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第2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往西?”姽婳做惊诧状:“西边是夷人陈兵之地,我并半句命令,将军去那做甚!你可看得清了?”
此言一出,满座寂寂。真是心也凉了,酒也冷了,寒颤爬上背了。
“回禀司马。”子元不知何时来到姽婳身边,掬掌道:“臣等去城外整饬旅贲,见营帐炊灶都布置得妥贴,又带去足份酒肉,一切都依司马吩咐。可惜并未寻见将军。”
四目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中。姽婳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可明明大功告成,却依然心神不宁,只是月色潺潺,无人知晓。
这时,羽卫中有人愤然说道:“司马越不与他计较,他越是以己度人!定是以为司马会怪罪,才畏罪潜逃!”
真是一语道破众人心,疑惑、惊惧、愤怒如似洪水溃坝,一发不可收拾。
“无凭无据莫要乱说!”姽婳凝眉蹙目,怒斥道:“将军忠勇之人,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再有胡言,定以乱军心罪,严惩不怠!”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都传死了,旅贲归附。此时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举止进退皆要慎之又慎。否则,功亏一篑不说,粉身碎骨的下场也绝不比都传好。毕竟乱世以来,惨死刀下的贵族子弟比比皆是。
姽婳飒然而笑,似是无动于衷一般,拎着酒壶招呼旅帅百长步下阶去,走到步卒当中:“将军必是到那山旮旯里猎新鲜去也,咱们只管偷这半日闲暇一醉方休,明日待将军归来,再罚他不迟!”
司马尚且从容不迫,属下又能如何?惟有感佩而已!一夜之间,旅贲洗心革面,叛逆不再,其中玄机奥妙却不为人所道。
壶中琼浆滴尽,军士们各自揽杯自醉时,忽见千内从内苑匆匆而来,姽婳一眼瞥见,心绪陡时慌乱,作势就要离席。还是子元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住,低声劝阻:“生死由命,殿下去有何用?此时正当紧要关头,莫教他们看出异端。”
“还有何异端?”姽婳却听不入耳,执意道:“大幕将落,惟剩余欢耳。你在此善后便是,其他莫管!”
子元却不放人,语气陡转,像是嗔怪更像质问:“子元在外出生入死时也未见你这般心慌意乱,殿下好生偏心!”
姽婳先是懵怔,再而抚着左胸,禁不住白他一眼:“我这还疼呢,你莫再与我计较!”说罢,抽开胳臂大步而去,身影直没黑幕。
凝睇望着姽婳消失的方向,子元想气又想笑,她总能这般三言两语就将他一腔的怨忿打发掉,一次,两次,次次。虽然如此,满心落寞无人顾,仇荫妒霾暗处生。叹一口气,饮一卮醉,他将心事悬在月上,终有一朝要吞食天地!
即墨行宫就着温汤而起,宫舍平缓简约,景致却也喜人,是一处比临淄更讨人欢心的所在。姽婳却无心叙旧,径直往那灯火微晃的幽室而去,香树在门旁张望见着,又悲又喜不胜言语,连忙推开门容她进去。
扶桑子静静地躺在席上,血污早已被清理干净,一脸青肿一身伤真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打伤了皮肉,摔散了筋骨,别说动弹,就是呼吸一口也如撕如裂,非常痛苦。双眼微睁看着姽婳欺到身前,倾尽浑身气力扯出个笑脸。
“殿下,对不起。”
“何事?”
“扶桑不该错怪殿下贪酒……殿下伤病缠身苦不堪言,从不曾怨天尤人,扶桑却不能体谅,真是该死。”
姽婳恸然失语,解开貂衾拢着俩人,额头抵在他颈窝间默默躺着。扶桑子已觉不得痛,仿佛这一刻的温柔足慰平生。犹记得,殿下惟一一次落泪,已是陈年旧事,那时君夫人驾薨,至今已然六年。
白幕魂幡阅尽悲喜冷暖,垂晃晃点缀着宫柱房梁。我寻了大半个梧宫,终于在君夫人生前居住的素泰殿找着殿下,她面柱而立,纵使白帐扑打过来也纹丝不动,背影十分落寞。
以往殿下犯错时,就会被君夫人罚站,对着柱子思过。如今君夫人已去,殿下却站得比任何一次都虔诚,沉湎在悲伤之中,郁沉低落难以言语。
我不知该如何抚慰她,也是依照旧习,陪殿下站着。
良久,豆大的泪珠从殿下眼里滴到地上,滴哒,滴哒,掷地有声。
“再也不跟哥哥打架。”
“再也不去落英苑糟蹋花草。”
“再也不乱画简籍。”
“再也不揪人家胡须。”
“不乱跑,不挑食,乖乖吃药,好好读书,我听话还不行么,为什么要走呀……”
我慌了。手足无措的给殿下擦着泪,怎么擦也还是有,自己也跟着哭起来。
“母亲嫌我皮,嫌我生病,不要我了……”
殿下猛地哀嚎,更加泣不成声。
“不是,不是……”
我左右失了分寸,只想把殿下搂在怀里,与君夫人哄她时一般模样。
殿下,扶桑在这,我不走。
翌日,以谋逆之名杀掉四名牙将后,旅贲彻底蜕变成为殿下亲卫军。
三日后正是一月初一,陷阵士整编入军,指为先锋,与鲁、郑合兵伐夷,不足一月战事告捷。之后三国依约践诺,马不停蹄挥师攻宋,防、郜二地即划归姬鲁,延其疆界西进于宋。之后,齐、郑两国大军又扣开了郕国大门。
我时常想像着殿下指点江山,饮马血河时的豪壮与悲烈,越想,就越觉凄凉。每逢此时,千内总要厉声斥责我,然后满怀欣喜地说:陷阵士连战三仗,未毁一人,全仰仗我教导有方!
说到陷阵士,便是从当初纪军投诚的五百少年中,甄选出来的精锐,又经千锤百炼,终于成器。其职责如同寒刀之刃,冷矢之锋,当得是破阵之先,死战之士,尚且是弱冠少年,却也能纵横疆场,当真不负初遇时托命之誓。据千内所言,其余人分派去学工务农,一点也不浪费,因此即墨的邑入更增新收成,供养陷阵士一年来,不紧不余,并不给国府添麻烦。
天气郁蒸时,我终于康复,随千内往西三百里入郕时,盟军却又挥师南下,阵兵许都。
东方之三强齐、鲁、郑同仇敌忾,便是强如晋国怕也是忌惮,何况其宗陷在内乱之中无暇顾及,三国联军自东向西横扫而去简直为所欲为。
鲁攻宋,齐灭郕,郑灭许,三军总也有主有次,将仗打得滴水不露,没等郕国覆灭的消息遍传诸侯,又取许国入囊中。即便有人心存袒护之意,待来到时,早已时过境迁了。
殿下说:君子者,谋则秘,行则刃,攻城如摧朽,固势若山空。
不宣战,无名由,百年业转眼空,社稷如履薄冰。
春收郜,夏之郕,许国未逾仲秋,戎马自此倥偬。
号角与鼙鼓齐鸣时,殿下总爱驱马缓行,穿梭在军列之间,眼中灼灼光彩,绚丽似火云。犹记那日,三国旌旗湟荡似海将许都湮在秋风里,那城亘不堪一击,前军郑师个个奋勇争功,人群中不知是谁撑着旗竿纵身一跃,居然就登上了城墙。这下可好,士卒纷纷效仿,刹时间,彩旗涂着蔚空,甲士飘浮旗上,好不壮观。
殿下率旅贲为左军,见胜负一目了然,便也好整以暇地观望起来。待城门告破,这才挥了令旗,使旅贲追随郑军蜂涌而入。大风刮耳而过,是千万将士嚣张的嘶吼;草木破败成泥,溅起车辙辗过的疯狂。羽卫护守殿下进军许都,孟阳突地大喊一声“有刺客!”拽起殿下便跳!话才到耳边,就见两柄大锤已将殿下华盖砸成破锦残木!再一转目,十几个军士打扮的人操着刀剑就杀将过来,他们瞅准了军士一心只在攻城哪管其他,趁着兵荒马乱要行谋逆之事!
灭许的战争中,殿下遭遇了成为司马以来的第七次行刺。
殿下说:战场之外,更加险象环生。
庭燎簇簇燃薪火,熏烟滚滚半幕人。青鸾翼,羽色纷,撩乱魂,黯消弦月芜晚尘。旅贲与郑太子军集结成阵,隔庭燎相望犹似两峰对峙,左右都是沙场淘炼脱颖而出的悍勇之士,被罩在夜幕下,气焰更比繁星。就在不远,伫立的是几尽夷为平地的许都,城头的烽火还依稀可见征尘余埃。
“回禀司马,士卒籍册,车马兵械,辎重粮草巨细皆备,恭请司马检阅!”
这声如洪钟的正是千长羊之期,他长跪在马前,慎重其事的将一摞竹册端与肩高。待千内接过,他又道:“我等已追察出刺客籍属,这班屑小死不足惜,恳请司马下令扑杀其族,以儆效尤!”
“不必。”姽婳瞥了眼陈在军前的尸首,挥了挥马鞭:“用席卷了,各送回其故里,其余莫问。”
羊之期稍有迟疑,仍旧应唯领命。一边招呼厮吏拿席,一边低咒几句:“如此逆贼屡教不改,死了还费我军一张苇席,更玷污司马仁慈!”
“都传一去坑三百,那时倒没发现司马仁慈。”
说话的,一听便知是郑忽。火河烈烈,照着两位殿下各踞一方,更有时你来我往穿梭在庭燎之间,扭转马缰随心所欲的进来退去,像是试探,又像是起舞,于肃穆间添一抹悠游从容。
“曼伯好煞风景,难得有人夸我,你听着便是。”
白马“逝”轻盈错足,驮着姽婳围着郑忽绕圈圈,真是又风流又轻佻,惹来郑忽一阵冷嗤。
“唉,每每思及当时曼伯千里追随,仍不免唏嘘叹喂……”说着,姽婳端出个哀愁的姿态瞅着郑忽。
郑忽已不是当年的郑忽,早学会了视而不见,充而不闻,依旧想的是刺客:“其虽尝败百回,亦后患无穷,倘若一招得成,你就——”
然而郑忽不知,越是端持肃穆就越是得姽婳欢心。隐忍的脾性,冷峻的眉眼,沙哑的重音,披着星月光火映入瞳底,分明揣得是关切,一出口就成了冷讽,挠在耳膜上,痒得人想笑。
“飞蛾要扑火,郑忽要骂人,我管不着啊!”
郑忽瞪她一眼,见那模样愈发沾染了军旅的糙气,吊儿郎当的,再是一本正经的人也与她板不起脸来。再一想,国事纷乱,他也没有闲情再做纠缠。也罢,在郑国自己当然要保她周全,他日班师回国,便与他无关也!
“目虽明不能见其睫,蔽于近也。”二人沉默未几,姽婳调开马头,声音轻得只见闻于彼此之间:“越是亲近的人,越得谨慎,那远在千里的,能伤我何。曼伯说是也不?”
“所以你对近臣总是百般苛难,顺者昌,逆者亡,倒把辛苦得来的纪地丢给政敌收拾?”郑忽岿然不动,对她所为甚是不解。
“我说的是曼伯你。”姽婳又绕到郑忽身边,倾着身子低语:“灭许以来,新郑的许多秘逸屡闻不鲜也。你那个好弟兄,被放逐到宋国的那个。先前我等攻宋之防郜艰难重重,甚至遭遇劫匪,赢得最是不易。闻说当时宋军对战时用得正是你那弟兄抵御北戎时所使的‘鱼丽’阵,依你之见,巧合乎?”
被说破了心事,郑忽无言沉默。良久,硬生生地道:“公子突已被放逐,便与我无关。”
“其虽尝败百回,亦后患无穷,倘若一招得成,你就——”姽婳好笑着,原话奉还。
“司马管好齐国军政便可,我的事自己会处置。”郑忽素来凡事不求人,用子元的话说:孤僻自用。
见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姽婳也没了言语,悻悻然岔开话题:“那么我只问一句:原本说郑伯要与齐一同入周朝觐,为何临时换做太子?问清了,才好与周王交代。”
郑忽抿了抿唇,有一刹那的游疑,而后看着姽婳道:“郑伯病了。”
姽婳了然地点点头,再无他语。君主暮年生疾岂是小事?郑忽能如实以告,也是信她!想是郑伯要让太子化去与周朝的干戈,他日继位也能从容些,事若至此,那郑伯怕也命不久矣。思及此,难免心生唏嘘:这位除内乱,退王师,使郑国傲视天下的雄主,终于要功成身退!
夜露渐浓,郑忽早已领师歇去,旅贲也只留下陷阵士捧着凉月伫立旷野。姽婳轻弹管弦音似夜莺嘁嘁,信马游疆地穿巡花火之间。庭燎尽头立着个硕长人影,身穿缁袍,头缠赤巾,见她过来便将手中封签递上:
“太子自临淄有信,殿下过目。”
音止,马停,面容依旧。姽婳不紧不慢地接过封签,扣除封泥展卷阅览,颦颜蹙目皆自成一派雍雅风度。
“都说联军来去如风,锐不可挡。我看子元有过之而无不及。”
姽婳说的漫不经心,语带揶揄,这个子元,避郑忽如蛇蝎,绝不在其方圆十丈内经过,郑忽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想必是有意不见。更有甚者,自伐夷之后这厮时常不辞而别,从数日,到逾月,若说是避郑忽之嫌,未免过份了。
“子元一直随在军后,近一个月都在郑国徘徊,并不曾远离。”子元笑的很是奚落。
“哦?遇到故人了?”
“殿下将子元探到的事与郑忽说了?”子元不答反问。
“怎么?”
姽婳抬眼望过来。子元浅浅勾出笑靥,语态轻淡:“没什么。”
姽婳自顾自思忖起太子来信,眉间的微遽,唇角的轻弧,看在子元眼里却添了分年少轻狂的明媚,不知是年岁历练出姽婳的风情,还是子元望心中的温存更加稠浓。他笑着,看着,问道:“莫非是纪地有变?”
“是非之地,不变才怪。纪素亲鲁,受其庇护才免遭灭顶。自上回亡于我手,鲁国更加虎视耽耽,再若攻纪恐怕免不得与鲁国交锋。叔父也果不其然的搅出一团浆糊,老当益壮呐。”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姽婳笑的好不从容。
“殿下如愿以偿的掌控兵权,收了郕邑之土既传威名于国内,让叔父任太宰以来与周边诸侯的暗通曲款毁于无形,又能派军驻守于此,钳制鲁国,堪称妙笔。如今战事已歇,殿下远悬太久,还是尽早回国才好。”子元充当幕僚,对姽婳计谋自然了若指掌,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一切仿佛都在掌握之中。
“不急,叔父不动,我伐他无由。”说着,姽婳朝军列中喝道:“孟阳,腾!”
“在!”
“命你二人听令于子元,领旅贲驻守郕地,那里还有宣武令新招的七千五百人,正与旅贲合为一军,奉子元为将军,统摄事务,尔等听其差使,不得误事!”
“唯!”
将军子元却有异议:“旅贲回郕,谁护从殿下朝周?”
“还有羽卫。信上还说妩颜下个月就要出归卫急子,这是两年前订下的婚事。在许地之事完结,或可去朝歌一游。这期间,旅贲就由你统率,一切依计而行。”说到这顿了下,姽婳斜眼眯着子元,有意戳他痛处:“郑忽太‘可怕’,正好你可以离他远些。”
子元低低笑了两声,比月色更冷,然后意有所指地道:“叔姜归去,季姜奈何?”
姽婳迈开步子散漫在星空下:“齐已无季姜,惟司马姽婳也。”
子元眼波流转奇异难测,随着她的步子走起来:“我以为那只是殿下权宜之计,因此自绝婚姻孤老终生,委实不值。”
“自绝婚姻是真,孤老却无从谈起!”姽婳蓦地转身,在子元耳畔低声道:“我当初的意思是:只要不结婚,怎么玩都行!”
话说得是放肆豪迈,眸底的笑意更加不拘形骸。子元却也不惊诧,只是凝睇专注,把近在咫尺的容颜深深圈在眼中。
“公主!”
千内乍地出声,将一团暧昧氛围搅得锅凉灶冷。她狠狠地瞪了子元一眼,难得端出个长辈模样,话是对姽婳说,眼里却是在威吓子元:“时候不早,公主还是快回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