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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姽婳-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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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旅贲依照姽婳先前设计,顺水直取朝歌,一路势如破竹。卫军本为弱旅,卫都又全无筹备,再有卫侯淫太子之妻的丑事早已流布都城之中,朝歌更加人心离散,毫无斗志可言! 
  只是,征卫之途笼罩在惆怅雾色里,竟连采摘胜果时也提不起兴致来。五日后,姽婳在朝歌宫里,遥看日出处氤氲,坐等归去来妩颜。骨子里的麻木,筋肉里的僵冷,心肺里的狂燥,全都冻在静谧里,竟也舍得一刻安宁与她,不在姊姐重聚时置其于狼狈。 
  “你这妮子,总让人错愕然难以招架……” 
  语出带笑靥,笑中泪汪然。一别数月,妩颜今非昔彼,凤钗环翠里数不清愁绪,罗裙扫尘是诉不尽的幽怨,往日纯真烂漫经不住玉足沉重,扛不起雾眸悲哀,泯然弃在前世矣。 
  姊妹相见,情难自禁,彼此抱个满怀,千言万语莫再多说,只当这辛酸苦闷是场春梦,再回顾那往日悠哉游哉,却两下比照,忧戚更加不能自己。 
  “又到了春蒐之期,今次带你去郕地,那比雪宫更加广阔,够你玩个痛快。” 
  “好。” 
  “槿产下太子同,冬季时便驰奔各诸侯国称嗣,待周岁时,你我或可去探她一探,再叙姊妹情谊。” 
  “好。” 
  “我要扶急子为卫侯,你若还喜欢他,依旧可为君夫人。” 
  妩颜却未说好字,缓缓抬脸望着姽婳,唇间噙着笑,凄冷孱弱似霜雪一触便消失无影也似。 
  “姽婳说得是梦话,妩颜好生喜欢。” 
  姽婳面色一凛,柔柔抚着她的面颊,和颜悦色道:“我从不说梦话,言出必行。” 
  妩颜摇摇头:“我却做了场噩梦,搭了一生前程。” 
  “不会……” 
  “我怀孕了。” 
  妩颜笑得好不娇艳,四个字如似冰刀直插姽婳心房,如簧的巧舌僵在口中,失了言语之能。妩颜惟恐惊愕不足够也似,笑得愈发凄迷涣散,樱唇开开合合,说得都是姽婳不忍于闻的怪咒。 
  “知道急子如何称呼我?君氏。哈哈,就算是梦里我也未曾敢想教他对我行稽首礼,如今却成了真也。你说这朝歌何其美妙,洞房里太子变成了卫侯,省得我在太子妃位上苦熬的光景,直接擢升君氏,兴许用不多久,君夫人手到擒来也。” 
  姽婳简直认不清妩颜,不知她是死是活,是人是鬼,正待恍惚间,手倏地被妩颜抓住强摁在自己腹上! 
  “嫁去哪不是嫁?你说得对,所谓情爱是女儿的梦,醒了便好,只许他男儿经天纬地,就不许我妩颜颠倒乾坤?我要让这孩子摄姬卫之政,享卫土之膏,我之儿女必为人君人主,这半生的债,要拿世世代代来偿!” 
  凄厉哀绝充斥了颦笑,仇恨憎恶占满了唇间,眼前这人,早已不是那个抱书落泪的多情少女。被老淫虫强占的屈辱,受爱人跪拜的绝望,腹中的孽种无时无刻不在焚煮她的心智,火海里重生的,是斗气浑身的怨魂。 
  姽婳垂着眼帘,百般不忍却抵不住她的执着,重叹一气,呼出口的皆是憾惋:“我知道了。”     
  此后,卫宣公旧爱太子急之母夷姜自戕,齐子取而代之为君夫人,宣姜之子又杀太子急而踞东宫,享国受用。宣姜与宣公生育子女数人,其中两人为卫君,两人为诸侯君夫人,族荫荣贵至上,子孙绵延不尽。     
  “季子之貌病容愈深,此回班师而归还是好生休养为上。” 
  “曼伯自身尚不能保,虑我何急?若将旅贲借你,再加卫军或可与子元那支常胜军决一高下。” 
  “子元擅左道而自尊,朝中必有异心,我若有命自当归位。此乃我族内事,不劳烦心。” 
  如此不纳款的冷言,再是热心也该有几分失望。姽婳归途伊始,坐在幕中透过风屏凝望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郑忽,他神色依旧,不怒不喜,不忧不嗔,仿佛还是那个驰骋沙场,从不假他人之力的郑太子。 
  待郑忽似有所觉,也注目迎向姽婳双眸,她已饱餐了秀色,正含着笑等他靠近。 
  郑忽却淡然问道:“征卫一战来去倏忽,好不莫名,你这兴师动众的,最后无功而返,朝堂上必好一番争夺。” 
  姽婳轻呵呵地笑了。 
  “割他边野沃土,乘他宝马香车,满载而归。纵是有争夺还能翻天覆地不成?” 
  话罢,朝那个绝世独立的男子摆了摆手,待郑忽不情不愿地靠近过来,才拿出一竹奁挜给他。这竹奁似曾相识,内中物什更是勾起一幕幕年少风发时的意气用事。 
  陶纺轮。 
  追忆当时,何等快意,何等昂扬。 
  既不说曾经信誓旦旦要教人三跪九叩来求,也不说此刻又何以轻易奉还,勾销往事。姽婳偎在窗边,言笑晏晏,仿佛说的是家常小事:“子元城府能养得阴鬼,祭足怕事也未必担当。你莫要逞强,只消你一言,齐国必定竭力相助,权当是报你曾为齐国除北境之患耳。” 
  姽婳笑嘻嘻的,把正经事说得牵肠挂肚,既像哄骗又像规劝,教人当不得真,又做不得假。 
  郑忽眯着她,目光如炬似在看进骨子里,何奈这女子飘忽不定,教他看了始终却看不了分明,直到此刻才觉得,这个姽婳与那个子元是如此相似。目光渐而飘远,看过先行的导车,看过司马华盖,看过旅贲尾尘,直到那锦旗华帜轩昂地没入天际,郑忽终于策马扬鞭,转身回到冰冷的等待里。     
  郑忽,终究未置一言求救。 
  不久之后,卫宋伐郑,祭足杀雍纠,逐公子突,迎太子忽回国继位。三年后,郑忽遇刺而亡,谥昭公。生来怀着孤绝,抱着尊贵,何奈受兄弟磨难,终不得伸展,郁郁沉寂在郑国内乱的狂浪之中。     
  头上一方血染穹隆无边无际,脚下一条苍茫归途渐行渐急。旅贲行色匆匆,全不似撤离朝歌时的从容,只因当其奋发之时另有乱事兴于身后,国事告急。 
  咳咳咳—— 
  邪气狂炙,嘶心裂肺。姽婳蜷缩在车中,浑身僵冷颤抖难以遏制不说,肺疾所致的猛咳更响得人心神俱裂。 
  “求求殿下别再咳了……” 
  扶桑子伏在姽婳身上,紧紧搂着她,惊慌无助无以复加,心中恐惧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只这一句,姽婳如似闻见阴鬼传唤。不经意间触摸到扶桑子的脸,泪痕如洪瞬间湿了掌心。若非病入骨髓,他万万不会这般失措,一但如此,无力回天。难道,那本就不厚的福分如今已然透支了么?骨肉里,心肺里,无处不痛,痛得不同以往,痛得姽婳大笑起来。 
  听见车内动惊非常,千内忧心忡忡,劝道:“公主,虽然郑鲁纪合师攻齐,然消息传至此必定耽搁了不少时日。即使此时昼夜不休急奔回去怕也于事无补,不如找个安宁村落休息——” 
  “不必。” 
  姽婳捂着心肺,强忍痛楚,沉着嗓子呓语着:“子元领得是郑伯练就的常胜军,鲁国更想以此战扭转齐强鲁弱之旧势,而纪国……更有人叵测图之,是我贸然征卫才使郕地失守,万不可一错再错!全速行军,三日内必要驰援临淄,毋再他言!” 
  众人无可奈何,强忍心中焦切,把一腔担忧只得使在蹄上脚上加速行军,恨不能临淄就在眼前,不教司马拖着病体,耽误在路途上。 
  咳到无力时,头重,身冷,恍恍惚惚,身飘似灵。姽婳趴在小窗上,回首瞭望被鸦鸦士卒割破的天地,撷一抔落下云端的清风,渺然一笑。旋即,喉啭遍染羁旅,生生颠碎了如渴的归心: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酅地 
  人算,哪里抵得过天。 
  算得出叔父夺纪,算得出内乱必出,却不曾料到因郑乱而坏前约之好,不曾料到因伐卫而破郕之防线,料不到去年还鼻出同气,口出同言的齐鲁郑,岁月一变竟操戈一室! 
  与征朝歌同时,郑鲁纪联军伐齐,齐败。 
  故地重游,人还是当初之人,心却非那时之心。四散逃逸的流民踩着饿殍满地,唱着哀鸿遍野,一波波冲刷着驰援的军旅。追不到的是敌军嚣尘,看得到的是战败之悲。 
  郑鲁早已高唱凯旋,拨营回国。惟余纪地,收拾残局,因是战场所在,以致虽胜而不得其好,更因齐国太宰祸乱,据纪地以抗临淄,生生把太平之世搅得支离破碎。 
  竹帘重重,屏障幕幕,坐在车中观八方战场听号角征鸣的,正是姽婳。 
  “司马!上军迂至右翼,中军刺入敌后,下军列兵成阵,已将乱军围在瓮中!” 
  “司马!轻车伍奇袭敌之后援,将其断在山谷中,正在交战!” 
  “司马!太子军与中军合并,分敌军为二,正将逐一破之!” 
  “司马!太宰率武士突围!竟朝着太子狂奔而去,虽然斩其过半尤不能挡,请司马下格杀令,否则将士怵其公族之身,不敢拼尽全力!” 
  呲啦—— 
  竹帘围幕被一剑劈烂,黄袍人影飞身而出,跳入轻车上,瞅准了太子华盖,更看清了那意欲不轨的嘴脸,闲话再无一句,彤弓飒然一颤,正就着那句旧话:弓箭在手,禽兽我有! 
  纵是亲缘,也挡不住冷矢破空的气势!箭落处,正中夷仲年前胸,只见他一个踉跄跌下车去,还未及得为此战喝彩,却见他又挣扎起身竟似毫发未伤! 
  姽婳可没闲心思去惊愕,一箭不成,又是一箭。此回更加定了杀心,丝毫不给他再留余地。于是就看见一团攒乱之中,夷仲年戛然而止,如似陶塑没了动作! 
  一箭穿喉,再无他议。     
  齐侯一生致力齐乱治平,终使国泰民安,扫尽先世之余灰,将一片澄明遗留后来人。然此战纪国未收,又且战败,夙愿不得圆满,愁恨催促寿长,原本就得了身经年不愈的微恙,突遭变故,病转沉疴,只得在榻上望窗垂叹。季到初夏,又是一场风热,生生将老父扫到陵墓门前。 
  仲夏,梧宫披缟裹素,公子扶柩送哭,齐僖公驾鹤而去,将一手营造的锦绣天下,交付在太子诸儿肩上,千叮万嘱归于无言。 
  居丧一年,国不兴兵。鲁郑之仇,纪地之忧,自此搁置。 
                  莫回首 
  汲云台,西送夏雨涤清一天地的赤炎炎,东迎秋风吹了满乾坤的金灿灿,一岁又一岁,四季总不停。 
  香树抱着方箧,趋着小碎步穿过翠荫稀疏院,掠过幽遂逶迤廊,推开画扉,绕过锦屏,将方箧往案上一搁,道:“依我看了,还要观动用针剪改小些,公主穿了才好合身。” 
  “制衣司依旧按照公主先前尺寸,自然做得过大。”观跪在地上,一边整治着席簟一边说道:“也怨不得他们,从来衣裳越穿越小,只能往大里做,没有往小里改的,哪里知道公主……唉,放那,我今晚修改过,别让公主多心。” 
  毕竟年长一岁,香树也沉稳许多,心事也重了。观心里如何想,她怎能不知,只碍着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汲云台但有知情的,都默默搁在心里。 
  “公主辞了司马,终日闭门深居过了一年,对外面事也兴致缺缺,判若两人也。” 
  “你又听到些什么,外面的蜚短流长莫来扰汲云。” 
  “哪里是。”见观还当自己是那个没心没肺的丫头,香树甚是不服:“是个好事,去年郑鲁来伐不是,碍着僖公之丧君上休战一年,月前会同郑国又伐鲁去也,今日风闻,此战大胜!” 
  观还自忙着,捉空瞅香树一眼,揶揄着:“将军夫人大不同也,也关心起国事来。” 
  香树知她消遣自己,却也不羞不恼,反而灿然一笑,得意洋洋的:“公主心里搁得住天下,吾等近臣自然做不得游手好闲之徒。我这就去将此事告知公主,取她一乐。” 
  “不必。”千内走进门来,风霜扑面,沧桑染目,一年之内竟也显得老了:“早在先君驾薨时,公主便断言伐鲁收纪之事,如今只是水到渠成耳,博不得她欢乐,徒添烦恼,罢了。” 
  观正襟坐好,见千内面露忧色,于是轻轻问她:“如何,是否出了岔子,这般面苦。” 
  千内摇着头踱到窗前,念一句:“公主之墓就修在君夫人东侧,一月后便可收工。” 
  香树怔愣着,难抑一股悲凉压上心头。一室三人数落叶,无言品着辛酸。     
  左脚危危迈,右脚颤颤摊,一步一履皆是病,遥远长路,苦似无穷。 
  一手搂在腰间,一手扶着肩膀,扶桑子小心翼翼撑着姽婳,缓步徐行。姽婳皱着眉,垂着眼,作势就要推开他,只是左推右搡全然无力,徒劳无功。扶桑子知她置气,手上用力稳稳搀着丝毫不放松,还要好颜色,好神色,把一口轻松的言语与她解闷。 
  “许久不登东山,枫柏似又茂盛不少……” 
  “冬季天寒,春季风大,夏季湿热,只有秋天清润温爽,风和日丽,散步其中对殿下才好处,是也不?” 
  姽婳垂着头,任散发遮挡了容颜,学着扶桑子口吻,字里行间满是埋怨。只因他拦着劝着,自己做了一年的笼中鸟,好不气闷。 
  扶桑子淡笑不语,帮她将发丝拢到耳后,露出苍白消瘦的面颊。姽婳侧脸要看他,眼睛却被肩膀挡住,仿佛灼了眼般急忙别开。年方双十,却形似暮年,病肌蹒跚了健步,修硕萎缩成枯木,不知何时,看人皆需仰望,行步都要就杖,一身傲骨却成累赘,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东山坡缓路平,已不知走过多少遍,然而此回,一步一挨,捱到山顶姽婳几近虚脱。姜太公伫立依旧,秋阳斜照下,晕出淡淡金光,湟然若神。扶桑子知她心意,掏出一块掌大的圆玉放在姽婳手里。 
  姽婳看了看玉,雕的是蛟龙鸾凤,奇异且巧夺天工;再看看立在太公手中的钺,钺上正有一凹槽,似于此玉等大等小。 
  “这玉是从太宰身上搜出来的?” 
  “嗯。” 
  “那时殿下射了两箭,第一箭正巧落在这玉上,才有再矢之发。” 
  “想是叔父以为得此玉便得上天垂顾,才在君父卧病太子监国时起兵兴乱。” 
  青鸾龠,画鼎,玉,钺,都说是传奇之宝,却偏偏兜转到眼前。姽婳手臂无力一垂,摊开步子就要下山,就在这转脸一瞬,往日神采风发时的影影幕幕突地袭开,竟硬生生撞了她个趔趄! 
  即墨的山脉丘岭,哪一个不曾爬过;属国劲邻,哪一个不曾到过;在宋地时,一夜学得驾驭车马;在酅地时,剑舞春秋小战初尝;更难忘怀纵横军旅驰骋天下时,那一派笑傲睥睨的荣华…… 
  双手捂着颜面,似要自己莫再妄想,却见十指扭错如似枯枝树瘤,情状之骇人,更在苦难上撒了把芥茉,碾骨焚心,一时气喘不过肺中邪火又发作起来,咳血咳痰没了消停。 
  “殿下……” 
  扶桑子搀住摇摇欲坠的姽婳,痛心疾首都化了一声轻唤,渗透入骨。 
  “扶桑背殿下可好?” 
  下山之途就在眼前渐渐变得可怕,纵然不如意,姽婳也无力再拒,重重往扶桑子背上一趴,凝噎难言。 
  “正是个百果飘香的季节,君上差人给殿下备足了珍味,不知殿下想吃哪个?毛栗,核桃,红枣,或煮或炒,闲时吃些都挺好。” 
  脚下走得轻缓,口里说得温柔,扶桑子一刻也不愿让痛楚纠缠姽婳,东拉西扯竟也成了他的专长。 
  “吃着费劲。” 
  闻言,扶桑子心中一窒,微侧脸看了看姽婳,实不忍见她堕入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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