜淡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曾清亮得很好看的眼中模糊一片,不是她惦记的那双眼了:“我没有推她。”
应渊君淡淡地看她,冷静淡漠:“那你告诉我,怎么可能会有人自己往轮回道里跳?”
颜淡张了张嘴,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可以忍受把心分成两半的痛,可以在天刑台上一声不吭,甚至笑着把芷昔交托给他——那些都是她一厢情愿。
她只是不能忍受这句话。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原来从不明白。
许久,颜淡缓缓笑了,一霎那眉目灵动,容颜清澈:“是我把她推下去的,那又如何?”人们大多愿为对自己毫不在意的人赴汤蹈火,却又对为自己赴汤蹈火的人毫不在意。如今,她已经全然都不想对他在意了。与其奢求一个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楚的男子来珍惜自己,还不如就此,慧剑断情丝。
应渊长眉微皱,天庭上还从未有人用这种讥诮口吻同他说话:“把人推下七世轮回道,理当上天刑台。”
颜淡缓缓向前走了两步,转头瞧着应渊,她心系之人,隔着淡淡云雾看去却又如此陌生:“那就请帝座带路了。”她又不是没上过天刑台,第一回能活着是运气,而这第二回,她却没有把握能够活下来。
应渊沉默一阵,缓缓转过身,语声低沉:“颜淡,你不必怕的,其实……”
颜淡转过头,轻声说:“那种地方……去过一次,就由不得你不怕了。”她突然回转身,一把拉住掌灯仙子,拖着她一块往轮回道里跳。掌灯吓得脸色惨白,失声惊叫,颜淡却觉得甚是有趣,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刚才跳下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害怕,怎么现在反而吓成这样?”
轮回道中的厉风刮到身上脸上,立刻割开了好几道细小的口子,她甚至能够听到底下厉鬼的尖利怒吼。她束发的簪子被风割为两截,缕缕发丝也随之截断。颜淡甚至笑着想,慧剑断情丝,竟然是这样。
突然,她下落的势头止住了,她抬头往上看,应渊在厉风中稳住身子,一手拉着掌灯的衣带,另一手伸向她:“我会把你拉上去,把手给我。”
颜淡没有动弹。
他的脸色沉郁,大有风雨愈来的趋势,缓缓重复了一遍:“把手给我。”
颜淡笑眯眯地想,该不该把那半颗心的事情告诉他,然后再跳下去?这样怕是最大的报复了罢?就算她得不到他的爱惜,也得到他的怜悯,永远是他心里卡着的一根刺。
如果她的真身不是四叶菡萏,如果她不能用半颗心去换他的双眼,她会毫无怨言地守在他身边面对这一片灰暗,她就是他的眼睛。如果她有一天变得狼狈,她却宁愿沉在天地混沌中,就像盘古开天时候永沉地底的嶙峋怪石。
可这些“如果”若没有谁能懂得,永远就只是如果而已。
他不需要她成为眼睛,不需要她的陪伴,她没有变得狼狈,她坚持着自己的固执,却还是要变成沉在地底的怪石。若这是一场戏,自始自终,她都是一人念白舞袖,怕也该到尽头了。
她慢慢摇了摇头:“再上一次天刑台,我会没命的。”
“颜淡,你不准跳下去,听明白了没有?”应渊脸色发白,“天刑台我代你上,你不会有事的,快点把手伸给我……”
“我放过你了,所以你也放手吧。”颜淡仰起头,露出一个淡淡的、讨人喜欢的笑颜,“我把芷昔交给你,你要对她好不要让别人欺负她。”她在那一瞬间觉得,应渊眼中好似涌动着一股不知所措的忧伤。
她其实才舍不得放手,只是现在不放手也不行了。
她爱过的人,她最亲近的人,这样很好。
颜淡压低声音在掌灯仙子耳边说:“你若是再敢陷害我妹妹芷昔的话,碧落黄泉,我也要你生不如死。”掌灯眼中惊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颜淡知道现在自己这个模样想必如同无明业火中跑出来的恶鬼,定能吓到对方。她伸手在掌灯背后用力一托,自己顺势迎着厉风下落,她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可吹到耳中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了。
迎着猛烈的风,颜淡突然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她知道,从此再也没有谁能占去她所有的心绪,也没有谁能控制她的爱恨,为了这一瞬间,就算是付出所有又算什么?她还是她自己。
她飞快地回想一遍,坚定地出声念道:“我愿放弃仙籍,从此不受天条约束。我愿折损修行,废去仙法,不受七世轮回妄尘……”七世轮回是让天庭仙君仙子应天劫设的,一旦她不再受仙籍束缚,也不会落入轮回。
颜淡感觉身上的仙力渐渐消失,不觉想,这些都没有关系了。
至少,她还活着。
夜忘川
江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水雾中的青山逶迤,恍如一幅精致的水墨画。
“这里对你们这些凡间来的鬼魂来说这里像幅画儿,可在我们点了几千年阴魂灯的来说,这里是生死场。当年上古先神征战的时候,屠戮下来的尸首把这忘川水都填满了。”鬼差解开挂开船尾的绳索,“你们跟着船走,很快就能看到奈何桥。”
颜淡悄悄打量周围的鬼魂,每一个都神情呆滞,人事不知,鬼差说什么,他们便照着做。她虽然没被打入轮回道,却失了仙籍,依照冥府的规矩定不会容易让她随便离开的,莫非她也要同这么凡人的鬼魂一般渡过夜忘川,然后再世为人?
她想起应渊君曾和她说起过的凡间,凡人不过短短百年的寿命,可在这百年之中,有人会过得自在,有人却痛苦。其中过程无法选择,那么总可以选择方式,究竟是笑着,还是哭着。
颜淡跟着那些鬼魂,慢慢地趟下夜忘川。身侧是鬼差的小船,船头挂着一盏破旧的引魂灯,灯火晕黄如豆,缓缓跳跃。
渡过夜忘川,就会忘却前尘,从此以后,旧事再同她无关。
纵然她能斩断情缘,却不能了断思念。除非全然忘记,否则还是会一直丝丝缕缕地惦记起她最初的念想,那些执着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子慢慢地在冰冷的忘川水中变得麻木,周围的那些凡人却渐渐离得远了,她拼命追赶也追不上——似乎只是一闭眼的光景,什么时候,连渐行渐远的几点人影也远去不见。水天交接处,俱是一片空寂,漫漫无澜的夜忘川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颜淡看着天边日头从东面移到西水之上,最后慢慢消失不见,那些细碎的粼粼波光,晃着摇着,又失去了光泽。
这世间,静得好像,这里从来都是空空荡荡,除了细小的风声,什么都不曾有过。这世间,像是本来就只有她一个,那些人,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些事,笑过或是哭过,不过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等伸手想去触摸的时候,突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些幻影,在不经意间被搅得粉碎。
颜淡在水中慢慢地走着,忘川水很深,可她一直都是足不沾地走着。她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过奈何桥,眼前只有浩浩然无边的江水。大约是她走错了罢,这么久却也没有人经过,告诉她哪里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隔了许久许久,终于有一行魂魄从她身边走过,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不见了,又只剩下她一个。
她原来并没有走错,只要沿着忘川水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她最终要去的地方。
这世间也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走得太慢,必定会被落下。
只不过等一等,再等一等,就会别的人经过。她反反复复告诉自己,终是会有这么一天的,她能和别人一块儿到另一个地方,只是慢了一点而已。
夜忘川的夕阳是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