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荒颜-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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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情况下,他心知已然无幸。然而有什么比救墨香的命更重要?再也顾不上保守什么秘密,公子舒夜忽然间豁出去了,一边不停挥剑杀掉逼过来的敌人,一边大喊:“连城你听着!城下这人、就是帝都十年来照顾你的人!便是鼎剑候!你快开门、快开门啊!”
不停的有士兵逼过来,不停的砍杀。血溅了他一脸,他却拼了命大喊,不敢停下手。
“什么呀……”耳边有人喃喃,忽然间腰中便是一紧、他下意识挥剑砍去,看到的却是墨香苍白无血色的脸,他的同伴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把他拉从乱兵中拉回来,指给他看:“内城的门已经开了……你、你还鬼叫什么呀……”
穿着他的盔甲、连城站在打开的城门后,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公子舒夜又惊又喜、再也来不及多想,便扶着墨香掠入了门中。身后回纥士兵跟着涌进来,然而门内带兵的霍青雷显然早有防备,一边急令关门、一边两旁埋伏的刀斧手便一拥而上,将那些回纥番兵杀于当地。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霍青雷只得空说这么一句话,便继续带着士兵堵城门去了。
公子舒夜扶着墨香站在内城里,生死逆转之下、感觉恍如隔世。几步之外,全副戎装的高连城站在那里,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公子舒夜喘息着,微微点头:“二弟,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放心,这次你有本事守住敦煌、这套盔甲穿上了你就不用再脱下来!——只要你照顾好鼎剑候、要我退出敦煌回到外头乱兵里去都可以。”
连城嘴巴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忽然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低声唤:“大哥!”
那一句爆发的哽咽宛如惊雷击下,让出生入死毫不改色的敦煌城主都呆在了当地。他看到连城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语不成声地叫着他大哥。那一瞬间公子舒夜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记忆中,二弟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叫过自己大哥罢?
“大哥!”刚才指挥大军连番血战、守住敦煌的年轻将领,此刻忽地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大哥。我都知道了……绿姨、绿姨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公子舒夜震惊地看着二弟,看着他从怀里拿出的那张信笺,上面有着斑斑墨迹: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我想去找你回来的……可你不在,回纥又忽然来袭……我、我只好穿了你的盔甲去上阵,”连城眼里是湿润的,完全不掩饰内心的激动和痛悔,胡乱解下自己身上的戎装,“还给你、哥,我不是想夺城主的位置!我只是……只是怕敦煌落入回纥手里……”
——那一个瞬间,公子舒夜看着孩子般痛哭的二弟,忽然间百感交集。
真是个傻孩子啊……毕竟有着杀母之仇,可在看到那些信笺之后、连城就如此毅然决然地放下了多年的积怨?就算不论私怨、此刻他开城将自己迎入,同时也是放弃了成为敦煌城主的权力!那个傻孩子……
“现在……你知道,我、我为什么要把他……教成这样了吧?”墨香的眼神溃散开来,因为身上的伤痛而面目抽搐,却慢慢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和你、和你重新做回兄弟……我、我……”
然而话未说完,公子舒夜只觉肩臂间忽然一沉、墨香浸满了血的身体猝然压了下来。一个扁平的碧玉瓶子从失去知觉的人手里掉落,瓶子里已经空了——极乐丹!墨香服用的、居然是那瓶从莺巢顺手拿走的极乐丹!
正是靠了这种迷幻药的药力来麻痹身体、缓解痛苦,重伤的人才撑到了现在。
“墨香!墨香!”
第十一章 归去来
长河落日,狼烟滚滚。三日后朔方、酒泉等地援军陆续到来,回纥大军自行解去,只留下一地辎重尸体狼藉。然而趁着战乱,大光明宫东来的明教教徒、却成功地在月圣女梅霓雅的带领下绕外城而过,去往中原。待得战局平定,已然追之不及。
收回外城后,敦煌城主一边写下奏章、将此事告知大胤王朝,一边着手整理残局。
这一场混乱过去,惊惶的仆婢们才发现绿姬自缢于瑶华楼上,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既然城主对二公子有恩、她便不能为主母复仇。而将敦煌出卖给回纥,亦无颜再见霍青雷,故以死相谢。只求城主日后善视幼弟。
公子舒夜见信,久久不语,命人将绿姬安葬于老城主夫妇坟冢之旁。
少年时就和绿姬认识、他知道她原本也是聪颖善良的人。然而权势和阴谋扭曲这个女子的灵魂——而这个女人一生的阴狭恶毒,说到底、只不过来自于对昔年恩人的忠义。但最后,她毕竟不曾毁了那些玉管书信,而选择了把真像告诉了连城——只看在她生命最后这一举动上,他便原谅了所有。然而她竟还是寻了一死。
此战过后,敦煌城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秩序。可大胤王朝风雨飘摇、明教此番又穿城东去,只怕从此中原无论在朝堂上还是武林中,都不会安稳了吧?
时局严峻、只不过在敦煌修养了三日,鼎剑候便马不停蹄地秘密东归。
敦煌城外黄沙漫天,斜阳将两人的剪影拖得很长。远处一骑侍卫在等待王侯话别完毕,古道又西风,帝都人归去,长亭折柳,风沙中驻足一叙别情的又有几人?
“别婆婆妈妈了,我回帝都后一定小心就是。”黑衣的鼎剑候有些不耐,翻身上了乌电骓,忽地笑,“以后别再乱吃那种药了,死小子!我离开修罗场后半年内就戒掉了,你却越来越沉迷。这次刚一见你的时候、那种活死人的样子可吓了我一跳。”
送别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只是道:“你这次一口气吃了一整瓶,回去也要再戒一次了。”
鼎剑候在马上看着同伴的脸,忽然间有些忧心——怎么又变成了那种消沉颓丧的气息?仿佛绝世利剑出鞘一斩、便又立即回到了鞘中,此刻舒夜的表情是如此疲倦而淡漠,完全没有了几日前纵横沙场、令千军辟易的凌厉锋芒。那样的苍白、阴郁而沉默,仿佛又成了莺巢里那个醉生梦死的奢靡城主。
尤自记得舒夜说出“生无可欢,所以如不就死”那句话时候的表情,他不禁悚然。
鼎剑候忽然间重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重重拍了拍公子舒夜的肩膀,抬起手来,指着南方苍黄的天际:“待得大局定后,就去苗疆找她吧!我知道你不愿做皇帝,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
黄沙簌簌吹到脸上,公子舒夜抬起头来极目看着南方,眼里却有一种宿命般的苦笑——十几年了,与她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命运、似乎没有给过他们两人半分的机会。情义自古难兼顾。自从在祁连山顶上面对着种种取舍、向敦煌方向迈出那一步后,他就再度失去了沙曼华——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冷漠的世上、内心存留着的唯一梦想。却脆弱得触手即碎。
他不自禁地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将手按在胸口正中,蹙起了眉头。
时隔多年,那一处的伤痛依然刻骨铭心——仿佛那一缕被射碎在他血肉里的秀发,蜿蜒着在他血脉里蔓延生长开来,将他整个身心包围,令他日夜不忘。然而,那一缕秀发的主人,如今又在这苍天下的何处?
鼎剑候看着他默然的表情,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保证:“放心,一定会找得到的!等我搞定了帝都那边的局面,便下令普天之下帮你一起找。”
公子舒夜只是一笑:“还没当上皇帝呢,就想着假公济私?”
“天子无私事。”黑衣的鼎剑候蓦然大笑起来,眉间睥睨,忽地顿住了笑声,“即使你找不到她,你还有兄弟!——别说什么生无可欢的屁话!生无可欢?生无可欢为什么你那时候还在那儿拼命杀敌?”
想起几日前那一场出生入死的拼杀,公子舒夜微微一怔,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沙曼华是他的梦想,帝都权势则是墨香的霸图。也许人的一生里、追逐的是梦想和霸图——而在那之上,却依然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兄弟、和故土。那是他生命里永难放下的重负。有时候、人们偏偏只是因为这样的重负而极力奔走。
白衣公子忽地振眉朗笑,回身离去:“好,回帝都自己小心,我等着你做皇帝!”
鼎剑候策马归去,扬起一路黄尘。公子舒夜看着那一骑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去,便缓缓转过身去、安步当车,在如血的斜阳中负手独自归去。
敦煌城外的战场上,依然狼藉着满地尸体,苍鹰盘旋着叼食死人的血肉。砂风呼啸,卷起几个小小的旋风,仿佛那些新死去的灵魂出了壳、在原地盘旋起舞。远远的有几个影子孑孑穿行在沙场里,埋葬着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回纥士兵。
风沙过耳,他仿佛听到远处有人在唱一首曲子:“人说天宇是个覆盆,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明尊是我慈父,领我同归彼岸乐土——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彼岸,是否真有乐土?
“至景帝十八年,秋,回纥额图罕将步骑五万,袭敦煌。克外城,其将崩矣。以职守长公子舒夜失所踪,次弟连城贯兄甲胄,跃呼杀敌,守将霍青雷随之。人以公子归,群情振奋,终克狄夷。敦煌遂安。时人大贤之,公子连城之名播于西域。”
——《胤书·列传·公子舒夜》
那一场血战,最后落在史册里的、只是这样寥寥几句话。
两个月后,帝都里传出了有刺客入宫行刺的谣言,疑为明教余孽作乱,朝野对明教围剿更为严厉。来自总坛的月圣女接任了教主、带领中原魔教余党转入地下暗自活动,消声匿迹。龙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三,胤景帝薨,无子。鼎剑候扶南安王世子继位,改元太兴,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年幼无助,故令亚父鼎剑候摄政。
太兴初年六月,西域初定。敦煌城主高舒夜上表请辞一切爵位,不等帝都恩准便挂冠而去,不知所终。大胤朝廷下旨令其弟连城荫袭,继任敦煌城主兼安西节度使,加封西宁王。封霍青雷为神武将军。
曾经是丝路上传奇的公子舒夜从此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帝都、有人说他去了南疆,甚至有人说他泛舟去了海外……丝路依旧繁华,各国商旅来往频繁,将这个大漠荒颜的故事带向四面八方,包括当年公子舒夜自制的那首曲子,也被传唱在风里——
“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
“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
“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燕赵少年游侠儿,横行须就金樽酒,
“金樽酒,弃尽愁!
“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
“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
“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
“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
“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