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密码-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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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嘴儿其实远远就看见赵墨儿了。
他说书的茶坊和赵不尤的讼书摊正好斜对,经常能看到墨儿,却未怎么说过话。他生性爱逗人,越是本分的人,越想逗一逗。
他见墨儿和康潜在说什么,想凑过去听,等走近时,两人却已道别。彭嘴儿凑得太近,墨儿险些撞到自己,他忙伸臂护住,手里提着一尾鲤鱼,一荡,又差点蹭到墨儿身上,彭嘴儿咧嘴笑道:“赵小哥啊,对不住。又来选古董了?难怪这两天都不见你们去书讼摊子。还以为你相亲去了。”
墨儿没有答言,只笑着点了点头,问了声“彭二哥”,而后转身走了。
彭嘴儿转头望向店里,康潜已经坐回到角落那张椅上,昏暗中垂着头,并不看他。彭嘴儿又笑了笑,抬步到自己门前,按照和大嫂约好的,连叩了三声门,停了一下,又扣了两声。
门开了,却只开了一半,大嫂曹氏从里露出头,神色依然紧张,低声道:“二叔啊,快进来!”
彭嘴儿刚侧身挤进门,大嫂立即把门关上了。
“大哥呢?”
“还在下面呢。等饭煮好再叫他上来。”大嫂仍然压低了声音。
彭嘴儿将手里提的半袋米和一尾鱼递给大嫂,大嫂露出些笑脸伸手接住:“又让二叔破费了。”
“该当的。”
彭嘴儿笑了笑,以前除了每月按时交月钱外,他也时常买鱼买菜回来,大嫂从来都是一副欠债收息的模样,哪曾说过这样的话?这几天,大哥彭影儿惹了事,大嫂才忽然变了态度,脸上有了笑,话语少了刺。
大嫂拎着鱼米到后面厨房去了,彭嘴儿朝身后墙上的神龛望去,半扇窗户大小的木框里,一坨干土块,上面插着根枯枝。这枯枝是大嫂从大相国寺抢来的,大相国寺后院有一株古槐,据说已经有几百年,上面坐了几十上百个鸟巢,清晨傍晚百鸟争鸣,比乐坊笙箫琴笛齐奏更震耳。行院会社里的人都说那是株仙树,掌管舌头言语,说书唱曲的拜了它,能保佑唇舌灵妙,生业长旺。那坨土块都是大嫂偷偷从那古槐下挖来的。
大哥彭影儿这时正藏在那神龛底下。
彭嘴儿来相看这房子时,房主偷偷告诉他,这神龛正对着墙后面卧房的一个大木柜,那个木柜底板掀开,是个窄梯,可以通到下面一个暗室。他当时听了不以为然,住进来一年多,也只下去看过一回。
谁知道,大哥现在竟真的用到了这暗室。
第六章猜破、撞破
急迫求之,只是私己,终不足以达道。——程颐柜子锁着,匣子也锁着,如何换掉里面的东西?
门窗紧闭,却能进去,又能出来,如何做到的?
墨儿一路上都在苦思这两桩异事,到了家门前,呆呆站住,望着上了锁、紧闭着的大门,不断问自己:不开门,怎么进去?怎么进去?
康潜妻儿被人劫持,明天便是最后期限,那对母子生死存亡,全系于我。
他心里越来越慌:“怎么进去?怎么进去?”
“二叔,你脚疼?”是琥儿的声音。
夏嫂牵着琥儿的手,从巷外走了过来。
墨儿忙笑了笑:“二叔在想事呢。”
“二相公没带钥匙?”夏嫂也纳闷地望着他,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门,牵着琥儿要进去。
琥儿挣脱了小手:“我要跟二叔一起想。”
墨儿想起哥哥说的“越鬼怪,越要往平常处想”,就蹲在来笑着问:“琥儿,若是这大门关上了,你怎么进去?”
琥儿想都不想道:“推开门呀。”
“门要是锁上了呢?”
“夏婶婶有钥匙。”
不成,墨儿顿时泄气,这就是最“平常”。
若是照着这平常之理,换掉香袋里东西的,只能是尹婶,只有她有钥匙。但就算她再贪图那颗珠子,也应该不会拿自己儿子性命来换。若换成饽哥,她是后娘,倒也许会这么做,但绑匪显然知情,要挟的是她亲生儿子孙圆。做母亲的绝不会为财而舍子,这也是最平常之理。除非她能保证儿子性命无碍。难道孙圆是被她使开,藏到某个地方去了?
应该不会,绑匪显然不会轻易放手,已经盯紧了尹婶一家,孙圆年轻,也许会利欲熏心,但尹婶性子极要强,以她平素为人,绝不会为贪一颗珠子,让儿子永远躲起来不敢见人。
所以,平常之理在这里行不通。
至于康潜的妻儿,后门一直闩着,前面有康潜,绑匪既进不来,也出不去。除非他会遁形之术。常理在这里,更行不通。
不对!墨儿忽然想起厨房里还有个套间,康潜弟弟康游的卧房。
康游那两天并未回家,康潜夫妇平常可能不大进那房间,而厨房的门白天极有可能忘了关,绑匪处心积虑谋划此事,在前一晚可以趁机溜进厨房,事先躲进那房间,第二天早上再悄悄摸出来,绑走康潜妻儿!这样,厨房门就算闩上也没用。
不过——康潜妻儿猛然看到陌生人从那个房间里出来,一定会惊叫,康潜自然会听到。但康潜并未听到任何异常,说只隐约听到妻儿在后面嬉笑,小孩子洗澡常会顽皮,也许是她母子惊叫了,但康潜却以为是在嬉闹,并未在意?这在常理上说得通。
绑匪可以先捉住栋儿,而后低声要挟康潜妻子,康潜妻子自然不敢再出声,只能听命于绑匪,打开厨房门,跟着绑匪出去。不过,他们出去后,如何从外面闩上门?从外面用刀拨开门闩,倒还做得到,想从外面插上门闩却几无可能。如何做到的?
另外,绑匪绑架了康潜妻儿,应该立即逃离,为何要费这心思和工夫去闩上后门?这岂不是多此一举,自找麻烦?其中有什么道理?常理何在?
墨儿站在门槛外,闭起眼睛苦思,琥儿在一边连声问他,摇他的手,他都毫无知觉。
对了,拖延!
在那种情形之下,多此一举必定有其效用。隔壁二嫂来叫康潜妻子,康潜到后面去找,若是见后门没闩,第一步自然是出门去看,绑匪若未走远,便会被发觉。但若门是关着的,康潜便会回身去其他房间去找,这样便会拖延一阵,绑匪胁持着康潜妻儿,就能从容逃走。另外,妻儿凭空消失,康潜自然极其吃惊、慌乱,故布疑阵,让他更难查找绑匪行踪。
这些,常理都说得通。
只是,绑匪如何从外面闩上房门?
妻子春惜失踪前,康潜其实已经动了恨意,想要休掉她。
生于这世上,康潜常觉得力不从心。他自幼体质羸弱,跟里巷的孩童们玩,常被丢在后面,拼力赶,也赶不上。读书,多读两句,就会觉得吃力难懂。至于世务,更是迟缓滞重,毫无应变之力。因此,他不爱和人多语,怕露怯,久而久之,没有了一个朋友。若不是随着父亲见识了些古玩器物,连这点存身之技都没有。
能高者狂,才低者吝。能捉在手里的,他都极其珍惜。这汴京城人过百万,每日钱财流涌,更是亿万,他能有的,只有这家店和三个人——妻子,儿子,弟弟。
然而,妻子和弟弟却让他后心中刀。
他自小被其他孩童冷落嘲弄,只有弟弟康游从来不嫌他慢或笨,相反,还一直有些怕他,又始终跟在他后边。弟弟体格壮实,若外边的孩童欺辱他,弟弟总会冲上去跟人家打。
成人后,弟弟去了边关,他一直忧心不已。好不容易,弟弟从边关回来,由武职转为文职。他们兄弟总算团聚,他心里似乎也有了底气和依仗。妻子春惜煮好饭,一家四口围着桌子,说说笑笑,是他平日最大乐事。那种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个稳稳当当、踏踏实实的男人。
直到有一天,他去后边厨房洗手,猛地看见弟弟和春惜在后门外,弟弟似乎要替春惜提水桶,春惜却不肯,康潜看到的那一瞬,春惜的手正抓着桶柄,弟弟的手则按在春惜的手上。
两人一起发觉了康潜,一起慌忙松了手,木桶顿时翻倒,水泼了一地。弟弟和春惜都涨红了脸,弟弟忙抓起木桶,低着头又去井边提水去了,春惜则匆匆看了康潜一眼,随即走进来,到灶台边,侧过脸,拿起火钩,弯下腰去捅火。
弟弟只要回来,总会抢着做些活儿,康潜起初也并没有在意,舀水洗了手就回前面店里了。但坐下后,回想起来,心里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他们为何要惊慌?为何会脸红?难道……他心里一寒,怕起来,忙断掉了思虑。
晚饭时,三人照旧说着些家常,康潜却明显觉得春惜和弟弟都有些不自在,一旦觉察后,他也开始不自在。只有儿子栋儿照旧不肯好好吃饭,米撒了一桌,被他大声喝了句,才老实了。但饭桌上顿时沉默下来,冷闷得让人难受。
吃过饭,弟弟并没有照往常住下来,说县里有公事,匆匆走了。春惜倒还照旧,淡着脸,没有什么声响,只偶尔和栋儿说笑两句。康潜心里却生了个刺。
过了几天,弟弟才回来,第一眼见到,康潜就觉得弟弟目光有些畏怯,像是在查探他的神色。他心一沉,那根刺似乎活了,开始生根。弟弟是相当聪敏的人,当即就觉察到,目光也越发畏怯,甚至不敢看他,也不敢看春惜。
原本和乐一家,就此有了裂隙。
墨儿牵着琥儿进了院门,仍在苦想从外面闩门的法子。
琥儿闹着要他陪着玩耍,他却充耳未闻,走到堂屋门口,从外面关起门,又打开,再关起,再打开,反反复复,却想不出任何方法,能从外面将里面的门闩插上。
琥儿手里拿着个玩物,一只竹编的螳螂,拴在一根细绳上。他牵着绳子不断地甩,嘴里喊着:“飞,飞,飞!”墨儿再次将门打开的时候,琥儿将竹螳螂甩进了门里,墨儿却没留意,又一次关上了门。
“二叔,我的螳螂!”琥儿拽着绳子嚷起来,竹螳螂卡在门缝里扯不出来。
墨儿却忽然一惊,顿时明白过来:细绳子!细绳可以拴住门闩,从外面拉扯着插上!他忙俯身在右半边门扇上细看,中间两块木板间有道细缝,这就足矣!
“琥儿,你这细绳借给二叔用用。”
“你要做什么?”
“一件极有趣的事。”
“好。”
墨儿将竹螳螂的细绳解了下来,打开门,将细绳一头紧紧扎住门闩横木的前端,另一头穿过左边木插口,从门板细缝穿了出去,让琥儿在外面牵住。而后自己蹲下身子,从细绳下钻出门去,起身从外面关好两扇门,扯住绳子往外拉,门闩果然随绳子移动,插进了插口!
就是如此!康潜家的后门虽然没有这种板缝,但门板上有几个蛀洞,其中一个似乎正在门闩的旁边,正好用。
心头重压的阴云终于裂开一道亮光。
“琥儿看,门从里面插上了!”
“我也要玩!”
“好!”
墨儿刚说完,却发现另一个难题:门虽然从里面插上了,但绳子怎么解下来?
琥儿在一旁嚷道:“门插上了,咱们怎么进去?”
又一个难题。
墨儿苦笑着跑到厨房,找了把尖刀,回来插进门缝里,一点一点拨开了门闩。他看了看门缝两边的门板,自己在康潜家所设想没错,刀刃果然在门板上磨出了一些印迹。那个劫匪不是用刀拨开后门的。
“该我玩了。”琥儿抓住了绳头。
“先别忙,等我进去。”
答应了琥儿,只好让他也玩一次。他钻进门里,关上门,琥儿在外面拉拽绳子,虽然琥儿年幼,没什么手劲,但在外面拽了一阵,门闩还是随着绳子慢慢移动,插进了木插口。
“我也把门插上啦!二叔,再来一次!”琥儿在外面欢叫。
墨儿便拔开门闩,一边陪琥儿玩,一遍遍开关着门,一边继续想:插上门后,怎么从外面解下绳子?
琥儿在门外拽着细绳,拉动门闩,玩了几回便厌了,又说要玩他的竹螳螂,墨儿便打开门,将细绳从门闩上解下来,拉动绳扣时,他心中一亮,恍然大悟,这样不就得了?
他喜出望外,将细绳重新拴在竹螳螂上还给琥儿,又让夏嫂照看琥儿,自己到瓣儿房中找了一根细韧的线绳,又寻了一根大针,将线绳穿在针上,别在袋中。然后急匆匆出门,去租了头驴子,一路快赶,到了小横桥来找康潜。
康潜也正呆望着厨房后门,想自己的妻儿。
自从他无意中撞到弟弟康游与妻子春惜那一幕后,弟弟来家的次数便越来越少,来了也不去后面,只买些吃食和给栋儿的玩物,在前面店铺说一阵话,放下东西就走。春惜若在店里,他连话也难得说,只问候两句。
康潜心里很难过,不断想,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但他们两人若真没有什么,为何当时都要慌张?弟弟为何越来越怕和自己对视?更怕和春惜说话?他从小就性直,跟我更是从来直话直说,毫不弯转,既然他没这个心,为何不跟我说开,反倒要躲开?
活到现在,从未有一件事让他如此难过,那一向,他对春惜也越来越暴躁,两人常常争执斗气。正在烦闷不堪,春惜母子却被人劫走了。
他们母子被劫得古怪,后门关着,人却不见了。那个赵墨儿说这绝不是什么神迹巫术,而是有人使了计谋。但什么计谋能不用开门,来去无踪?
他望了望右边弟弟那间小卧房,猛地一惊。若有人事先躲在这间卧房里,便不用开后门,就能绑走春惜母子!
那人是谁?他心里忽然一寒:弟弟康游?
不会!不会!他惊出一身冷汗,忙压死这个念头。绝不会是弟弟康游,他更不会写那种勒索信,然后又自己去那船上,做那种事情。
排掉了疑虑,他像是治愈了一场大病,浑身轻了许多,却也虚脱了一般。
“大郎!”
店门前传来叫声,是隔壁武家的老大武翔。
武翔和康潜做了十几年邻居,他因也爱好古玩书画,常来店里攀谈,康潜很少朋友,武翔算是一个。
康潜走到前面,见武翔和一个中年胖子站在店门口,是京郊祥符县的汪员外。前一阵武家老三武翘引荐他和康潜谈一桩古董生意,因为价格谈不拢,便搁下了。
汪员外笑着问候道:“康经纪一向可好?我又来了。”
武翔五十来岁,清瘦温和,也笑着说:“汪员外说主意定了,来找我家三弟作保人,三郎在学里,他便强拉着我来作保。”
康潜这几天都无心做生意,但汪员外家里那两件古物他十分中意,一只莲花白玉羽觞,一枚流云镂文玉扣。货好,要价也高,两样至少要二十贯。康潜没有那么多余钱,想起春惜嫁过来时,陪了一头母牛,一直租给乡里农人,现今值十贯钱,每年租息也至少一贯,去年又刚产了子。康潜知道汪员外在乡里有田地,用得到牛,便和他商谈,用这母子两头牛换他那两件古物。汪员外则只愿单用那只羽觞换两头牛。
康潜勉强打起精神,叉手问讯过后,问道:“汪员外果真愿意我出的那个价吗?”
汪员外咂着嘴:“能否再补三贯钱?”
“只能那个价。”
武翔也劝道:“物是死的,牛是活的,不但有租息,还能产子。你刚才不是说主意已定?”
汪员外却还想再磨一磨,不停搓手咂巴嘴,直念叨自己的东西有多好。康潜却没精神再争执,连听都不耐烦听。一扭头,却见赵墨儿骑着驴子快步赶了过来,眼里似乎闪着喜色。难道他查出什么来了?
康潜越发不耐烦,回头断然道:“就那个价,母换羽觞,子换扣。”
汪员外见说不通,便叹着气道:“也罢,也罢。跑这几趟,盘缠都饶进去不少,再跑下去,越亏越多了。货我已带来,咱们就请武侍郎作保,现在就写约?”
“好。”
墨儿赶到时,康潜正在交易。
他虽然急着要将喜讯告诉康潜,却只能耐着性子,在一旁看着康潜写好契约,用自家母子两头牛只换来一只玉杯、一枚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