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4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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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扬羽很清楚,只要自已能在这场战争里活下来,战后必然会升官授爵,却没想到自已忽然间拥有了如此大的权柄,兴奋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惶恐。
齐四爷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安排透着份诡异的味道。
“长安城很空虚,如果西陵神殿联军……无论是哪一方面的敌人,兵临城下,我们都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你们要提前做好破城之后的准备。”
听着宁缺的话,上官扬羽和齐四爷震惊无语。
就像所有唐人那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长安城也有被攻破的那一天。
“这个消息,不要外传。”
宁缺没有看齐四,只是看着上官扬羽的眼睛。
那双猥琐的三角眼里,闪烁着复杂的目光。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出问题,世间再无上官这个姓氏。”
…………说休息,但心里压着极重的石块,哪里能够休息,哪里能够睡得着觉?宁缺顺着朱雀大街向南门走去,感知着天地气息的细微变化,察看着沿途那些堵塞的区域,神情变得越来越疲惫,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
来到城墙前,他望向城头。
长安城墙高耸如崖壁,站在地面,很难看清最上面的画面。
他的眼力敏锐,远超普通人,所以他能够看到那个穿白棉裙的女子。
莫山山正在看着长安城冥思苦想。
就像先前的他一样。
宁缺默默说了声感谢。
“能识块垒,这小姑娘在阵法上的天赋确实远超过你,但老师既然把长安城交到你的手中,那么我想最终还是需要你自已来想明白这一切。”
一名小姑娘走到他身旁,抬头向城墙上望去。
小姑娘十二三岁,乌黑的双马尾在腰间摆荡,容颜清稚可人,语气却是宁静温婉成熟,说莫山山是小姑娘,竟不令人感到不谐。
她是当代魔宗宗主,有资格喊书痴是小姑娘。
“师姐,我真的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了。”
宁缺说道。
余帘望向他,说道:“所以你已经开始做城破的计划。”
宁缺说道:“不虑胜,先虑败,这是我的习惯。”
余帘说道:“如果是正常时节,这种思想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眼下的局面是大唐必败,所以我们必须只考虑虑胜利,不考虑失败。”
宁缺没有听明白。
余帘说道:“我们只能考虑怎样获得胜利,而不能考虑怎么面对失败。”
“可是……如果失败是注定的,怎么能胜利?”
“那就在失败之前,先获得胜利。”
余帘说道:“一场战争最终的结局取决于很多方面,可能二师兄守不住青峡,可能镇北军被金帐击败,可能长安城会被攻破,但我们只要能在这些失败到来之前,取得某一方面的胜利,便能阻止这些失败的来临。”
宁缺明白了,说道:“最关键的胜利。”
“不错。”余帘说道:“在你看来,这场战争的结局会是什么?”
宁缺很清楚,战争之初大唐连遭重挫,双方实力之间的差距已经被拉大,就算青峡能守住,惊神阵能修复,依然很难改变最后的结局。
“大概还是会输。”他说道:“不过我相信,到了大唐亡国的那一天,世间也没有几个国家还能存在。”
“不错,这是世间所有人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各国的皇室还有那些将军们,虽然都很愚蠢,但想来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余帘说道:“大唐和书院已经开始展现力量,到处都在死人,我相信月轮国朝阳城里很惨,燕国也把自已打废了,谁愿意与我大唐玉石俱焚?”
宁缺说道:“南晋皇帝听说因为丧子有些发狂。”
余帘说道:“如果那皇帝想把整个南晋都拖进疯狂的泥潭里,皇族还有那些将军,都会出来阻止他,因为没有发狂的人终究更多。”
“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灭唐的,只有西陵神殿。”她继续说道:“熊初墨已经废了,天谕和裁决青峡之战后必然重伤甚至可能死亡,神殿还有什么?”
宁缺若有所思。
“前些天,我和大师兄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样在必败里求得胜利,至少是暂时的胜利,谋求暂时的和平,直到我们想明白了这一点。”
余帘看着他,说道:“杀死观主,这场战争便可以结束。”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推论是正确的,如果知守观观主被书院杀死,西陵神殿消耗惨重,对俗世诸国的影响力会变弱,那么还有哪个国家愿意与大唐一道毁灭?
更关键的是,如果观主死了,道门对剑阁和柳白便再也没有任何约束力。
然而问题在于……观主是夫子登天之后,这个世界上境界最高、最高深莫测的至强者,想要杀死他的难度与大唐打赢这场惨烈的战争,能有多大差别?
宁缺看着她说道:“师姐留守长安,不去青峡,就是因为此事?”
余帘说道:“我没有信心能击败他,因为观主比你以及世间绝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强大,甚至是超出想象的强大。”
宁缺知道大师兄此时正在以无距境与观主竞逐,在他印象里,观主就算强大,也很难配得上师姐的形容,不由有些不解。
余帘说道:“等到观主出手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宁缺说道:“我能做些什么?”
余帘说道:“修好这座城。”
宁缺至此终于完全明白了大师兄和三师姐的意思。
长安城破,就是失败。
长安城破前,书院能杀死知守观观主,便是胜利走在了前方。
当大师兄带着观主来到长安城的时候,他至少需要修好这座城的一部分。
——杀人的那一部分。
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这座城以后便再也不用修了。
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抹夜色,也可能是深渊前的最后一步。
宁缺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沉重到他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入夜。
莫山山站在城墙边,被寒冷的秋风刺的脸颊有些微红。
她环抱着双臂,看着身前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明白了一些什么。
只是那道灵光乍现即隐,不知去了何处。
她细眉微蹙,继续看着这座城。
…………宁缺也在看着这座城。
他坐在雁鸣山上,看着湖对面。
湖对面的画面是长安城的一个片段。
他和桑桑的宅院也在那里,长时间无人居住,一片黑暗,凄冷异常。
他看了很长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收到观海僧的挑战,他就是在这片湖畔沉思了很久,然后收获了很多。
当然,更多的往事还是与桑桑有关。
只是却无任何感悟。
他很疲惫。
在凄冷的夜色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湖对岸依然没有什么灯火。
因为天亮了。
晨雾里传来呦喝贩卖的声音。
晨雾散后,民宅街巷被包子铺的蒸汽占据。
人气渐生。
原来对岸并不是那般凄清。
宁缺看着那处,隐约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看长安(下)
宁缺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与露水,沿着湖畔向对岸走去。
湖东面有一片白色的秋苇,苇丛中隐着一道木桥,他从桥上走过,穿过自家宅院的侧门与偏巷,便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晨市里,尘世里。
皇帝死了,人们还活着,战争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包子铺的热气像雾一样散布在街上,面馆的汤汁淋湿了青石板路上。
百姓们排队买着早点,如往年间一样说着街坊里的新鲜事,当然话题里多了很多边疆的战事,有妇人在担心自已从军的子侄。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听着蒸锅里水沸腾的声音,看着眼前的热雾,听着细碎而平实的话语,看着孩子撕包子纸的可爱动作,忽有所感。
当年就是在这间包子铺前,他遇见道石僧,看见了荒野间的一个土馒头,那是一座千年孤坟,开始入世之后最凶险的一次战斗。
其时晨风渐作,道石僧的头颅滚落,就像因为烫而没有被孩子捧住落下的热包子,然后是鲜血湿了青石板,比露水更浓,比面汤更腥。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青石街道上便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血迹,看不到当年那场战斗留下的痕迹,人们甚至已经记不起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
晨市还是那个晨市,包子铺还是那个包子铺,老板与白案师傅还是那两个人,只是买包子的孩子不再是当年的孩子。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
宁缺站在包子铺前,沉默回忆着当年的画面,然后想起在瓦山洞庐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落下那颗黑子后所发生的事情。
昊天的世界里,最高的规则都有永恒的意味,比如时间与死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规则能够到达那种层次?
晨光因为热雾的折射,变得毛茸茸的,仿佛里面有无数的时光碎屑。
街道上人来人往。
宁缺站在街中,闭眼低头,感受周遭的所有。
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旧年的血迹被清水洗走,还留下一些残余,然后被无数排队买包子的人用脚踩过,带离原先的地面,青石板上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孩子捧着烫乎乎的肉包子,在青石板上走过,妇人用竹筐接着热气蒸腾的包子,一边骂着自己赖床的男人,一面在青石上走过。
妇人渐渐老了,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老妇在家等着,孩子的孩子开始和妈妈一道排队买包子,不等回家便偷偷拿了一个捧在手里。
无数年来,无数双脚在这些青石板上走过,青石板的表面都磨的光滑无比。
他看到了一片生满了野草的荒原,看到农夫在草原间点燃了火,看到老黄牛在生田里迈着沉重的脚步,看着黑色的泥土被翻开。
田地开始种稻种麦,到秋日结了金黄色的谷实,农夫开始收割打谷,石磨缓缓转动,磨出精白的面粉,被送到城里,做成馒头或包子。
他还看到了很多画面,于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在世间行走,必然会留下痕迹,但随着人的继续行走,这些痕迹便会悄无声息、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消失不见。
这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人自已的力量。
他睁开眼睛,看着晨市里穿流不息的人们,脸上露出笑容。
这座城很宏大,这座阵很伟大,所以当代表整个人间的老师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谁有能力调集足够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城,这座阵。
但人间还在。
那股力量,还在人间。
宁缺不知道隐藏在人间的那道气息是什么。
用力量来形容并不准确。
他能感受到那种强大,甚至隐隐触碰到了那些至高的规则,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受,该用什么词来描述……生活的味道还是烟火气?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调动那道气息,但至少有了头绪。
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气息。
在那一刻,他与老师和很多前贤的心灵相通。
所以他的心情很好。
他看到街那头的莫山山。
莫山山在城墙上看长安,一夜未睡,所以显得很疲惫。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然后向街那头走去。
“牛肉萝卜馅,两大钱的大包。”
他把包子递到莫山山身前。
莫山山双手接过包子。
她的手有些小,棉裙做的有些宽大,袖口遮着小半个手掌。
包子很大,她必须用两只手捧着。
她仔细撕掉与包子皮粘在一起的纸,然后小心翼翼咬了口。
她的神情很专注,很可爱。
…………来到南门前。
登上城墙,临秋风再看长安。
“你有没有那种经验,盯着一个字看,看的时间长了,便会觉得那个字越来越怪,无论是结构还是模样,总觉得那不再像是一个字。”
“自然是有的。”
“我以前以为是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原因。”
宁缺看着城墙下沐浴在晨光里的城市,继续说道:“但这两天,看长安的时间看的久了,我才发现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莫山山说道:“我只看了一夜时间,但长安城在我眼里也已经不再是城。”
“是符还是阵?”
“都不是,我觉得这座城是一个人。”
莫山山看着城市里的道路与建筑,说道:“这个人叫长安,他的雪山气海诸窍被堵,正等着我们去替他医治,帮他把诸窍打通。”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很像当年的我……但正因为如此,我知道想要把一个普通人的气窍打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你的诸窍最终还是通了。”
莫山山看着他说道:“所以我打算用你当初的方法,来医长安。”
宁缺记得那些往事,但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自已的雪山气海会忽然开窍,自已为什么能够修行。
莫山山看着天空,说道:“长安的雪山气海便是天地,我们没有能力命令天地,便只能让天地自已来做。”
第一百四十二章二师兄的规矩(上)
惊神阵里有一道暗线出现了堵塞,便干脆把这条暗线的出口处完全堵住,依阵法生死还复之理,迫使自北向南的天地气息流动完全停止,从而在城内郁积的愈发严重,直至倒溯反冲,借用天地自身把那几处堵塞冲开。
莫山山给长安城开出的这个药方很简单,粗暴至极,实在很难想象出自这样一个清美温柔的少女手中,如果被她医治的是真正的人,在服下这剂药后,绝对会诸窍流血而死,但如果服这剂药的是长安城,会不会不一样?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堵在哪里?怎么堵?”
“这道线的出口是南门,此处也正好是惊神阵的生门,正对着朱雀大街,如果要堵死,自然便是要把这门封死,至于方法……”
莫山山说道:“我想用石头把这道城门堵死。”
用石头堵死城门,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但宁缺知道,单纯物理意义上的封堵,对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流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想起了魔宗山门外大明湖底的无数块顽石,想起那座名为块垒的阵法。
“有没有把握?”他问道。
莫山山摇头说道:“没有把握,但想不出来别的方法,你对我说过,最后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我想试一试。”
这确实是宁缺经常说的话。
他想了想后说道:“虽然有些冒险,但好像这法子确实有些意思。”
时间急迫,封死朱雀南门的工程,必须马上进行,宁缺让城门下的青龙帮众通知春风亭,再把这个安排知会到了宫中。
唐国朝廷的行政能力,在接下来的数个时辰里,得到了完美的展现,没有用多长时间,由工部和天枢处领头,数名阵师和三千多名临时征调的民夫,便来到了南门处,尽数归由莫山山指挥调动。
莫山山问道:“至于需要三万多块石头,我们到哪里找这么多石头?”
宁缺望向城内的民宅,说道:“实在不行就拆房子。”
奉旨前来的户部侍郎听着这话,沉默片刻后小声说道:“城南三里外有湖,湖里有很多石头,往年各王公府邸修宅院的时候……”
不等他把话说完,宁缺说道:“既然有湖石,那是最好不过,侍郎大人有什么主意,不妨对莫姑娘直言,现在时间紧张,不是客套的时候。”
户部侍郎闻言应下。
莫山山又道:“我需要数百块万斤以上的重石,可搬得动?”
户部侍郎说道:“工部库房里的器械正在往这处运,莫要说万斤以上,就算是十万斤重石,也能从湖里取出,运到南门前。”
朝廷下旨,长安城南门就此封闭,粮队与民众全部经由其余诸门进出,数千名自愿前来的百姓与户部技术官员还有阵师,在莫山山的指挥下,开始铺设阵法,搬运巨石,南门顿时变成了一处大工地,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