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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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梦白道:“救人性命,难道还要有什么原因么?”
要知两人说话,只要其中有一人耳力不佳,语声必定特大。
展梦白生怕宫锦弼听不清楚,自是放声而言,宫锦弼自己耳力不佳,说话也是大声呼
喊,两人虽是款款而谈,但听起来却似互相叱骂一般。
宫锦弼默然半晌,长叹道:“老夫一生阅人多矣,你这样的少年,却从未曾见过,你越
是执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剑法传授于你,我一生绝技,有了你这样的传人,也可放得下心
了。”.展梦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强人所难,在下若是受了,岂非等于是个有心施恩,乘
人于难的畜牲了。”
别人要传他武林绝技,他却勃然大怒起来,宫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传授剑
法,实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会拒绝自己,见到展梦白这样的性格脾气,心里更是欢喜,自怀
中摸出一本绢册,道:“我又聋又瞎,已去死不远,我虽早已活够,但却有两件事还放不下
心。”
他语声微顿,长叹道:“一是我孙女年龄尚幼,二是我绝技未有传人,如今我将两件事
都交托你,这绢册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华,你拿去吧!”语言之间,彷佛立时就要死
了,要知一个纵横武林的英雄,一旦变成又聋又瞎,再也不能与人争胜,其心境自是可想而
知。
展梦白慨然道:“老丈托孤于我,在下自是义不容辞,但这本剑法秘岌,在下却不能接
受,只能代为保存……”
语声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飞掠上一条人影,右手一剑自宫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夺去
了那本绢册,夜色中只见他锦衣垂髻,赫然竟是“粉侯”花飞门下那八个童子中仅存逃走的
一个。
原来他方才连滚带爬的逃了出来,实已被骇破苦胆,逃到这山坡上,竟滚了下去,下面
荒草如林,他在里面,倒也十分隐秘安全,便索性不爬起来,躺在草里歇息,只听山坡上脚
步奔腾,到后来渐无声音,他惊异交集之下,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展梦白与宫锦弼两人互相呼喊,他才惊醒,将展、宫两人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
心中不觉大喜,自己对自己说:“花旺呀花旺,你逃了出来,便不能回去,已是无家可归的
人,你若想日后扬名江湖,这便是你的机会来了,宫老儿已是又聋又瞎,那也不值畏惧,你
只要抢到那本绢册,何患剑法无成!”心中虽还有些胆颤,但一咬牙根,便跃了出去。
他全力一剑,直利人心,宫锦弼声都未出,便已绝气。
展梦白大喝一声,翻身跃起,花旺心里终是胆寒,右手一拔,那知长剑已入宫锦弼的胸
骨之中,竟拔不出来。
花旺满手冷汗,索性连剑也不要了,跃下山坡,如飞逃去,展梦白扑了过去,但满身灼
伤,肩骨几碎,气力又早已消竭,一扑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着凶手如飞逃走,却无法追
赶,怒极之下,竟也晕绝过去。
黎明虽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风过处,吹得宫锦弼的苍苍须发,和那剑上的丝穗一齐
不住飘舞。
这称雄一世的武林剑雄,剑下不知伤了多少陌生人命,谁知到头来竟也死在一个陌生人
手中,他将“粉侯”花飞门下的八个童子杀了七个,却不想自己竟会被仅剩下的一个童子一
剑杀死!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开始弥漫起凄迷的白雾,氨氨在黯淡的山林间,遥远处传来一声声牧童的短
笛,飘散在凄迷的雾里。
展梦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长剑,寻了处山隐隐僻之地,掘了个浅坑,葬下了一代剑雄
宫锦弼的身。
世事是多么奇妙,有谁想得到这在武林中没没无闻的少年,不到一个月里,竟亲眼见到
武林“七大名人”中的两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还亲手埋葬了他们的身,而他自己,在这月
里,虽然历尽了艰难困苦,痛苦屈辱,却终于还是坚强地生存了下来。
然而他此刻心中却是悲愤交集,他只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护那又聋又瞎的老人
于前,又不能为这老人捉住凶手仇人,他虽然有数次获得绝世武功的机会,但是他却藏起了
布旗与秘岌,叱退了“离弦箭”杜云天,又将“千锋之剑”的无上剑法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这样做法是否愚蠢,这连他自己地分辨不清,他只知道唯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
里获得平静,上无怍于天,下无愧于人,他既不后悔,更无遗憾,只是这一些淡淡的恫怅与
萧索。
难道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浅浅的坟头旁,他上眼,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无鞘的长剑,
和一管青竹的萧。
长剑闪闪生光,他留下它是为了要宫伶伶记得今日的仇恨。
竹萧却是陈旧而平凡的,淡青的颜色,已有些枯黄,他留下它却是为了要让自己永远记
得今日的事,这竹萧不知被宫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这老人的爱和手泽,他不忍
抛去,他留下它,也是为了要存下一分对这英雄一世,但却凄凉而死的老人的怀念。
在旁边一堆浅草上,静卧着的是伶仃孤苦的宫伶伶,她内伤虽已愈,外伤却仍剧,展梦
白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在甜甜的沉睡中渡过这一段悲哀的时光,他不愿她看到那老人惨死的
身和凄凉的坟墓。
但是,一个满身火伤,满心创痛的褴褛少年,和一个伤重垂危,伶仃无依的垂鬓弱女,
又能走向何处?前途茫茫,唯有一叹!
天光终于大亮,展梦白抱起宫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见了他们,俱都走
得远远的,展梦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别人轻贱于他,他更没有将别人放在眼里。
到了无锡,展梦白寻了个最小最破的客栈住下,在街上买了些金创之乐,为宫伶伶敷在
伤口上。
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离家时却带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并不羞涩,所选的金创之
药,俱是上上之品,宫伶伶伤势果然渐有起色。
这女孩一生下世便丧了父母,她爷爷又是生性耿介。从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别
人还在牵着爹娘衣角索食要糖的时候,她便跟着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岁时老人眼睛
瞎了,她日子更是艰苦。
她大好的童年岁月,便是在如此凄凉环境中渡过。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她虽然小小年
纪,却早已学会了忍受。
凄凉的岁月,养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忧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
奇的沉默,醒来后只问了一句:“我爷爷呢?”展梦白不忍将实情告诉她,只说她爷爷过两
天就会来的。
宫伶伶又问了句:“我爷爷有没有怪我?”展梦白含笑摇头,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
的酸楚。
她对于自己的伤势与处境,完全没有提起一字,彷佛只要她爷爷没有怪她,她便已心满
意足,自此她再也未发一言,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展梦白见她如此.心里既
是悲哀,又是怜惜,对她自是十分体贴,决定在她伤势未愈前,绝不动身。
她身受展梦白的爱护,也没有出口称谢,只有在地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不时无言地
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只问一句:“我爷爷回来了么?”这一日里便再不出声。
这么过了两天,展梦白无所事事,终日藉酒浇愁,店中人本怕他无钱付店,只等到展梦
白拿出大把银子,才暗暗放心,展梦白冷眼旁观,心里不禁冷笑,炎凉的性情,他早已看得
多了。
那知那些金创药虽然昂贵,却无灵效,两日后宫伶伶的伤势突又转剧,全身烧得火热,
她虽然咬紧牙关,不肯呻吟一声,但却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梦白见了,又急又痛,
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发一声的模样,又不禁黯然神伤。
他立刻自店伙口中,问出了无锡城里一个最负盛名的伤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将
睡了,见了展梦白这等衣衫,在客厅一转,问了两声,淡淡说了声:“夜深无暇,你另请高
明吧!”话未说完,站起送客。
展梦白大怒道:“人命关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将身测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
夫见了,那里再敢不去,腹中连声暗骂,坐上大车,到了客栈一看,更是大叹倒霉,捏着鼻
子进去,一看宫伶伶的伤势,眉头皱得更紧,道:“这创伤再偏三分,便人心脉……”
展梦白大喜道:“既未伤及心脉,必是无妨的了。”
那大夫满腹冤气,冷冷道:“伤着心脉,反可少受些罪。”
展梦白惊道:“如此说来,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学生实在无能为力,恕罪恕罪。”
展梦白见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样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话也不敢多说,提
着药箱,狼狈走了,展梦白一面安慰宫伶伶,一面又去请了几个大夫,也是连药方未开就拱
手走了,展梦白望着病榻上的宫伶伶,口中连说无妨,但目中却已不禁流下泪来。
宫伶伶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凄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难受,我本就自知命
苦,是活不长的!”
小小年纪的人,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展梦白心里宛如刀割,那轻轻一声叔叔,更令
他心里感动,伸手一抹泪痕,强笑地道:“谁说你命苦,谁说你活不长的,像你这么乖的孩
子,老天一定会保佑你。”
宫伶伶摇头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我心里真的一点也不难受,只是有些奇怪,爷
爷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话声未了,她突然转过头来,展梦白见她肩头不住抽动,知道她不愿自己看到她在流
泪,她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却时时刻刻不愿别人伤心,展梦白热血上涌,大声道:
“伶伶,你不会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将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夜色深沉,展梦白犹在街头踯躅,他纵是天大英雄,纵有天大勇气,但此刻却不敢去看
那小小女孩忍泪的眼睛,只因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挽救这可爱女孩的性命,死神的
魔掌,当真是冷酷无情。
风来风去,星升星落,天边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渐渐有了行人,见到展梦白这付失魂落
魄的模样,只当他是个疯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听一声呼喊,一行镖车的队伍,自街头浩荡而来,镖车上斜插着一面锦旗,锦旗上绣
着的是一只火红的狮子,两个镖头,身穿华服,跨着大马,指点谈笑而来,顾盼之间,洋洋
自得。
展梦白心头一片死亡阴影,这些天他经历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么也没有看
到。
那两个镖头见到个褴褛汉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浓眉齐地一轩,左面一人呼哨一声,右
面一人叱道:“闪开!”方待一鞭挥下,那知这褴褛的汉子,已霍然转过身来,抬头望了他
两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只觉这一双眼睛,其利如剑,定必在那里见过,喃喃道:“朋友好
生面善,不知……”
展梦白面色一变,道:“你看错了!”大步避入檐下,他心情如此萧索落寞,实在不愿
见到故人。
那两个镖头策马走了几步,左面一人,犹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门兄,那
汉子那般落魄,你怎会认得,想必是看错了?”
左面一人摇头道:“人们如有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神,必定不会是寻常人物,只恨我明明
知道必定曾经见过此人,一时又偏偏想不起来。”此人面色赤红,身材魁伟,神情十威猛,
但衣着却极为华丽,有如走马章台的纨裤公子。
展梦白望着他两人的背影,只听镖车队伍之后,一高一矮两个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镖
号。
矮的一人声音雄浑,缓缓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声音尖锐,急地呼道:“南狮西门,北狮东方,武林双狮,威震八方……”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声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缓,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
管两件同时吹奏的乐器一样。
展梦白暗叹一声,在嘹亮的呼声中,悄悄避入了客栈,在房门外徘徊半晌,终于推门而
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阳,照得房中满是尘埃,展梦白轻轻道:“伶伶,你好了些儿
——”
目光转处,语声突顿,床上被褥零乱,床边窗子大开,那宫伶伶竟已踪影不见,展梦白
心头大震,只见桌上粗磁菜碗下,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笺,上面零乱地写着两行幼稚的笔迹,
赫然竟是:
“叔叔!麻烦了你许多天,现在我要去找爷爷了,我知道大概已永远找不着他老人家
了,但我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死,无论天上地下,我总有一日会找到他老人家的,叔
叔,你说是么?”
笔迹是幼稚的,显然出自幼童,但字句问的沉重与哀痛,却又是那般苍老,苍老得有如
饱历沧桑的成人。
展梦白双手颤抖,心如刀割,四肢软瘫,噗地坐到椅上,突听门外哈哈一笑,一个锦衣
赤面的高大汉子,推门而入,笑道:“展世兄,我毕竟想起你了,你既然到了无锡,怎不住
到我那镖局中去——”转首见到展梦白的神情,笑声为之一敛,仍然接口道:“你心里若有
什么忧愁之事,看在令尊大人与我数十年的交情,也该说给我知道,难道三两年不见,你便
忘了你这西门二叔了么?”
潦倒落魄之中,骤然见到如此诚恳热情的父亲故人,展梦白心头更是一酸,他不愿眼中
的泪先被人见到,霍地转过头去,却将手中的纸笺,交给了这锦衣赤面的汉子,也就是“红
狮镖局”江南支店的主人,与河北保定府的东方狮两人,合称“武林双雄”的西门狮手上。
西门狮见到这张纸笺,神情亦是微微一变,简略地问了几句,长叹道:“这只怪你为何
不早些……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幸好她一个小女孩子,孤孤单单的必定走不甚远,展
性兄,你只管随我回去将息,待我令手下的兄弟四下寻找,想来必定找得到的。”
展梦白茫然点了点头,茫然走了出去,他本就不善拒绝别人真诚的善意,何况此刻疲惫
与悲哀更已使他心里没有主意,到了“红狮镖局”那气派甚是堂皇的大门前,还未入门,西
门狮已吩咐摆下迎风之酒,展梦白多日潦倒,见到他如此盛情,心里更是感激。
酒过三巡,西门狮道:“这次我自院南走镖回来,已不想再接生意,正好与展世兄你痛
饮几日,然后——”
展梦白道:“二叔你不想再接生意,可是为了“情人箭”么?”
西门狮面色微变,长叹道:“不错……那一日我在途中遇着“崂山三雁”贺氏兄弟,才
知道令尊大人的恶耗,唉,风雨飘零,老成凋谢,今后武林,便全要看展性兄你们这一辈少
年英雄了。”
展梦白面色苍白,方待说话,却见一个镖伙,遂巡着自后堂走入,附在西门狮耳边,轻
轻说了几句。
西门狮双目一张,厉声道:“他何时来的,是谁的主意将他留在此地?”
那镖伙道:“二爷昨夜才来,说要住在此地,镖局里谁敢说不?”
西门狮冷“哼”一声,道:“他此刻起床了么?”他为了招待展梦白,到此刻征尘朱
洗,连后院都未曾去过,与他同来的那个镖师,却已在净身沐浴了。
话声方了,只听大厅旁的穿廊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