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4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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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浮在外部世界里的一个泡?”
“飘浮这个词并不准确,它在外部世界的空间里,又不在空间里。”
“老师,反正我听不懂,你请继续。”
“这个泡因为某种原因,与外面的世界并不相通,稳定,自洽,独立,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可以永远这样生存下去。”
“然后?”
“我只是想证明你先前的猜想是错误的,昊天的世界没有旁观者,因为昊天也是参与者,如果我们在演戏,那么它也是演员之一。”
“为什么?”
“如果有智慧从外部世界观察这个泡,泡的内部与外界便会发生联系,每一次观察都会影响观察对象的状态,这不是你几天说过的道理?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所处的世界便不再完美稳定,既然这种情况没有发生,说明没有旁观者。”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天他把自已记得的那些残缺的知识告诉了夫子,哪里能够想到夫子能够记住这么多,还能如此简易地推论出很多事情,虽然他现在依然不知道夫子的推论是否正确,但至少听上去很正确。
夫子指尖那团镀着银晖的光泡平空消失,拍了拍宁缺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怕所有的这些都只是一场梦,或是一场游戏,那种情况确实让人很恼火,不过那种情形确实不需要担心。”
宁缺说道:“因为老师您的推论?”
“不仅如此。”夫子说道:“不管我们生存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要我们是真实的,那么这个世界就是真实的。”
宁缺看着夫子诚心赞美道:“老师,如果您生活在我梦中的世界,您绝对会是最优秀的哲学家、科学家、教育家、美食家、革命家。”
夫子轻捋胡须,自矜说道:“原来不管我生活在哪里,都还算是不错?”
宁缺笑着说道:“哪里是不错,是强到不能再强。”
夫子双眉微颤,难抑喜悦之情,说道:“别的不好说,美食家还是有资格的。”
…………清晨时分,大海和海里的鱼儿被红艳的朝阳一道唤醒。吃完桑桑做的生蚝粥,夫子带着宁缺去船首吹海风睡回笼觉。
宁缺靠在软椅上,把毯子拉了拉,侧头吸了口椰汁,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幸福到了极点,如果能够一直不登岸,那便好了。
然而终究还是会上岸,大船继续向北行驶,隐隐约约间,已经能够看到远处黑黑的海岸线,甚至有种错觉,能够闻到码头上的味道。
上岸便是回到人间,便可能会面临很多事情,尤其是联想到一直笼罩着自已的那份不安,宁缺的情绪变得有些异样。
听着船首撞破海浪的声音,看到船上空碧空里流云,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想到荒原大战时,那条黄金巨龙吸取荒人战士尸体散发出来的天地元气的画面,心中昊天的形象愈发变得贪婪起来。
宁缺皱眉思考道:“因为是封闭自守的世界,所以能量只能在其间源源不绝地流转,最终依然会趋向寂灭才对,昊天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他为什么不破开这个世界,去往更广阔的世界里寻找新的能量来源?”
“首先,昊天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如果这个世界破灭,或者是与外界相通,它有可能直接毁灭,其次,我想它应该是害怕。”
夫子躺在椅上,手里拿着个五彩斑澜的贝壳在玩。
宁缺把椰子递过去,半跪在椅上,不解问道:“它这么强大,害怕什么?”
夫子接过椰子,用手在坚硬的椰壳上,扳下一小块椰肉,送进嘴里缓缓嚼着,叹息说道:“椰肉久嚼,香过花生。”
宁缺正在专心等着老师的回答,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话,苦笑说道:“可没听人说过,也没见谁把椰肉当花生吃。”
夫子放下椰子,说道:“你问昊天害怕什么?它害怕的就是未知。”
“未知?”
“人也会害怕未知,就像很多人没有吃过椰肉,把椰肉当垃圾一样扔掉,很多人没有吃过辣椒,觉得那就是魔鬼,但人同样向往未知,所以才会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会有我这样爱吃椰肉的人,才会有那些嗜辣如命的人。”
“面对未知,永远不会缺少勇于尝试的人,因为人们会恐惧,但也会好奇。未知和好奇是相生相伴的两个概念,正是人类最显著的特征。”
“就像那天夜里我与你说过的那般,看见一座山,我们总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看见一片海,我们总想知道海底是什么,看见一片天空,我们总想知道天空之上是什么,正是因为好奇,所以人类才会不断地开拓进取,变得越来越强大。”
“这个世界绕来绕去,起点便是终点,这真的很没有意思,人类对未知好奇的天性决定了,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封闭的世界是永远平静地生活下去,世界既然是封闭的,我们便想打开这个世界,去外面看一眼。”
“但昊天不是人,虽然它有生命性,但归根结底,它是枯燥的、单调的、无趣的客观规则,它害怕改变,更没有勇气面对未知。这就是我们与昊天最大的区别,也正是我们与它不可能永远和谐相处下去的根本原因。
“强扭的瓜不甜,三观不同怎么成亲?被一个贼老天盖在头顶,呼吸如何能畅快?所以只好摘了瓜秧,休了老妻,掀开这片天。”
“莲生是这样想的,你小师叔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古往今来有无数人都在这样想。我们当然清楚,就算天外有天,那个天或者也只是一个更大的囚笼,但至少我们可以多看一些风景,多经历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或者很重要,或者不重要,但我以为值得为之而奋斗。”
第七十一章夫子的故事(上)
大船在大河国南方一处海港登岸,黑色马车驶上陆地,悄然无声而去。此时距离他们离开荒原,已经过了七十几天,地处南方的大河国,也已经知晓了荒原战争的最终消息。
黑色马车离开荒原后,西陵神殿联军,很突然地向唐军发起了攻击,然而唐军却似乎早有准备,北大营铁骑东出贺兰城,打了神殿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战火再次在荒原上燃烧,只不过这一次的战争,与荒人再没有什么关系。战争一直持续了数十日,在兵员数量上明显处于劣势的唐军,最终在皇帝陛下李仲易的亲自指挥下,艰难地获得了胜利。
因为后勤补给线拉的太长,而且西陵神殿方面还有很多位实力强横的大修行者,所以唐军在确定胜势之后,很冷静地没有继续前进,分两路撤回贺兰城和土阳城,其中东北边军的铁骑,此时应该快要抵达荒原边缘。
令人有些不解的是,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率领北大营铁骑撤回贺兰城后,并没有马上班师回长安,御驾留在了贺兰城中。
有人猜测是沉默安静了太多年的金帐王庭有些什么动静,更多人则认为,唐帝只是想带着皇后娘娘,在远离长安城的地方多享受一些美好时光。
荒原上这场战争,虽然以唐军的胜利而告终,但以一国对抗天下,大唐国势再强,军威再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至于西陵神殿联军方面,更是死伤惨重,看上去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再启战衅。
本应震惊整个世界的夫子破天一战,因为西陵神殿最严酷的封锁,再加上当日世间所有人都跪在地面,不敢直视光明大盛的天穹,没有看到真实的画面,所以并没有流传的太广,至少在唐国之外如此。
在黑色马车穿行大河国的旅途中,夫子曾经问过宁缺,要不要去莫干山看看,如今王书圣带着墨池苑弟子去荒原赴战,还未回来,那么此时的莫干山上便只有莫山山,按照夫子的意见是大好的机会。
宁缺明白夫子说的机会是什么,只是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越来越为老不尊,明明桑桑就在车里,还要用这些话来撩拔自已,所以很坚定地表示拒绝。
黑色马车驶出大河国境,向着东北方向而去,穿过南晋东南方的丘陵地带,来到一片青葱满目的美丽国度,正是西陵神国。
小镇道殿对面,有个卖烤红薯的摊子,此时盛夏未去,即便是受到昊天眷顾的西陵神国,天气也很炎热,烤红薯摊子的生意应该很糟糕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摊子却始终开着,而且隔不多时便会有人来买。
“严寒雪天围炉吃涮肉,酷热夏天抱冰吃雪食,这固然是极好的应时的享受,但有时候,人就应该和自已过不去,酷暑时吃火锅,汗如雨下,图的是个畅快,寒冬时嚼甜冰,图的也是一个畅快。”
夫子说道:“想尝试这种刺激,图畅快,或者说自虐的人很多,所以这家摊子一直开着,而且已经开了一千多年,你们应该试一下。”
宁缺买了三个烤红薯回来,用手指头掐着撕皮,说道:“真有烤红薯摊能开一千多年?那不做成了千古生意?老师您可别是在骗我们。”
夫子说道:“一千多年前,我就经常从山上下来吃这里的烤红薯。”
这间小镇在西陵神国深处,地近桃山,从镇外那道石桥上,顺着河流的方向望去,便能在青山里看到巍峨壮观的西陵神殿。
夫子这句话里说的山,难道就是桃山?
宁缺有些吃惊,忘了继续撕红薯皮。
夫子从他手里接过红薯,用很快的速度剥好皮,露出黄红软糯冒着热气的薯肉,递给桑桑,说道:“我以前没有见过昊天,也没有与它直接打过交道,所以只能猜,但现在看来,猜测已经越来越接近事实。所以我才觉得,我有资格给你们讲昊天的故事,现在它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接下来我想讲一些关于我的故事,就不知道你们两个人有没有兴趣听。”
宁缺和桑桑当然有兴趣。
世间只知大唐有书院,书院有夫子,夫子最高,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夫子的故事,歧山大师猜测夫子已经活了接近两百岁,而宁缺现在知道,夫子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一千多年的人生那该有多么精彩的故事?
黑色马车驶出小镇,驶过石桥,顺着河流的方向继续前行,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随着道路弯曲,在视线里时隐时现。
夫子吃完了烤红薯,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湿毛巾,擦掉唇角和胡须上沾着的薯肉碎屑,又把微粘的手指擦干净,指着窗外东方某处说道:“很多年前,就在西陵神国的东面,有一个叫做鲁国的国家。”
宁缺说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夫子说道:“那是一千多年前的国家,现在早就没有了。”
宁缺说道:“看来是个小国,而且不怎么出名。”
夫子不悦道:“那是你自已不学无术,一本史籍都没看过,你要问后山里那些师兄师姐,谁不知道当年的鲁国?”
宁缺发现向来最擅长溜须拍马的自已今天竟连续犯了两个错误。
首先是忘了替老师把胡须上沾着的食物碎屑擦干净,紧接着又没听明白,老师既然此时提到鲁国,想必他与鲁国之间大有关系,自已随口一句话,就像是一巴掌险些打到老师脸上。于是他赶紧道歉。
夫子不再理他,望着已经不复存在的故国,说道:“我生在鲁国……”
宁缺心想,果然是故国情怀不容侵犯。
夫子又说道:“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宁缺心想,您这句话等于是把全天下的人都扇了一记耳光。
夫子不清楚这个学生在心里一直不停补着台词,继续说道:“本来就是普通人,所以我像普通人一样,自幼读书,明理,然后考试,很辛苦地做了一个官员,不料刚审了一个案子,便得罪了权贵,被迫辞官。”
宁缺好奇问道:“什么样的案子?”
夫子简单说了几句,看神情,明显对当年之事犹觉愤愤不平。
“就这么直接把那人的头砍了?您有证据吗?”宁缺小心翼翼问道。
夫子说道:“没有证据,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恶人。”
宁缺嘲讽说道:“没证据就判案,也不知道唐律第一怎么成了书院的规矩,我说老师,你到底为什么杀那个人?是不是你看他不顺眼?”
夫子大怒说道:“我说昊天也没证据,还不是一样要和它对着干?”
宁缺有些紧张说道:“那是因为您看昊天也不顺眼。”
夫子怔住,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也许你说的错,当年我毕竟还年轻,可能脾气确实大了些。”
宁缺得了一寸的便宜,自然不能忘了再进一尺的乖,大笑说道:“老师,您现在活了一千多岁,其实脾气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
笑声嘎然而止,宁缺摸着自已脑袋上被棍棒敲出来的大包,觉得自已好白痴,明知道老师脾气不好,自已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黑色马车驶到桃山之下。
宁缺变得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和期盼,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是,那些行色匆匆的神官和神殿执事们,没有人注意到黑色马车的存在,而夫子似乎也没有再上桃山斩桃花的想法,让马车停在一株大树下乘凉。
“被人夺官去职,我无事可做,去操持族里的事务,总觉得有些不妥,而且当时世道纷乱,所以我只好隐居不出。”
“记得那年我已经三十多岁,不知为何,忽然对道门典籍产生了兴趣。于是我开始看书,开始修行,很顺利地初识,然后感知。
“正如先前所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无论悟性还是资质都很普通,如普通修行者一般,按部就步破境而上,到了不惑境界,便开始停滞不前。”
“在普通人看来,再普通的修行者都很了不起,所以当时我对自已的修行速度没有任何不满意,就算停滞不前,也觉得很正常。”
“族里对我被夺官一事,本来有很大意见,但当我能够修行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顿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把我送到桃山来做执事。”
夫子指着窗外的神殿说道:“到神殿之后,便有主事问我想做什么,我当时在想,族里肯定花了很多银钱,还不如把这些银钱给我买个官职。”
桑桑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心想用来买脂粉也是好的。
宁缺也觉得有道理,更好奇老师当年的选择,问道:“您选了什么?”
夫子说道:“我想自已既然喜欢看道门典籍,便要了个藏书楼的管理职司。”
宁缺重重一拍大腿,说道:“好选择!”
夫子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赞道:“但凡最强大的、最逆天的人物,都必然做过图书馆管理员。老师您看昊天不顺眼,想来从那时起便注定了。”
第七十二章夫子的故事(中)
夫子对自已的大徒弟说过,对很多人都说过,自已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很多人看来,这很正常,在大师兄等无条件无道理信任老师的书院弟子看来,夫子对自已的这种评价明显过于谦虚,以至近乎骄傲。
事实上夫子的认识很清醒,比如像此时此刻,他就无法听懂宁缺这句话里的笑点,也无从感受这句话里强烈的赞美情绪。他想了想,没有想明白,于是决定不再花时间思考,开始继续讲述自已的故事。
“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在西陵神殿里当理书道人,我进藏书楼便是为了看书,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大好时机,于是便开始不停看书。书看的多了,便莫名其妙地开了窍,破了不惑境晋入洞玄,然后继续向上走,境界修为变得不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已每天看书的时候,有个道人也一直在藏书楼里看书,要知道那时候的神殿和现在的神殿可不一样,道人们都喜欢去人间吃香喝辣,作威作福,没有任何人敢管他们,所以当时的道人都不爱看书,那个道人便显得很特殊。”
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夫子的回忆也有些模糊,他沉默想了片刻,确认没有记错时间顺序,继续说道:“我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