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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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只是一小片瓷片,就有如此功效。药家收藏的好东西那么多,从小耳濡目染亲手抚摸,难怪个个都是瓷器高手。
我再度把视线投向瓷片,终于看到那一条苦苦寻找的白口。它正好沿着诸葛亮的袖纹划了大约八厘米,如同翘起一根白色棉线。因为诸葛亮的手肘在这里弯曲,色料堆积略浓,所以这条白线是凹下去的,摸起来的手感,如同在重料山丘上挖出一条浅浅的小沟。
我手头没显微镜,没法分析它的成分构造。我摸上去,沟边的釉料平滑,没有明显断边,说明这条线不是硬抠出来的,而是烧制之前就留好了。
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反复看了几遍,始终不得其意。线形似是被人用指甲随手一划而成,它再神秘,也只是一条线而已,既不是刻字,也不是纹饰,到底这条线代表什么意思——总不能是结绳记事吧?
更何况,这瓷器的断代不是明初就是元末。这条线肯定在当时就烧好了,为什么又成了老朝奉的眼中钉?难道他是从明代活到现在的老怪物不成?
可惜,古董鉴定从来没有标准答案,一切都得靠自己融会贯通。这最公平,也最难。我现在似乎被这枚瓷片逼到了死角。
不行,隔行如隔山。我纵然临时抱佛脚,这瓷器行里还是有太多秘密我参不透。让我这么一个半吊子来破这个局,太难了。我现在恨不得《玄瓷成鉴》里直接写着标准答案,我照抄就是。
我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随即传来一阵争吵,把我直接拉回到现实世界。我把瓷片塞到枕头底下,身子贴在门内侧耳倾听。似乎是谁家孩子把暖水瓶踢翻了,然后两家大人开始吵起来。
我一听不是警察来找我,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是研究不出结果了,这玩意儿不是熬夜读书就能解决的。我打了个哈欠,准备睡了。临睡前我看看窗外,药不是,他现在……还好吧?法律我不太懂,不过那罐子毕竟是药家的东西,药不是身为药家成员,只要家族不予追究,应该就没大事吧?
我把瓷片藏好,轻手轻脚躺到床上。外头大人仍旧在掐架,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整个走廊,可是够烦人的。这时候若有张辽在就好了,可止小儿夜啼。
小孩子哭……嗯?我躺在床上,猛地一拍巴掌。
对呀!还有王小毛呢!
瓷片这边的调查,我现在无能为力,但还有王小毛这条线可以查下去——他被人蛊惑去摔罐子,从他那说不定能问到什么。
这条线我们本来不打算跟进,现在反成了一个新的突破口。我谨记着药不是定下的规矩,只相信主动挖掘出的线索,这个线索符合标准。
有了主意,我又在脑子里细细盘算了一番,把明天的行动方案定了下来,力求不出纰漏。说来也怪,我虽然已经从刚才鉴赏瓷器的状态中退了出来,但精神却始终保持着专注。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全无躁动。我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冷静而客观地审视着自己,就像审视一件文物。情绪褪去,只剩下最纯粹、最单纯的计算和观察。
也许那些著名的掌眼高手,可以随时进入这样的状态吧。据说掌眼一共有两重高妙境界,一是心无外物,二是心外无物。两者看似只是字序颠倒,其中意涵却大为不同。我凭着机缘巧合,能勉强摸到第一重境界的边缘,至于第二重怎么回事,离我毕竟太远。
《玄瓷成鉴》里说:“恃之,则天下无不能成之事;御之,则世间无不能鉴之物。”这听着真是越来越玄乎了。
我反复念叨着心无外物、心外无物,催眠效果倒是出奇的好,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王小毛的学校。昨天我听那个女老师提过一句,稍微一问就知道地址。路上我还买了一张报纸,发现里面对昨晚的砸罐事件只字未提。
这可以理解,稳定第一嘛。市领导都出席的高规格活动,居然被犯罪分子把其中那个最贵重的一件东西给砸了?报道出去多不合适。来参观博览会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多一个罐子少一个罐子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没必要制造不安定因素。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压力没那么大了。
我找到王小毛的学校,直接指名要见那位女老师。女老师特别紧张,以为我是教育局的督查。我没撒谎,但也没澄清,有这一层误会,办起事来很容易。我对他说,想找王小毛了解一些情况。
她赶紧把王小毛叫来办公室,瞪了一眼,然后说我去上课了,您慢慢问。
王小毛一看是我,立刻缩起脖子,站在办公桌前头低垂下,跟鹌鹑似的。我也不忍心吓唬他,微笑着又问了一遍——唆使他摔罐子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
王小毛的描述和昨天差不多,但又有些许差异——这证明他没有说谎,也没有刻意背诵。
我又问道:“他给你的变形金刚是什么样的?”
王小毛眼睛一亮,似乎被我的问题搔到痒处。他说这是最近播放的一部动画《头领战士》里的首领,叫作巨无霸福特,它可以从人形变成为一个巨大的宇航基地。这个玩具摆出来得有半米高,极其华丽,所有男孩都会为之疯狂。
不过王小毛告诉我,这个巨无霸福特的价格,高达五百五十块。我倒吸一口凉气,作为一个玩具,这东西可是够贵的了。可转念一想,这么贵的东西,一般的玩具店肯定不会进。可唆使王小毛的人,又不至于特意从北京或上海特意背过来,应该是在当地买的。
我赶紧问王小毛,这东西哪里有卖。王小毛告诉我,整个杭州市只有在第一百货商店才有一个,他没事就趴在柜台上看,过过眼瘾。
我问清地点,起身要走。王小毛怯怯地抬头问了一句:“叔叔你不会告诉老师,是吗?”我停下脚步,看到他的白球鞋已经破旧得没了边,忽生恻隐之心。
这孩子本性不坏,只是缺乏管教。老师说他出身是单亲家庭,母亲早死,父亲是个卡车司机,常年不回来。我十几岁失去了双亲,对他这种境况感受颇深。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我知道这样的孩子其实自尊心很强,他们最需要的不是玩具,而是尊重。
“我不会告诉老师,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不过坏事可不能去做了,给多少好处都不能,明白吗?”
王小毛赶紧点点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一丝真诚。我又说道:“中午放学,你能陪我去一趟市一百的玩具柜台吗?”
王小毛双眼闪过兴奋的光芒,响亮地回答:“好!”
到了中午放学,王小毛如约前来,带着我直奔杭州市第一百货大楼。市一百是杭州最热闹的购物中心,即使是工作日的中午,这里人还是很多。玩具柜台在五楼,王小毛轻车熟路,很快就转到那里。
这里的儿童柜台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新潮玩具,一群小孩子簇拥在变形金刚的销售专柜,大呼小叫。王小毛钻进去看了一眼,退出来向我汇报:“巨无霸福特已经没有了。”
我“嗯”了一声,这早就在预料之中。我挤进柜台,低头对王小毛道:“除了巨无霸福特,你最喜欢哪个?”王小毛毫不犹豫地一指:“擎天柱!”
我掏出钱包,对营业员说:“同志,给我拿一个擎天柱,对,最大的那个。”
在无数小孩羡慕的目光中,我从营业员手里接过大盒子,递给王小毛。王小毛兴奋得眼睛都瞪圆了,怀抱着擎天柱不知该说什么好。
“送给你,做个礼物吧。”我笑了笑,身子往柜台上靠过去,跟营业员攀谈起来。营业员是个年轻姑娘,见我出手阔绰,也乐于交谈。我们随口说了一阵,我遗憾道:“哎呀,本来他最喜欢巨无霸福特,可惜你这已经卖光了。”
一提起那玩具,营业员啧啧了几声。她说:“那玩具很贵,商店只进了一个,一直无人问津。前两天忽然来了一个人,二话不说把它买走了。这事被营业员们当成谈资,私下谈了好几天。”
“能买得起那个玩具的,可不是普通人哪,长什么模样?”
营业员歪着头想了想,说得有五十多岁,圆眼瘦颊,额头前凸,脑袋像个倒瓜子,不过头发梳得特别整齐。她的描述和王小毛差不多,但更详细一些。
他对变形金刚完全不懂,过来之后直接问最贵的玩具是什么,营业员告诉他之后,他二话没说,掏出钱就拿走了。我说这个人有留下名字吗,营业员说没有,不过倒是开了一张发票。我眼睛一亮,问营业员能不能让我看看发票存根,我挺好奇是哪家单位这么大方,还能报销这个。
营业员开始不太乐意,按规定顾客是不许看账的。不过我好歹是混古董圈的,劝人说项乃是看家本领。三言两语,这个小营业员就被我说服了,回头从柜台后面翻出当时的发票存根,上头抬头写的是一家商贸公司,叫银舟。
知道公司名字,接下来就好办了。我去了当地工商局,没费多大力气便套出了银舟公司的注册地址。然后我按图索骥,找到那家公司的门口。这是一栋三层苏式小楼,外墙爬满了青藤,正门是一扇老旧的推门,旁边挂着银舟商贸的公司招牌。
我观察了一阵,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退了出来,让王小毛藏在附近,仔细盯着进出这家公司的每一个人。他可能描述不出唆使他砸罐那人的相貌,但看到的话,一定认得出来。
我交代完之后,不动声色地绕到这栋小楼的后面,果然在后门找到一个漆成红色的火警按钮。
这种小楼的结构我非常熟悉,小时候常去玩。这是特别典型的苏式研究院结构,专供级别比较高的研究人员使用,所以小楼的安防等级很高,一般都装有火警警报系统。这种警报按钮需要人工去按,我小时候调皮,偷偷去按了一次,吓得楼里的人都往外跑,我哈哈笑破肚皮——就为这事,我还背了一个处分。
苏联货的特点是傻大黑粗,但倍儿结实耐用,只要不是刻意破坏,就算缺少维护,也能勉强运作。
我伸出手去按动电钮,整个楼里登时警铃大作,刺耳无比。不一会儿,我听到楼里脚步声纷乱,人影纷纷往外跑去。
我不动声色地绕回到前门,凑到王小毛身边。
王小毛自从得了擎天柱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变了,对我言听计从。对我的这个要求,他执行得非常认真,就像一个最负责的儿童团员,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每一个从门里冲出来的人。
楼里的人不算多,跑出来大约二三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王小毛一个一个审视过去,忽然眼前一亮,抬起胳膊一指:“就是他!”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见到人群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背对着我们。他的脊背略带佝偻,个子却不矮,头戴一顶扁帽,脖子习惯性地向右偏去,举止颇有学究气。
“确定是他吗?”我觉得这背影有几分眼熟。
“没错,就是他!”王小毛十分确定。
我正想到底在那里见过。恰好那老者缓缓转过身来,我一看清他的脸,瞬间如受雷击,整个人僵在灌木丛旁边。
郑教授?
怎么……会是他?
郑教授浑然不觉我的存在,他右手扶着眼镜,和其他人一起抬头仰望,想看看到底哪里起火。他的左腋下还夹着一个牛皮公文包,这公文包我印象很深,比一般尺寸要大,包角有一条银线箍住,有两处被火烧黑的痕迹。
这个公文包是郑教授的爱物,某一年奖励先进工作者单位发的,据说救过他的命。他走到哪里都带着,能带着这个包,我绝不可能认错人。
王小毛见我沉吟不语,以为没听见,又指了一遍。我缓缓抬起头来,对王小毛说:“这事很重要,我再问你一次。是这个人,明确告诉你,要你去摔碎那个瓷罐吗?”
王小毛以为我不相信他,急了,脖子一梗:“骗你是小狗!就是这位老爷爷,说只要我去碰一下那个瓷罐,他就送我巨无霸福特。”
我突然皱了下眉头,碰?
不是推倒或摔碎,只是碰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药不是也仅仅只是碰了一下,青花瓷罐便轰然倒地,这其中蹊跷之处还未及细细分辨。如今看来,郑教授早就知道这瓷罐有问题,只消加上一指之力,就会倒在地上,所以才会派王小毛去。
他是怎么做到的?这瓷罐里难道另有玄机?
更重要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初识郑教授,是在刘局的办公室里,他是体制内的一位考古鉴定专家。后来他带着药不然来到四悔斋,我才知道,他也算是五脉中人,娶的是药家的女人,类似客卿一样的人物,而且还是药不然的老师。后来在《清明上河图》的案子里,他帮了我不少忙。
在我的印象里,郑教授是一位传统学人,内敛而低调,行事保守,对五脉大规划商业化的举措有些不满,认为有悖于传统。不过他不愿公开说出来,只在跟我喝酒时会偶尔流露这样的情绪。他对药不然的背叛痛心疾首,一直内疚没教好这位学生。
这样一个老实人,怎么成了砸罐子的教唆犯呢?关键是,这样来看,他和老朝奉之间,一定存在着扑朔迷离的关系。
我不太相信,郑教授之前的一切做派都是伪装。我许愿虽然遭到过好几次背叛,看人眼光不能算准,但一个人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总还觉察得到。
王小毛连喊了数声,才把我从迷思中唤醒。我赶紧摆了摆脑袋,把混乱尽量甩干净。此时小楼前的人群已经发现火警是虚报,一边抱怨着一边回到楼里去,郑教授也钻了回去。
“叔叔你是想单独见见那位老爷爷?”王小毛忽然问。我颇有些惊讶,这孩子怎么猜到的?王小毛得意道:“要不然你刚才就站出去打招呼了。”
我为之一笑,小孩子果然不能小瞧,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智慧。我拍拍他脑袋:“你快回学校吧,接下来没你的事了。”王小毛道:“那可不行!帮人就得帮到底。我帮您把他骗出来。”
我有些生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得做个诚实的孩子,可张口闭口就是骗人。”王小毛道:“叔叔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我学习雷锋,帮好人做好事,总可以吧?”
我一时语塞。
我略作思忖,借了王小毛书包里的一页作业纸和一支铅笔,唰唰写了几行字,递给他:“叔叔不想让你骗人,这样好了,你把这张纸条给他,就成了。千万别说我长什么样子。”
王小毛拿过纸条,跑了过去。隔着灌木丛,我看到王小毛一溜烟跑到门口,拦住正要进门的郑教授。郑教授接过纸条还有些迷惑,待一看其中内容,浑身猛然一震。他俯身下去,连连追问,王小毛只是摇头,然后转头跑了。他动作灵活,郑教授根本追赶不及,只得站在原地又看了几眼纸条,转头进楼,脚步竟有些踉跄。
我其实在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然后留了一个时间和地址,没留姓名。
让王小毛去送信,本身就是一个暗示:你收买别人砸“三顾茅庐”青花瓷罐的事,已经败露了。不必多说,光这个暗示,就足以逼迫郑教授不得不来赴这个约会。
我选定的地点,是在杭海路靠近秋涛路附近。这杭海路的历史可是相当悠久,明清时就有,最早是连接杭州与海宁的通道,就是沿着钱塘江的一溜海塘。后来岸线发生迁移,海塘这才变成了路。至今在这条路沿线,还保留着许多海塘及附属遗迹。
我约郑教授见面的地方,是在一段海塘遗迹的塘下。那里有一座塘王庙,也叫五龙庙。我之所以约在这里,是因为我之前听过一个传说。钱缪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