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6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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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光线,仿佛也要被吞噬。
观主站在风中,黑发飘舞,神情平静,仿佛神明。
神国的雷声已经低沉近不可闻,终于显现出了服从。
即便是观主,也有些微微失神。
无数年前,那名赌鬼施下的禁制,是道门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责任,但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甚至想都没有人敢那样去想。
观主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现在看来,他也成功了。
他接着取出其余的四卷天书。
取出“倒”字卷时,西陵神殿丛岭深处知守观的那片静湖,忽然间掀起波澜,那七间茅草屋在湖面的倒影,忽然正了过来!
取出“开”字卷时,湛蓝天空的最深处,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其间隐隐可见由纯净光明构成的宫殿,那里便是神国!
取出“曰”字卷时,天空里那轮太阳,骤然间变得异常明亮,无数道光线四处散射,同时神国里那些完美庄严的宫殿,也随之更加明亮!
取出“明”字卷时,整个世界……一片光明!
……
……
七卷天书,七个字。
“曰”。
“落”。
“沙”。
“明”。
“天”。
“倒”。
“开”。
曰落沙明天倒开。
这便是颠倒乾坤,这便是光明重构,这便是开天!
七卷天书出现在长安城前。
神国出现在天空之上。
云墙垂落,围住整个世界。
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明亮,只剩下光明。
……
……
嗡的一声响,很恐怖。
因为这声嗡鸣,是由数万柄硬弓弓弦振动集体发出的,代表着数万唐军强大的杀意,代表着数万枝锋利的羽箭破空而至。。
数万枝箭,黑压压一片,掠过高高的城墙,向观主射去,如暴雨一般。
观主看着这片箭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举起手来。
又是嗡的一声响,但与万弦共振的那声音比起来,这声音显得格外轻柔,因为那是空气被轻轻震动,变成了一根琴弦。
没有箭落到他的身前,更不用说接触到他的青衣,数万枝羽箭骤然静止,悬浮在长安城外的空间里,画面看着异常诡异!
一只鸟从城外官道畔的林间飞来,有些累了,准备暂歇,然后它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有见过的奇怪的枝丫,它向那边飞了过去。
它落在一根羽箭上,伸展一面的翅膀,准备梳理翅下的细毛。
忽然间,它发现爪下有些不稳,轻鸣一声飞走。
那根被它踩着的羽箭,缓缓落下,颓然无力。
静止的画面活了过来。数万根羽箭落下,像真正的雨一般落下,纷纷洒洒,在长安城墙下铺上了浅浅的一层。
万箭不能沾衣。
万箭静于风里。
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在先前那瞬间,仿佛失去了作用。
虽然只是瞬间,也是极难想象的事情。
谁能如此完美地掌握规则、利用规则?
以前的桑桑可以。
现在的观主也可以。
那道在人间与神国之间的铁链,被他握在了手中。
他代表道门,重新拥了昊天的控制权。
他与神国里的规则意志,渐要融为一体。
天空变得越来越明亮,因为那轮愈为炽烈的太阳,湛蓝天空深处隐约可见的庄严神国,仿佛也随同太阳一道燃烧着。
一道难以形容的神威,自天而降,落在观主的身上。
一道难以形容的光柱,自天而降,落在长安的上空。
那道神威与天启境界得到的昊天力量相比,就像太阳之于萤火,那道光柱与西陵神术燃烧出来的昊天神辉相比,同样如此。
观主静静看着城墙上的宁缺和桑桑,眼神越来越宁静,没有任何情绪。
宁缺看着他,手里的阵眼杵无比滚烫。
整座长安城的街巷,已经醒了过来,难以计算数量的天地元气,顺着那些看得见的街巷檐角、山塔湖观、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沟渠隐道,构成一个复杂到人力根本无法算清的阵法里,变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拱圆。
这便惊神阵。
那道自天而降的光柱,落在惊神阵的上空,像流水一般顺着弧形的无形拱面,向着长安城四野流散,美丽到了极点,却又惊心动魄至极。
谁都知道,如果让那道光柱轰破惊神阵,不,哪怕只是渗入几滴光液进去,整座长安城,便有可能被毁灭,变成一片火海!
阵眼杵越来越烫,说明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聚集的越来越多,宁缺手掌心里隐隐冒出雾气,那是流出的汗被蒸发后的结果。
那道来自天空的神威,确实恐怖。
惊神阵能够撑多长时间?
宁缺的脸色有些苍白。
桑桑的脸色比他还要苍白,尤其是当她看到湛蓝天空深处的神国画面,看着燃烧的太阳和自天而降的那道光柱后,她显得很畏惧。
太阳真的在燃烧,散落无限如玉浆般的光明,东海上的风暴早已被蒸发一空,大泽上的芦苇疲惫地低下了头,世界四周的云墙将光线反射回陆地,光线折射重叠,更是让整个人间明亮的无法直视。
更没有人能直视那轮太阳。
观主飘起,来到与城墙齐高的位置,看着她说道:“来吧。”
他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却显得有些怜悯。
桑桑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那件陈旧的青花布衣,也随之颤抖起来。
她的身体每颤抖一下,脸色便苍白一分,青衣表面便会溢出几粒金色的尘粒。
那些金色尘粒,隐隐约约是一个人影。
金色的残影,来自她身体何处?或者,那是灵魂?
桑桑痛苦地蹙着眉。
那道金色残影缓缓离开她的身体,向城外飘去。
惊神阵,能够暂时抵挡来自天空的神威,却无法阻止这幕画面。
那道金色残影飘去的方向,正是观主。
观主这时候,已经展开了他先前取出的第一卷天书:“天”字卷。
离开桑桑的那道金色残影,或者最终会变成天字卷上的一幅图?
有了七卷天书,观主破开青天,拥有了由客观规则意识集合而成的神威,他想要成为新的昊天,还需要神格。
什么是神格?
神格不是力量核心,而是基本属姓,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便是神何以成为神,神何以称为神,用很不准确地模糊描述来说,就是资格。
从另外一种角度来阐述:人之所以为人,有人格,神之所以为神,有神格,神格便是神的人格,是超越客观意志之上的存在。
当然,这里的超越,也有可能是坠落。
桑桑拥有觉醒的主观意识。
她便拥有着昊天的神格。
观主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神格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谁能阻止他?
时近正午太阳更烈,来自天空的那道光柱,将笼罩着长安城的无形防护圈生生压的更低了些,流泻的光浆瀑布般落到城外,燃起无数火焰。
宁缺将桑桑抱进怀里。
随着金色残影从身体里渐渐出来,桑桑越来越虚弱,脸色越来越苍白。
看着在空中淌落的那些光浆,他想起多年前在烂柯寺,桑桑和歧山大师下的最后那盘棋,在棋盘世界里,桑桑被规则追杀不停。
现在的观主,代表的就是规则。
规则不可改变,所以拥有绝对的力量,哪怕是惊神阵也只能苦苦支撑,而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击,因为长安城在这个世界里。
在世界之中,便要服从世界的规则。
除非拥有夫子的境界,修成真正的无矩。
无矩,不是无距。
无矩境,或者便是人类修行能够走到的最后一步。
到了那一步,才能没有规矩,无视任何规则。
宁缺修不成无矩。
夫子之后,可能人类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无矩。
那么,他只能试着打破这个世界。
……
……
第六卷忽然之间第一百二十八章辟地(上)
打破万恶的旧世界,建设美好的新世界,听上去简单,实际上对于“世界”本身来说,这是最大的一件事情,而世界对人们来说,本就是最大的,于是无论是打破旧世界还是建设新世界,都成了最大的事情。
最大的事情,自然最难,就像观主现在做的事情以前没有人做过一样,宁缺想做的事情以前也没有人做过,莲生当年也只有一个朴素而血腥的想法,从来没有走到实践那个环节,那么他就算做了再多准备,也不知道如何着手。
是的,他已经准备了数年时间。对于一生来说,数年时间不短,但和打破世界这样的宏大命题相比,却短暂的有些可笑。
而且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因为代表旧世界的神明,在他的怀里。
旧世界的毁灭,必然意味着桑桑的死亡,从很多年前,他和她便一直在探讨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可行的第三条路,于是相爱相杀至今。
让桑桑去死,拯救这个世界?
宁缺不会干,如果他是那种道德狂人或殉他人道者,当年也不会背着病重的她满世界逃亡,手上染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他记得那个世界里有一首很著名的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如果是君陌,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生命,而轲浩然已经抛了。如果是叶红鱼,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爱情,而莲生已经抛了。
宁缺什么都不想抛。他向来很贪心,很无耻,更准确地说,很吝啬。他一直想的是那个世界里另一首很著名的诗。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除了烂柯寺里那些真正慈悲的僧人,他和二师兄一样,对佛宗没有任何好感,这句诗里的如来,自然要换诚仁间二字。
怎样才能不负人间不负桑桑?
宁缺不知道。
桑桑靠在他的怀里,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她把他抱的很紧,那些从身体里渗出的金色尘粒、那道若隐若现的残影在二人的身体间不停地挣扎,想要离开却一时无法。
一道温暖的力量,进入宁缺的身体里,他的念力随之而起,经过手里握着的阵眼杵,被整座长安城散向人间处处。
“试试吧,也许真的能成功。”桑桑靠在他胸口,闭着眼睛说道。
就像无数次那样,就像在岷山、在渭城、在长安、在西陵那样,无论她是什么小侍女还是昊天,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她。
她下了决心,但今天,宁缺不像以前那样听话。
“你会死。”
桑桑闭着眼睛,平静说道:“你陪我活了这么些年,够了。”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不害怕吗?”
桑桑声音微颤道:“怕。”
宁缺微微一笑,说道:“那我陪你。”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他,想说些什么。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在烂柯寺的禅院里,我就说过,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所以,让我陪你一起去死吧。”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下辈子能遇到吗?”
宁缺笑了起来,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桑桑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你拣到我的那天?”
“不是,是在你刚生下来的那天……”
宁缺说道:“那天在通议大夫府里的柴房里,我杀死管事和少爷后藏进井里,过了很久才敢爬起来。我很饿,到处找东西吃,然后……看见了你。”
“原来这样啊。”她神情有些惘然。
“……在红莲寺,我快要被隆庆杀死,靠在车边,你在车里头,我们之间隔着车厢,只有半步,我以为,那样下辈子我们生下来也只有半步,这样方便我能找到你,你看,我从来不怀疑下辈子能不能和你见面。”
宁缺说道:“因为上天注定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桑桑说道:“这真是最老套也是最动人的情话。”
宁缺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因为只需要你愿意。”
天注定,便是她愿意。
“我愿意。”
桑桑微笑着说道,眼睛有些湿。
她忘了这是来到人间后,第几次想要流泪。
但好像每次都和这个男人有关。
宁缺问道:“还怕吗?”
桑桑说道:“还是怕,但和你一起,就可以。”
……
……
她很虚弱,但她还是昊天,当她决定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整个人间都感受到了她的意志,更准确地说,是宁缺把她的意志告诉了整个人间。
他们紧紧拥抱着,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夜晚。那时他们从开平市集回来,宁缺第一次看到关于修行的书籍——太上感应篇,然后沉沉睡去,像习惯的那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一片海。
那是宁缺的初识。
只要桑桑在怀,他便能感知整个世界。
同时,整个世界也感知到了他。
……
……
西陵神殿前的崖坪上,已然是血的海洋。
熊初墨死了,何明池死了。
宁缺要求必须死的人,都死了。
中年道人站在崖坪石屋前,身影有些孤单。
叶红鱼和程立雪,站在西陵神殿前,崖坪上黑压压跪着无数人。
书院与道门的战争,至少在俗世层面,已经分出了胜负。
然而就在前一刻,天地间异象纷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人们看到了东海垂落的云幕,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太阳,看到了长安城上那道恐怖的光柱,看到了如瀑布般淌落的光浆。
然后便是一片光明。
光明很刺眼,除了像叶红鱼这样的强者,再没有谁能够看清楚人间的一切。
即便是叶红鱼和中年道人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桑桑的意志,随着清风来到场间。
中年道人懂了,知道她获得了新生,不由生出无限感慨。
守护人间无数万年,您辛苦了。
叶红鱼也明白了,蹙起细细的眉,说道:“一对白痴。”
莫山山站在她身旁,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那座小镇里,屠夫放下了手中的刀,君陌却还握着铁剑。
这便是两人最大的区别。
屠夫知道这场战争已经发展到自己都无法插手的地步,于是放手。
君陌却想着,如果小师弟和那丫头死了,却未胜观主,那便轮到自己战。
在荒原的天弃山脉里,黄裙飘舞,余帘不停北行,看都没看长安一眼。
……
……
没有人能命令整个人间,夫子也不能。
他只是代表人间与昊天沉默抗争了整整千年。
宁缺要做的事情,是感知、然后尝试引领整个人间的意志。
那是怎样的意志?
太阳正在熊熊燃烧,天空深处的神国逐渐清晰,天地间一片光明,这是从未有过的白昼,就连湛蓝的天空都快要变成纯白的颜色。
光明令人盲,很少有人还能睁开眼睛。
光明令人热,整个人间都被酷热笼罩,大泽蒸腾,南海生波,残雪尽融,那些被灼蔫的树林里,忽然响起蝉鸣,极北寒域里那片雪海,竟然有了解冻的迹象!
太热了。
热到不能大汗淋漓,热到不能呼吸。
长安城被来自神国的光柱不停攻击,但有惊神阵的庇护,相对城外的世界,还相对好些,至少人们可以睁开眼睛,可依然很热。
李渔和大唐少年天子在御书房里。她的衣裙已然被汗打湿,呼吸变得有些沉重,牵着弟弟的手,走到窗畔,将窗户推开。
春风亭朝宅里,朝老太爷和上官扬羽相对而坐,两个人都已经脱光了上衣,露出精瘦绝不好看的身体,热的极为难受。
“受不了了。”
朝老太爷撑着拐杖站起来,把房间里所有窗子都推开,看着天上像瀑布样流淌的光浆,暴怒骂道:“我艹你个祖奶奶的,要热死人啊?”
人间同此寒暑。
无论住在江畔还是海边,无论有没有风,都躲不过热浪来袭,整个世界变成一个铁屋,屋外有柴火不停燃烧,闷热到了极点。
意志,就是想法,就是想做什么。
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想要一阵清风,想要推开窗子打开门,如果闷热的铁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