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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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妮子,何苦这般折磨自己!”诸儿又是气愤又是疼惜的嗔着,拨开竹简,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大事说的头头是道,偏周身琐事怎如此糊涂!”
妩颜蹲在姽婳身旁,在她手脚处摸了又摸,惊道:“看这冷的……难道扶桑子未曾交代你们如何服侍公主嘛!”
听这一声怒斥,被姽婳的样子吓着的侍婢这才回神过来——
殿下偶尔会肢体僵硬,行动不能。要及时与她揉动骨节处,久之可解……
连忙上前,小心翼翼的温暖着姽婳僵硬的身体。以往见姽婳活跃的样子,直以为是扶桑子小题大作,谁曾想乍得一见,竟不敢承认这形容枯槁的人,就是公主殿下。
姽婳的一头乱发从诸儿的臂弯垂泻而下,她仰着脸儿,透过发丝缝眯着眼睛捕捉窗外稀疏的光线,僵木的肢体渐渐有了知觉。吃力的举起攥在手里的帛画,捂在脸上,双唇微动,隐约说着什么。
妩颜要贴上耳朵,才听得清楚。诸儿急问:“说什么?”
妩颜不明所以的回道:“不能这样……”
正待众人不解其意时,姽婳突的挣扎着起身,蹒跚着就往外走,嘴里不断重复着“不能这样”。
妩颜刚要去抱住她,却被诸儿喝退:“小心陪着,莫阻她!”
妩颜连忙抓起地上的袍服,追上去披在她身上。绯镰等人手忙脚乱的与她系好,哽咽着求道:“公主慢些,慢慢来,会好的。”
姽婳低垂着首,不知是小心楼梯还是在沉思,只见乌发垂梳半面妆,朱唇白面艳如血。稍适休息,摒退众人搀扶,步履维艰的挪开脚步。
前方武卫揪着心,一步步倒退着给她让路。身后侍婢抹着泪眼,支着手亦步亦趋的随着,生怕她一个不稳,坠下楼去。
大雨洗空空如洗,骄阳普照,院中草木疯也似的一夜长成。凝在枝叶间的水珠,激出如海浪般的雾花,寻着风的轨迹,留下一波波的晶莹璀灿。姽婳沐浴阳光里,竭力的喘着气,吐故纳新,一身冰寒逐风而去,温暖的神采浮上眉睫。
“听说妹妹要诛人九族?”诸儿在姽婳面前站定,淡然说道。
姽婳美目流盼,看着诸儿:“哥哥要说什么?”
诸儿抿唇一笑,踱着步子:“我要说,其族可诛,你却不可自贱。如此狼狈,哪里还是那个骄傲的姽婳。”说到这,顿了下,语气陡转,声色俱厉的道:“费,告诉公主,你身价几何。”
费是太子的随身侍从,听到这话,就地而跪:“禀太子、公主,小奴是被父母以五斗粟卖出来的。”
“石之纷,你又如何。”诸儿又问另一随身武士。
“回两位殿下,小臣是孤儿,流落市井,若非太子收留,一文不值。”
诸儿点着头,转头问向汲云台的侍婢:“尔等又是如何入宫来的?”
“奴婢观,是家乡闹饥荒时,为一筐麻籽所换。”
“奴婢香树,不知故乡何处,随贩子辗转,后入宫在浣衣司搭手,也不知卖身几钱。”
“奴婢绯镰,祖上罪臣,自小没身为奴,服役在宫廷。”
“奴婢蒲,出生时遭父母遗弃,是宫人在蒲草堆里拣回宫里带大的。”
余音缭绕,随蒸腾的水气飘散风中,卑微的不值一提。
诸儿冷笑一声,与姽婳错肩站着,也不看她:
“身在奴籍,主子若出了闪失,便是诛尽她们也不够!你身为公主却因一下臣自暴自弃,何等可笑!扶桑子虽不是奴隶,但他一白身又能强多少。今天你若死在那房里,诛他九族是夸张了些,但罪夷三族绝跑不掉。你以为值?”
姽婳瞥了眼诸儿,微微一笑:“我这病,暂时还死不了,只不过会一次比一次疼得厉害罢了。”
察觉她话里的戏谑,诸儿有些恍忽。如此坦诚的议论自己的病情,她还是第一次。“我,不会再动怒了。”眼帘微垂笑的恬静,再睁开时却攒了一腔的豪迈:“奴隶也好,白身也罢,公族又如何,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天地一片大好,我得好好活着。”
闻言,一腔怒气消的无影无踪,诸儿执起姽婳的双手,如儿时扶她学步时一般。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再说话时,柔软的话语里饱含着疼惜:“对不起。哥哥只是怕你想不开。”
姽婳了然的点着头:“每次动不了时,我就会找点事情想。一次比一次想的长,想的多。”
“如此说来,这回你想了整整两天?”说着,诸儿将挡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捋到耳后。
姽婳自嘲的笑了:“痛定思痛,疼得越厉害,想的越透彻。以前只是想身体好了以后,该怎么玩,见什么玩什么,反正不闲着。就想趁能动时,多动几下,也许再过几年就没机会了。”
姽婳笑的明快,说的轻松,与以往截然不同。可诸儿看在眼里,听在心上,都是辛酸。
“这一次,我只想着该如何将这幅画的另一半画完。”姽婳目光一定,举起攥在手里的那片帛。
诸儿接过,徐徐展开,待看个分明,为之一惊:“这是……”
“三年前,随师氏出海所画。”思及往事,姽婳灿然一笑:“是我齐国海线图。”
诸儿抬眼看向姽婳,只见她目光悠然飘向东方,依稀可见倒映眼帘的那片碧海蓝天,明净的双眸里,不见一丝情绪的流露。
“你说的另一半是……”
“我想知道,齐国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得其真相,也就不枉此生。”
诸儿百感交集,将姽婳拥进怀里。他现在才知道,姽婳何以有诸般奇思妙想,为何总语出惊人。恶疾缠身的人,总是会抓住每时每刻当成救命的稻草,但求活得痛快,活得酣畅。所以思常人之不思,行常人之不行。
沉吟半晌,诸儿也飒然一笑,自叹弗如的:“妹妹有如此胸怀,我这当哥哥的又怎能就此消沉。”
姽婳拍着他的背:“那当然,否则我这图可不好画。”
“哦,你又有何主意?”
“哥哥还是将近日诸侯动向与我说个明白,再做计策。”
九曲肠,玲珑心。遇事三思的姽婳,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只是,没人知道,这一变,所付出的代价,是扶桑子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重生地
作者有话要说:子元,终于吱声了……
不好好看书的下场,就是走弯路! “想来,犬戎杀幽王,之后平王迁都洛邑,至今近七十年。平王之孙周王林,统政也有十余年。七十年来,天下气象日益翻新,王室如秋后之草,节节败退,诸侯如春季之木,蒸蒸日上。周王无一日不思弱诸侯而强王权,虽难力挽狂澜,却也不容人怠慢。其同姓诸侯,强如晋、鲁、郑、卫,小者更加不可尽数。而姜姓,能鼎立天下的,独我一宗,不可不慎。”
姽婳一入松年殿,齐侯沉哑的声音便袅袅入耳。她悄然在屏外换下布履,缓着步子,靠近过去。齐侯位在周天子九卿之列,入朝觐见方才回临淄,想是周王又出新招,才引得齐侯一番慨叹。
要问何为九卿?话说,天子虽然势微,朝廷一应官职制度却承袭当年,其中最位高权重的当属太师、太傅、太保,谓之“三公”,王年幼或位上无人时,三公可代行事,是辅弼朝政的肱股大臣。而九卿,仅次于三公,掌政事巨细,各有所司,由天子任命,可世袭。
然如今,天子之事事微,邦邑之事事巨,所谓九卿授予诸侯者,如同虚职。除例行朝觐、祭祀,或偶有武事相加方才入朝外,诸侯任于九卿的,都主事于国中,兼顾卿位而已。
即便如此,卿位也炙手可热,只因那是得天子垂青的佐证,征讨他国时,才好借天子之名,而不得罪于诸侯。
所谓名正,则言顺,言顺则诸事可行。切记,切记。
这时,又有声音鼓动耳膜。
“君上施仁政,频繁结交诸侯,如今国力渐入佳镜,使兵戈之灾不泛于我齐之疆土,日久矣。晋国又是那般乱象,天子似乎不打算袖手旁观,正要趁此机会重新塑威于姬晋。现在又以神钺之事,涉我国政,不知君上要如何应对?”
似乎是叔父夷仲年,齐侯的同母弟弟,时任齐国太宰。家臣中,掌家庭之事的为家宰;朝臣中,掌朝廷之事的,为太宰。
“自宋国太宰劫掠青鸾龠,诸侯间有不少蠢蠢欲动之徒。依无知之见,君上应早做防备。”
公孙无知果然也在。
招她前来,必是因为此事。若是上缴了去,还有什么搞头!正思忖着对策,突觉身后有动惊,转脸一看,原来是太子诸儿。两人互换一眼,一前一后,入了堂。
见过礼后,齐侯果真开口:
“姽婳,青鸾龠可还在你处?”
“儿臣正要向君父禀告此事。”姽婳神色颇正经,眉间还蹙着一丝气闷:“姽婳打宋回宫以来,汲云台总不安宁。竟来了几拨窃贼,将我那小窝搅的乌烟障气!”
齐侯微讶,眉目深邃:“你这妮子,怎么也不见上报!”
“儿臣猜是为青鸾龠而来,我那汲云台孤悬在外,甲卫稀缺,怕是力不从心……”姽婳摇头,不经意的瞟了眼太子:“于是便将青鸾龠转交给了太子。”
接到那别有深意的眼色,诸儿便知有事。这时齐侯又转眸看了过来,他不慌不忙的回道:
“儿臣以为,青鸾不过一玩物,虽是珍奇,却非此事关键。”
“太子这话说的轻巧,那青鸾龠若只是一般珍奇玩物,又怎招得来这么些麻烦,连周天子都惊动了。”公孙无知话里听出几分讥讽,又不失时机的说了句:“若太子不上心,不如赐给臣弟,如何?”
太子气定神闲,目不斜视,对齐侯坦言:
“君父也知,这位周王一心要光复王朝至尊,如今神钺又在诸侯间激起些波浪,他自是心生嫌忌。神钺是古物,怪力乱神的本领想也只是谣传,不足为信。然,得神钺便有挥使天下兵戈之权,名正而言顺,确是事实。周王一来是担心居心叵测之徒借那旧时神传,毁了他的苦心经营;二来也是觊觎神传之威,怕也有心借此钺助其再塑天子之芒;三来,我齐日渐强盛,定非王室所喜闻乐见。事至如今,王室与诸侯中人皆窥我之宝器,此事若有不慎,恐怕会招致祸害。”
齐侯连连点头,见太子终于专心政事,心中自是欣慰:“此言甚是。眼前这一片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激涌,太子可有对策?”
诸儿慎思其事,似乎有了主意却不能决断,在斟酌。
“以儿臣之见,既然逃不开干系,索性将那四物集在手中,既可绝了那些非份之想,又能威摄众人。”姽婳倒说得痛快。
夷仲年叹了口气:“倘若如此简单,君上也不必在此踌躇。青鸾一出,把姜齐推至风口浪尖,只怕动则得咎,引火烧身!”
公孙无知也轻笑着搭腔:“公主殿下毕竟女儿家,这等军政大事,可不是过家家。”
“哦。”姽婳一脸受教的神情,转脸问太子:“太子也是这般见识?”
太子抬头看过来,二人眉来眼去一番。
——汲云台遭贼是不假,那贼怕就在这堂上。
——恐怕那人也属“非份之想”其中一员。
——说将青鸾给了你,你就别想袖手旁观。
——我也正有此意,若教贼人有隙可乘,不知要生出多少麻烦。
——因此……
——所以……
“要集齐四物谈何容易,除青鸾龠外,钺、玉与画皆不知所踪,怕要从长计议。”太子望向齐侯眼中,原先七分的散漫,如今是十分的认真:“儿臣以为,燃眉之急另有其事。”
“何事?”齐侯也不知太子卖什么关子,但凡有话,他都愿洗耳恭听。
“纪国攻夷。”太子语气一转,仿佛将先前事忘了干净:“纪国与我同姓,其邑就在临淄东南处,本应是属国,却嫌隙丛生,偏又与周、鲁交好。纪侯此次发兵攻夷,必定要取道于我国,儿臣以为,不可坐视不理。”
不待齐侯回话,夷仲年眉须一动,迟疑道:“太子……当真不知?”
“何事?”太子不知所以的回问。
夷仲年转眼去瞧齐侯。
“四物中的‘画’就在纪国。”齐侯一嗓子的利索,在太子提到纪攻夷时,他就暗笑,这孩子几日不见竟生了这么些心机!可又怎瞒得过他老人家的眼,思索片刻,道:“此事当然不可不管,太子可有主意?”
闻言,太子却兀自沉吟了起来。
公孙无知与夷仲年丢了个眼色,笑道:“看来太子胸中尚对计策,事情却已急迫。既然如此,侄儿愿承下此事。”
“那画在纪侯手中,形同护身符般。此事既不可惹出纰漏,又不能纵其恣意,急不得,缓不得,进退当有十分把握才成。”姽婳缓缓说道:“再者,沙场之上瞬息万变,领兵之人怎能照本宣科,在此说得天花乱缀只会束手束脚。随势而动,临机应变才是正理。君父说,是也不?”
又是这个姽婳!他公孙无知偏就扛上了!
“依侄儿之见,要么趁他国中空虚,直取其邑。要么助他攻夷,他若识相也该交出那画!”
“军国大事,可不是过家家,公孙!”姽婳蔑然一笑,冷嘲道:“你这二计自相矛盾不说,逐一拆来也是轻浮之极!伐同姓之国,师出无名,凭此,周天子一声令下,诸侯合师攻来,最后弄巧成拙,更使君父多年经营功亏一篑。再说助他攻夷,教他自献宝器。其用心昭然,谁识不破,他纪侯若是识相之人,还用等到现在?”
公孙无知被堵的满脸通红,将要再说却被夷仲年拉住。
堂上平静片刻。思量着姽婳那番抢白,似是与太子通过风的,齐侯瞬也不瞬的看着太子,心中烦恼被扫走大半。最后说道:“太子可能将此事,做的妥当?”
太子掬掌道:“儿臣请君父授我一军。”
“诺。”
太子一抬头,兵符已在眼前。
姽婳心中欣喜,刚要说什么。却见齐侯眼中只有太子,再不看他人;夷仲年端着付置身事外的淡泊模样;公孙无知怒意炽然,眼中净是不甘。于是将话吞回肚里,换成了:“儿臣这就要回即墨去,特来请示君父。”
“这正当夏季,回去做甚。”齐侯不解。
姽婳笑得颇是无奈:“汲云台闹腾的厉害,而且即墨近海,夏风更清爽些。所以……父兄各有所忙,姽婳也不想闷在宫里。”
“可你已加元服……”
齐侯刚要唠叨,却见姽婳神色倏变,俏皮的笑脸一下子窘了下来。也是太子转性太他心情大好,索性摆摆手,道:“妩颜那丫头恨不能立马嫁,你倒还沉得住气!随你去罢,也不急。”
“谢君父!”
出来松年殿,诸儿与姽婳也不搭话,两驾腰舆排成溜径直的向东。待行得远了,诸儿才说:“若要回即墨,又何必引我接下这桩麻烦。”
姽婳瞥他一眼,故作高深吐出两个字:“顺路。”
太子恍然。
纪在临淄东南,夷在纪东南,即墨又在夷东偏南。
果然顺路。
“我倒想说要随军,可这事麻烦。”姽婳自嘲的一笑,头儿轻摇:“此回不比上次,君父是一心想见识太子施展能奈,我这女儿怕是冷落下了,所以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的。光是说服君父便要绞尽脑汁,更何况还有叔父,还有一帮子宗族大臣。索性,先斩后奏!哈哈。”
太子不禁莞尔,揶揄她:“我这机灵的妹妹,不知哪家公子能镇得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