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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伤城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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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之连忙套上牛仔裤与球鞋,扑到母亲卧室。
  母亲卸了妆,头发散乱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肤发烫,一如将融的蜡。
  之之用冰垫敷她额上,同父亲说:“你扶她,我开车,我们赶到急症室去。”
  陈开友说:“好,这是个办法。”
  他到床边蹲下,之之扶起母亲,放在父亲背上。
  陈开友要咬一咬牙关,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骂哥哥:养兵千日,一朝都用不着,真正自古父母痴心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幸亏父女两人手脚尚算磊落,上了车,把病人打横放好,之之一踩油门,车子直驶出去。
  “妈妈怎么样?”
  季庄没有言语。
  之之扭开汽车无线电,天气报告每隔十分钟一次:天文台现正悬挂八号强风讯号。
  之之可以感觉到小房车受风所袭,吹得左右摇晃,雨水似倒一般,两支水拨不停划动,之之聚精会神驾驶。
  红灯前抽空看一看倒后镜,只见母亲不发一言卧父亲胸前。
  倒底是中年妇女了,皮色焦黄,嘴唇干黑,之之内心测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说她们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来。母亲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亲双目中一点泪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来,经过那么多年,他们仍然相爱,已经足够。
  到达急症室,陈开友扶着妻子先进去,之之停好车随即跟至。
  幸亏私家医院人不多,医生已在替病人诊治,打了一针,服下药,季庄已能呻吟,父女两人松一口气。
  陈开友忽然饮泣。
  医生嘱病人回家休养,有必要明日再来,毋需住院。
  仍由陈开友驮着妻子上车。
  家里两个壮丁都没回来,之之喃喃咒骂。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灯光,“什么事,半夜进进出出。”
  之之:“爷爷快睡,打大风呢。”
  她权充护土,替母亲换过干睡衣,服侍她休息。
  谁知季庄忽然睁开双眼,逼切地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哪里?”
  父女面面相觑。
  之之马上说:“我去叫他回来,他得罪了母亲,怕回来惹母亲生气,我这就去叫他。”
  陈开友在房门外悄悄同女儿说:“横风横雨,你知道他在哪里?我不准你去。”
  “爸爸,我叫张学人来接我不就行了。”
  陈开友迟疑一下。
  “没问题,交给我。”
  之之回到房中拨电话,她看过钟,才两点三刻,不算太晚。
  电话铃空响着,没人来听。
  张学人不在家。
  之之不禁气恼,在一个大风雨晚上,电光霍霍,雷声隆隆,舅舅在洋妇家渡宿,哥哥离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踪,害得她求靠无门。
  男人之不可靠,可见一斑。
  之之决定亲自出马去把哥哥揪回来。
  她瞒父亲说。“张学人十分钟后来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门。
  哪里去找张学人,往好处想。他可能熟睡到电话铃都叫不醒,悲观一点,他不知在什么人的家里把杯谈心。
  只要他一日独身,一日他都有资格这样做。
  之之隔着面筋似大雨认路,她记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锁匙。
  之之拂着一身一脸的雨水送电梯,按了七六字。
  电梯到,之之认清门牌,掏出锁匙开门,锁匙可以转动,但是门被反锁,之之知道有人在屋内,因为门缝中有灯光,她揿门铃。
  灯光忽然熄灭了。
  里边那人不愿意开门。
  之之在门外喊:“陈知,是我,陈知,快开门,妈妈病了要见你,别玩了。”
  门里边静寂一片。
  之之起穿疑心,莫非里头不是陈知,会不会是张学人带了朋友在里头狂欢?
  之之倒底年轻,今夜若果真是个失意夜,她也决定勇敢承担。
  她大力按铃,“再不开门,我去报警。”
  公寓那么小,里边的人一定听得见。
  电光石火间,之之又想:屋里会不会是窃贼?摆空城计摆久了,会有这样的危险。
  在门外十分钟,之之像是经过一百年。
  她怕贼开门扑出,退后两步,立在考虑是否应该知难而退,忽然之间,有人轻轻打开门缝。
  “之之,你怎么来了?”
  不是贼,也不是张学人,是她哥哥陈知,之之放下心来,幸亏不是张学人。
  “开门,”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风高地偷偷干什么勾当?”
  陈知尴尬地说:“屋内有人,你先回去,我跟着就来。”
  “不行,我要亲自把你押回家。”
  之之好奇,屋内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一向不是这样的人。
  此时有人低声叫住陈知,商量数句,陈知终于打开了门,严肃地说:“之之,今夜你在屋内看到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之之伸手摸摸兄弟的脸,“我一向替你守秘密。”
  这是真的,陈知可以信任他妹妹。
  幼时同人打架,嘱她不说,她就不说。
  “进来吧。”
  之之好奇地探头进去。
  小公寓内一目了然,只见近窗站着两位年轻人,之之朝他们点点头,她记得他们,这两张面孔以前见过,他俩来找过陈知。
  两人即刻过来向陈之报上名字:“我叫张翔,他是吕良。”
  陈之说:“你们好,我找陈知有点事,”她转过头去,“妈妈生病,她想见你。”
  那个叫吕良的年轻人立刻说:“陈知,你现在不能走。”
  陈知急问妹妹:“妈妈没有事吧?”
  之之恼怒,“即使是重伤风,你也该回去见她。”
  陈知如热锅上蚂蚁。
  之之骂他:“岂有此理,陈知,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吕良同张翔交换一个眼色,“陈小姐,你听我们说。”
  之之又怪他俩,“你们这种人,诚属损友,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总不替他人没想,这回子留住陈知干什么?”
  之之口渴,拉开厨房门去取水喝。
  众人欲阻止,已经来不及。
  弹簧门一拉开,之之只见有一名青年背着她面对墙角,她脱口而出:“敢情好,你们四位可以开始搓麻将。”之之斟了水,喝一口。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年轻人转过身来,双目凝视之之。
  之之在狭窄的小厨房与他打一个照面,把他的脸型、五官、眼神都看得清清楚楚,无一遗漏。
  之之震惊,电光石大间她把他认了出来,她知道他是谁,她认得他,之之的手一松,水松堕地,碰巧窗外忽辣辣一个天雷打下来。
  之之呆了一会儿,缓缓蹲下,拾起玻璃碎片扔掉,若无其事说:“好响的雷,吓死人。”
  她推开厨房门回到客厅,靠在墙上喘息。
  这一惊非同小可,绝非陈之的智慧经验学识可以应付得了。
  之之看着她兄弟。
  随知在她耳畔问:“你知道他是谁?”
  之之只有点头的份。
  “他刚出来,现在暂住这里,有关人士会设法联络到外交人员把他送出去。
  之之说:“要快。”
  “这个他们都知道。”
  这时候,吕良咳嗽一声,“我们肚子饿了。”
  真的,不由人不正视这个严肃的问题。
  张羞说:“陈小姐,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分子。”
  “不,”之之立刻申辩:“我不是,我是局外人,整件事与我无关。”她才不要逞英雄。
  张翔一怔,没想到之之会拒绝他。
  吕良随即说:“陈小姐,那你可以走了。”
  之之忽然勇敢起来,她同张吕两人说:“我不会就这样走,你们要向我交代,这间公寓属于我,由我向朋友租来,你们怎么可以不征求我同意就胡乱征用,你们要对我负责,我要对房东负责,不然的话,牵连起来,人家还在梦中,太不公平了。”
  吕良张翔面面相觑。
  陈知说:“是我答应他们的,我们不够经验,我们部署得不够理想,我们日后才讨论,之之,请你下楼去买点食物饮品上来。”
  之之张嘴想要说什么,终于合拢上嘴,如是三两次之多,她颓然说:“三更风雨夜,这是个苦差。”
  厨房门被推开,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静静走出来,吕良与方翔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之之不禁暗暗摇头叹息。
  华人就是喜欢把人神化,捧至一个高不可测的地位,千秋万载,永垂不朽,二郎神、哪咤,统统是神明,全部神圣不可侵犯,完全没有商榷余地,肯定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捧的那个人最无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一天两天三天受得住,日子一长,也就相信三五成,渐渐就自觉英明神武,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吕良与张翔一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轻人,照样依样葫芦爱上这一套,难道这种脾性流在血液与因子里。到了一定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之之看着那年轻人,忽然说:“看得出你安然无恙。”
  吕良大表讶异,这女孩好斗胆,竟敢冒犯英雄。
  张翔连忙过来夹在他俩当中。
  那年轻人倦容毕露,却仍然目光炯炯,他说:“我们一定会成功。”
  之之说:“请记住,伟人的志愿是牺牲自己令众人生活得更好,伟人的志愿不是要大家牺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话一出,众皆失色。
  那年轻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敛,别转面孔。
  之之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采办食物。
  她仰起脸,任由雨水披面,晕眩的脑袋才镇定下来。
  一只铁罐被风当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滚,之之如惊弓之鸟,连忙躲在一旁。
  半晌她才走过便利店,额角湿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里又挂住母亲,看看时间,天都快亮了。
  之之抱着一大堆食物去付帐。
  售货员笑道:“宵夜是吗,通宵打牌,特别容易肚饿。”
  之之唯唯诺诺,付钱离开。
  她把食物带到。
  “我可以走了没有?爸爸在等我。”之之悄悄问哥哥。
  陈知握着妹妹的手,“谢谢你。”
  陈之与哥哥抱一下。
  吕良走过来,郑重地叮嘱:“陈之,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严守秘密。”_
  陈之无限反感,“你们说话要当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讯名单交出去才好。”
  吕良不信有这么悍强的女性,一时语塞,只能光瞪眼。
  之之同哥哥说:“当心。”
  她开着小汽车回到家里,恍然隔世,抬头看到祖父打着伞迎出来。
  “之之,这边,快来这边。”
  之之忽然觉得幸福并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来尽享丰衣足食,饱受呵护。
  之之不由得泪流满面。
  她连忙下车,“爷爷,你当心沐湿。”
  “你母亲已经退烧,没事了,怎么样,找到兄弟没有?”老祖父把她搂在怀中。
  “他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
  “快进屋来,看你脸色煞白。”
  之之摸摸面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之之跑上楼去,一进卧室,她母亲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
  之之如获至宝,伏到床前。
  “之之,辛苦你了。”季庄握着女儿的手。
  之之张开双臂,抱着母亲,“我一生一世都不会搬出去住,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家,我要永永远远同父母在一起。”
  季庄讶异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发。”
  陈开友闻声过来问:“陈知回来没有?”
  季庄也问:“我儿子倒底在哪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小伙子,何劳父母担心。”
  陈氏夫妇想一想,也是对的,便暂不言语。
  之之疲乏地站起来,“我累坏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她父亲说:“趁八号讯号还没下来,好好睡一觉。”
  之之只觉双腿如棉花,轻软得抬不起来,脖子酸,手臂痛。
  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长。
  回到房中,之之拨电话给张学人,这次总算有人来接听,之之讽嘲地问:“回来了吗?”
  张学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有出去过。”
  之之身体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电话听筒扑一声掉下来。
  张学人在那边直问;“之之,之之,你怎么了?”
  之之没有听见,她坠入梦乡。
  黑暗而宁静,之之缓缓飘过一个孔道,身轻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气与舒适的微风,之之忽然看到一双凄厉的大眼睛。
  之之恐惧地退后,那双眼睛追上来。
  之之四处窜逃,狂号起来,那孔道似没有出口,绵绵不绝,之之终于跑到精疲力尽,已无法躲避那双大眼。
  她喘息,霍一声弯腰坐起来,身边有人说:“之之,你做噩梦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边是张学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为之憔悴。
  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有没有联络上有关人物,取到证件,远走高飞。
  “之之,你神色不对,可有心事?”
  “没有,没有。”之之摆着手。
  张学人说:“你害怕。你恍惚,”说着他疑心起来,“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过刺激,失声尖叫,用手捂着耳朵,双足蹬床。
  张学人为之气结,连忙退后,以示清白。
  陈开友过来,轻轻推开房门,咳嗽一声,“可是做噩梦?”他怕女儿被欺侮。
  之之掀开被子,用冷水洗把脸,回过头来同男朋友说:“学人,带我出外走走。”
  张学人看着她,“之之,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他仍然认为之之要向他摊牌。
  他的一颗心直沉下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考试,害怕大个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终有种感觉,他可以应付。
  但面对失去陈之这个危机,他如坠入深渊,怎么办?一切征象都显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为了一个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呵,原来偷偷地他宝贵的感情囊穿了一个孔他还不知道,爱念就自那个漏洞汨汨往陈之身上注流,现在已经不可收拾。
  张学人站在那里为此新发现发呆。
  陈开友回到房中,季庄问他:“什么事?”
  陈开友简单而智慧的回答:“闹恋爱。”
  季庄放下一颗心来,“我不担心之之,”她忧虑的是陈知,“早知他们两兄妹一起送出去。”
  “对,”陈开友说:“当时哪来的学费。”
  季庄问:“为什么到今时分日,还有人口口声声说金钱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没有人会这样说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请吃饭,统统没钱不行,今天真的没有人会天真若此了。”
  季庄卧床上,忽然同丈夫说起旧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鸦片,太婆纵容他,拿私已出来让他花费,你晓得为什么?她怕儿子去参加革命党,那时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陈开友不出声。
  “我一直认为太婆代表腐败、自私、愚昧的一代,现在自己的儿子这么大了,感受不一样。”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陈,我们真幸应。”
  陈开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台子,“是,我们是上帝所爱的人。”
  “让我俩祝一个愿。”
  “好。”
  季庄说:“愿所有同胞与我们一般蒙恩。”
  陈开友看着妻子,十分感动。
  受伤以后,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级,开始看到比较大的题目,开始发觉,世上除了大香港,还有其他版图,除了可爱伟大聪明能干坚强的香港人以外,还有其他人种。
  台风下来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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