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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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这些都打不倒我,更何况我现在是已经踏上修行道的天才!”
草甸清湖边一片幽静,不停回荡着这些带着几分狂妄意味的呼喊,没有飞鸟受惊出林,没有虫儿愕然抬头,只有回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然后归于一片安静,那些小鱼儿摇晃着尾巴从石间钻了出来,游进天光里。
宁缺忽然抬头望向头顶没有树枝割裂的湛蓝青天,脸上笑意渐起,喃喃说道:“昊天老爷,这些年你让我吃了这么多苦,原来都是要在这里还给我吗?”
他回过头来,一边抹着口鼻间淌落的血水,一边向着山道前方艰难前行,动作缓慢艰难,看上去痛苦而狼狈,然而脸上却满是真挚开心的笑容。
忽然间想到一事,他充满自责说道:“谢天?应该先谢谢自己嘛,你这么不容易这么能干,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山雾尽头长时间的安静。
二师兄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这家伙虽然境界糟糕,修为差劲,但这股臭屁劲儿还真有几分皮皮的模样。”
另一道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二师兄,我怎么倒觉着这家伙的骄傲劲儿很有你的几分风采?”
…………日头渐渐西斜,林间山道依旧明亮,但温度却下去了些。宁缺抹着血与汗艰难地行走,速度很缓慢走的很辛苦,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四岁便开始逃难,尤其是背着桑桑翻越茫茫岷山那段岁月,让他明白了一个真理,走的慢并不要紧,只要你坚持不停地走,那么总有一天你便能走到你想要到达的地方,能超过那些道旁不敢走的人。
登山至此时,宁缺终于看到了一名同行者。
他看了一眼坐在道旁的那个年青人,目光在对方腰间的佩剑上一掠过而过,想起来先前在书院里听同窗们议论过,此人好像是来自南晋的一名剑客,所属势力和谢承运所在家族敌对,只是不知道与那位剑圣柳白有没有关系。
想起柳白,宁缺不禁想起今日晨间在剑林中女教授的那番话,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想着这山道一路走来的惊心动魄,不禁有些小小的后悔,但旋即把这些悔意尽数驱散。
那名南晋青年剑客,脸上满是痛苦和惊恐的神情,跌坐在道旁,双手死死抱着一株小树,就像是溺海的人抱着最后一块船木,也不知道他在山道上经历了怎样的精神冲击。
看到宁缺走过,南晋青年剑客脸上流露出几丝惭愧之色,下意识里咬了咬牙,眉宇间渐现坚毅神情,准备爬起来。
宁缺没有停下脚步和对方说话,只是沉默走过,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那些来到长安城后便被他隐藏进骨子里的惫懒阴坏习气难以抑止地开始发作。
万一这家伙受了我的激励重新站起来怎么办?万一这家伙能忍过山道上的精神冲击怎么办?万一这家伙和我一样在痛苦里悟出些什么东西,甚至直接破境怎么办?虽然这种小概率事件往往只会发生在隆庆皇子这种人身上,可万一书院后山就是一个创造奇迹的地方怎么办?那我岂不是用自己的坚忍绝决激发了一个潜在的竞争者?
宁缺缓缓停下脚步,觉得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他回过头看着抱着小树艰难想要站起的南晋青年剑客,用最诚恳的语气最诚挚的神情说道:“撑不住就不要再继续了,我们这才刚刚上山,谁也不知道呆会儿还有什么考验,刚才我在下面看到好多人都是被担架抬下山的,听书院教习说,有两个人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可能会影响日后的修行。”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诚恳说道:“如果你想继续,当然是很值得佩服的事情,但我劝你认真考虑一下。”
所谓勇气决心往往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果认真考虑多加思考,那么一切都会变成泡影——如果说那株细细的小树是南晋青年剑客在大海里抱着的最后一块船板,那么宁缺说的这番话就是把船板拍走的最后一朵浪花。
南晋青年剑客看了宁缺一眼,犹豫片刻后松开紧握着小树的右手,叹息着重新坐了回去,痛苦难过地低下了头。
…………宁缺在山道上遇见的第二个人是那个年轻的僧人。
年轻僧人不是在上山,而是在下山,而且他并不像那位南晋青年剑客一般狼狈可惜,从山道上走下来时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破烂僧袍随风轻飘,颇有出尘之意。
在山下宁缺就看出这名年轻僧人的境界颇高,就算比隆庆皇子略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看他现在模样明显颇有余力,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此人会放弃。
“不走了?”他问道。
年轻僧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雾不好,所以我不走了。”
说完这句话,年轻僧人目光落在宁缺身上脸上的血迹上,清俊的眉头微微皱起,笑容渐敛,问道:“为什么这么狼狈?”
“我也很想问为什么你这么不狼狈。”宁缺应道。
年轻僧人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我忽然觉得你日后有可能威胁到我,我想趁你还不够强大之前杀了你。”
宁缺摇了摇头,指着山道尽头说道:“这里是书院,这里是后山,你不敢杀我,另外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下次如果还有机会碰面,我会争取先杀死你。”
“想杀彼此,是不是应该互相通报一下姓名?”年轻僧人微笑说道:“我叫悟道,来自荒原。”
宁缺笑着说道:“我本以为你是月轮国的僧人,还有个困扰我很长时间的问题想要问你,现在看来问不成了。”
僧人悟道微笑说道:“依然请教?”
宁缺整理衣衫,揖手诚恳说道:“书院,钟大俊。”
…………和年轻僧人擦肩而过不久,宁缺在山道旁遇到了第三个人,那是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书院少年王颖。
宁缺从道旁捧了一捧水浇到王颖脸上,然后回头向山道下方望去,心想那僧人经过此地肯定看见昏迷的少年,但他却没有停留施救,果然没有什么慈悲心肠,杀人之说只怕是真的。
术科六子登山,除了谢承运就只剩下临川王颖还在山道上坚持,只是少年终究没能支撑太久。宁缺看了一眼王颖通红的脸,知道这是因为惊神引发的昏厥,他虽然知道怎么治,但现在的他实在是没有精力时间去山谷里采摘药草。
他站起身来,冲着山道下方大声喊道:“你们四个挑夫呢!”
话音落处,只听道旁树林里一阵衣襟振动之声,那四名旧书楼执事抬着简易担架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他们看了一眼昏迷的王颖,向宁缺解释道:“刚才在歇,所以没发现。”
“另外我们是书楼执事,并不是挑夫。”那人正认真解释着,忽然看清楚了宁缺的脸,大惊失色喊道:“怎么又是你!”
宁缺没好气道:“这句话我刚才在山下就说过。”
都是老熟人,自然省了一番解释,一名执事看着宁缺拍了拍胸脯,后怕说道:“幸亏登山是一次性买卖,如果像去年登楼那样登山,就你一个人不得跑死我们几个?”
宁缺笑了起来,牵动伤势,血水涌出唇角。
“流血了。”一名执事好心提醒道。
“小事情。”宁缺蛮不在乎地擦掉下颌上淌着的血水,看着他们好奇说道:“为什么你们几个能进山道?”
“我们又不是修行者。”执事解释道。
宁缺轻唤了一声,满怀遗憾想到,如果还是去年今日,自己还不能修行之时,登这漫漫山道岂不是易如反掌?
“别想美事儿,山道前面麻烦多。”那名执事提醒道。
宁缺笑了起来,指着依然昏迷的王颖说道:“那这小孩子就交给你们了,我先行一步。”
说完这句话,他向四个曾经见证自己登楼生涯的熟人挥了挥手,把手负到身后,哼着小曲开始继续登山。
“说话老气横秋的,其实他不也就是个小孩子?”一名管事看着山道上方那个背影摇头感慨说道:“也不知道这家伙走了什么运气,居然能修行了。”
一名管事笑着说道:“想想去年他天天登楼时那惨样?我就觉得像这样能吃苦的孩子,如果不能修行才是昊天不公。”
就在这时,经过简单救治的王颖悠悠醒了过来,他躺在担架上看着山道上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后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
王颖看着那个没入山林的背影震惊喃喃道:“宁缺?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上山来了?他……他……他怎么还在哼歌?”
山道前方隐隐传来宁缺哼着的自编边塞儿歌,声音很沙哑,很有力量,很有一股像生命般倔犟操蛋的力量。
“我有一把刀呀,砍尽山中草呀……”
“我有两把刀呀,砍尽仇人头呀……”
“我有三把刀呀,砍尽不爽事呀……”
“我一刀砍死你啊……”
“我两刀砍死你啊……”
“我刀刀砍死你啊……”
…………
第一百五十三章一纸,一帖,云后的两记雷
千年之前大唐立国,在昊天道沉默关注之下,天下十七国伐唐,结果惨败。经此一役,大唐帝国在世间奠定了千秋雄主的地位,代表神辉照耀世间的昊天道也不得拿块脏布蒙了自己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时至今日,昊天道在大唐帝国境内传播仍然极广,但并不代表西陵神殿能拥有在其它国度那般神圣至高的地位。因为在大唐子民的认识里,有资格传达上天意志的宗教机构叫昊天道南门,而昊天道南门正是无数年前那场战争最终催生的畸形产物。
名义上,大唐帝国昊天道南门是昊天道的下属教门,由西陵神殿直接管理,从南门掌教神官至高阶道人,修行的都是昊天道法,师承也延续了西南一脉。然而事实上,昊天道南门更应该算做大唐帝国的一部分,无数年的实践证明,无论是感情倾向还是立场选择,但凡帝国与神殿之间发生争执,南门所有道人的立场都非常坚定——他们永远坚定地站在帝国一边。
正是基于这种原因,西陵神殿里某些保守派老道人,始终坚持认为南门众人乃是比魔宗更可恶的叛逆,基于同样的原因,大唐帝国始终对昊天道南门信任有加。
如今的南门神官李青山,被皇帝陛下正式册封为大唐帝国国师,兼署天枢处。要知道天枢处乃是朝廷管辖大唐境内所有修行者的机构,由此可见帝国与南门之间真正的关系。
昊天道南门的总部道观就在南门,不是长安城朱雀南门,而是皇城的南门外。
那座黑白两色为主的道观被无数青树掩映,与皇城遥遥相望,别有一番美丽,显得平静温和并且相对矮小,没有太多神圣肃穆之感。
道观深处一处偏殿内,哑光的深色木地板尽头坐着两位道人。其中一人穿着深色道袍,腰间系着御赐的明黄系带,俨然一副得道高人模样,正是大唐国师李青山。
对面坐的是位瘦高老人,老人穿着一身肮脏道袍,染着无数油垢的道袍与闪烁着下流目光的三角眼相映不成趣。面对着地位崇高的大唐国师,老道的眼睛依旧盯着别的地方,脚跷的老高,浑然没有一点尊重敬畏感觉。
李青山看着案上茶杯,若有所思说道:“今天书院开二层楼。”
“嗯。”老道士随口应了声。
听着有些不对劲,李青山抬起头来,正好瞧见老道士正色迷迷盯着廊外行过的一名秀丽中年女道官在看,而那位女道官而是含羞而笑,不胜娇怯。
瞧着这一幕,李青山苦笑连连,看着老道说道:“师兄你入符之时立誓纯阳入道,一生不近女色,既然如此还何苦夜夜在青楼里流连,总要摆出个色中恶鬼模样给人看?”
猥琐老道便是昊天道南门硕果仅存的神符师颜瑟,听着李青山言语,他极不赞同的摇了摇头,捋着颌下三两根胡须认真反驳道:“师弟此言差矣,当年心急入妙符之道立了那个毒誓,我便悔了半生。如今不敢破誓真个亲近女子,眼神作派何不尽量放荡些,也好求个道心无碍?”
李青山无奈一笑,实在拿这位道法高妙却偏爱在红尘里打滚的师兄没有丝毫办法,转而神情凝重说道:“隆庆皇子进了二层楼后,自有书院后山看着他,你我的责任便小了。”
听到此事,颜瑟大师的神情也难得变得认真起来,沉吟片刻后说道:“那个家伙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裁决司的二号人物,在神殿里肯定有大靠山,我们能不沾手那是最好。”
昊天道南门的地位始终有些尴尬,他们首先要考虑大唐帝国的利益,但师门一脉始终还是在西陵,处于这等夹缝之间,又有那些历史情仇恩怨,面对着隆庆皇子这位西陵神殿重点培养的神子,便是李青山本人,若没有大唐国师这件神圣外衣,也会觉得份外棘手。
做为昊天道南门领袖及供奉,他们深知西陵神殿道门总坛深不可测的实力,所以从来没有想过隆庆皇子不能进二层楼。
“与拥有无数年积累的西陵道门相比,我南门始终还是过于单薄弱小,神殿实力太过深不可测,随意来一个晚辈,都会令你我感到麻烦……”
李青山神情凝重看着颜瑟,说道:“公孙师弟苦研符阵合一之法,心血精神消耗过剧,如今必须留在山中清修,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复神通,现如今我南门就只剩下师兄你一个神符师,又后继无人,真不知道如何应对日后局势。”
能迈入知命境界的修行强者,经常被人们称做大修行者,而一旦能进入知命上境的符师,则会被称为神符师,用来形容此符师能够拥有某种近神的力量。
在普通战斗中,神符师并不见得会比别的大修行者拥有更强大的神妙手段,然而符术可以助修行,可以强兵甲,可以布阵法,可以益军事,甚至可以行云布雨。
偏偏符之一道却是所有修行法门里最艰深的学问,极为讲究修者的悟性与资质,这种悟性资质极难用言语阐释,只能归类于某种天然对符文的敏感,纯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完全无法通过后天感知修练而成。
传闻南晋剑圣柳白曾经尝试洞明符道,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位被公认为天资盖世的人物,也始终无法在符道上前进一步。
所以对于宗派和国家而言,神符师这种存在毫无疑问是最宝贵却也是最稀缺的关键性人物,甚至有种说法,没有神符师的国家都是小国,没有神符师的流派根本没资格入流。
大唐帝国雄霸天下,神符师却不超过十人,其中大多数神符师醉心于纸墨符文的世界,不问世事隐居深山别院不出,真正在世间行走的不过廖廖三数人。西陵神殿号称拥有世间最多的修行强者,然而出世的神符师数量也极少。
昊天道南门供奉颜瑟,便是这样一位神符师,他幽幽想着自己死去之后,南门便再无神符师,不禁悲从中来,拾起案上茶杯聊作烈酒一倾而尽。
放下酒杯,他望着道观南向的天空,感慨说道:“书院不问世事,却隐隐制衡世间万事,不得不承认自有其底气,仅我这个老道知道的,便有三个老伙计藏在书院里。”
这句话里的老伙计,自然指的就是地位尊崇的神符师。
李青山蹙眉说道:“听说今日负责主持书院二层楼开启的……便是一位神符师,只是没有查清楚究竟是谁。”
“应该是黄鹤。”
颜瑟说道:“在书院里藏了这么多年,大概也就是他没能褪尽尘心。”
“听说隆庆前些天在得胜居里吃了些亏。”
李青山忽然转了话题,淡然说道:“虽然份属一脉,那年轻人又是道门重点培养的对象,我身为南门大神官实在不应该幸灾乐祸,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消息,我始终没有办法压抑住喜悦的心情,每每讲起此事时,为压抑笑意实在有些辛苦。”
“神殿属意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