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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5466-历史碎影-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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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雨夜的情状在一本当地的乡土史教材中被描述得像数十集的电视连续剧中的一个分镜头:    
    在昏黄的烛光下,盛淑真一件一件地整理皮箱里的衣物,整着,整着,回顾这半年来的生活,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来,希望的是一个美满的结局,哪知道……    
    而此时的少年——“站在室外,冒雨徘徊”。    
    他想敲门进去,理智又制止了他。他在室外站了半个多小时,全身都湿透了,冷风吹来,牙齿格格打颤。    
    他终于没有如你希望中的破门而入。那不是1920年代的作派。那个晚上他又回去写诗了。怯懦和绝望使他对着一张白纸才有勇气叫喊。这句打动芳心的话盛姑娘要在三年以后少年真的“青春散殒”了才有机会看到——“你第一个勾起我纯洁的爱恋”。现在的恋人分手不咬牙切齿算好的了,谁还会有这样温柔的情话。    
    叙述到这里,还有一个人物应该出场了。她就是少年的母亲,一个叫钱月娥的乡村女人。在少年殷夫的这场情事中,一开始她和女儿徐素韵都是有力的撮合者,她把盛姑娘视作未过门的媳妇青眼有加,后来她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盛早已在杭州订婚,就变了脸。这个大家族事实上的当家婆像大观园中的贾母一样在儿女的婚姻上手腕沉着。如同那些儿子—情人—母亲这一类型的小说中所发生的一样,儿子在一场失败的爱情之后又回到了母亲身边,把母亲视作失衡的情感的依赖。她在少年的眼里成了“东方的圣母玛利亚”。少年描述她苦辛、屈辱的生命“如永不见天日的苍悴的草”。但年轻的“太阳社”社员终究不甘在慈恺的母恋中自缚手足,他很快找到了离开母亲和家庭的一个理由。他夸张地说,在深夜的山风中他听到了“时代悲哀的哭声”。    
    他要去救世了。他还要去上海。    
    在很大程度上,诗,替代了这个害羞、固执的乡村少年的嘴和舌头。正如你已经看到的,在许多该说话的时候他的舌头似乎被胶粘住了,他变得像一个重度的失语症患者,能做的只是在一张纸上释放出所有被禁锢的声音。现在,诗又成了他疗治“爱情的苦毒”的一剂猛药。1928年冬天,这场失败的爱情终于有了一个结晶——一首散发着自由精神的五言诗歌。半个多世纪以来,它一直被革命青年阴差阳错地挂在嘴边当做爱情的誓言: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是殷夫从德文版《裴多斐诗集》转译的。诗集是1927年冬天大哥徐培根送的。


红色少年:殷夫的亲情与爱情多余的话

    故事的后面还有一条尾巴:    
    盛小姐回到省城去建设厅应聘,可是她的国语太臭了,做广播员的事也就黄了。她想去上海读书。怎么说她也算是个新女性呀,一个新女性怎么可以躲在闺房里等着父母把自己给嫁出去。可是她那个做着警察局小科长的父亲极力反对。盛小姐发狠说,你就把将来陪嫁的那笔钱给我读书去吧。在上海,她上的是一所私立的法学院(她的一个兄长也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可是她去上海好像存心不是读书的,没多过久,她就想法子找到了殷夫在上海的住址,兴冲冲地找去了。    
    殷夫已经是一个年轻的职业革命家了。每天混在一帮码头工人和人力车夫中间搞“工运”。同时他也成了监狱的常客,前不久又进去了一次,才出来不久找到“组织”。那天盛小姐像一只刚出笼子的小鸟,叽叽喳喳大讲与父亲的斗争,少年则一如惯常地沉默。傍晚分手时,他请她吃了一碗阳春面。前嫌似乎尽释了。几天后,少年约她坐小火车去吴淞口看了海,回来后的第二天,少年和一个画家朋友一起把一只装有宣传品的柳条箱扛到了她那里,说要存放一段时间。盛小姐把箱子藏在了自己床底下。少年终于意识到这样做是在玩火,盛小姐这样一个小公务员家庭出身的女子,怎么可能成为一个烧炭党人的妻子呢?半个月后,他又偷偷跑去把那只危险的箱子取了回来。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    
    职业革命家殷夫这几回进监狱,运气总是很好,关进去了,就像外面跑累了去休息几日,便又生龙活虎般跑了出来。鲁迅曾记述他“又一次被了捕”刚释放出来时的模样,那是一个夏天:    
    有人打门了,我去开门时,来的就是白莽,却穿着一件厚棉袍,汗流满面,彼此都不禁失笑。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是一个革命者,刚由被捕而释出,衣服和书籍被没收了,连我送他的那两本;身上的袍子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有夹衫,而必须穿长衣,所以只好这么出汗。    
    一本家世的流水账    
    少年的父亲是个乡村郎中,识得几个字,擅治妇女病和麻疹。这样的人物在乡村算得上一个知识分子。徐家祖籍在一个叫上虞的邻县,大约在l9世纪上叶迁至大徐村——象山县城东南30里一个500户人家的大村。开门见山,山名珠山,为半岛濒海第一峰,海拔545米。峰名由来,照例是一段捕风捉影的传说:旧志载,古时有海船遥望岩顶宝光直射星汉,寻之不获乃去,岩之半则有古松如张盖,人去则不见。百年乡村生活如古井深水,波澜不惊,超稳定的乡村生活缘于一个家族宗法制的社会结构,家族体系是乡村传统的权力结构方式,多子多福多寿即其重要的价值取向。乡村知识分子徐郎中和他的妻子钱月娥生命不息耕耘不止,育九胎,活六胎——这在当时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成绩了。一部家世的流水账,背后是泪和笑,是等待、祈盼、屈辱和生活重轭下的喘息。    
    一、二胎,女,生下后得“七日疯”(小儿破伤风症)夭。    
    三胎,女,取名祝三。    
    四、五、六胎,男,按徐氏宗谱,排行“孝”字辈,谱名依次为孝瑞、孝祥、孝邦,取名芝庭、兰庭、松庭。    
    七胎,女,早夭。    
    八胎,女,取名素韵。    
    少年是这个大家庭的第九胎。生下这天是1910年农历五月初五,一个挂艾蒿插菖蒲的节日。时其母40岁,大姐18岁。按“芝兰松柏”序,取名柏庭。


红色少年:殷夫的亲情与爱情亲情地狱,温情罗网

    写以上这段文字时,总想到传统宗法制社会里的一个规则:长兄如父。    
    少年的长兄徐培根(芝庭),是个标准的现代军人。查有关资料,在徐培根条下有以下履历式的介绍:北京陆军大学毕业。辛亥革命时曾参与攻打军械局。北伐时在广东革命军总司令部任职。1923年回杭,任驻浙陆军第一师中校参谋。1927年春,奉调上海,任国民革命军第26军司令部上校参谋处副处长。    
    徐培根的修养品性,是典型的儒家传统一脉:对父母孝,对弟兄爱,对朋友信,对上司忠,于生活俭。1927年,少年殷夫入读上海浦东中学,时徐培根已由杭州调至上海,驻扎龙华,对兄弟自然关爱有加。他要求小弟每半个月到他那儿报到一次,一是领取生活费,二是报告学业,三是改善伙食。“4·12”事变,殷夫第一次被捕入狱,又是他利用军界的关系把他救了出来。    
    殷夫在浦东中学开始接受新知识,学会了两个新名词,“阶级”和“斗争”。一个史姓同学动员他加入了党的外围组织青年团,理由是——“因为你是一个热血青年”。出狱后,少年住在虹口公园附近的大哥家,兄弟俩时常就时局争论。虽是在书房和饭桌上进行的温和的争论,但兄弟分歧已一日深似一日。徐培根为了照顾好小弟,把妻子从象山老家接来调理打点。20天后,小弟体重增加了4公斤,身高增长3公分。    
    一年后,少年殷夫再度入狱,时徐培根留学德国未归,这个大家庭的又一个女人——大嫂张芝荣——凭着丈夫的关系疏通了关节,再次营救出狱。当女人们在乡下哭成一团时,少年惊叫着,“世界大同的火灾已经被我们煽起”。    
    1929年农历正月里的一天,少年的爱情创伤刚刚弥平,又迫不及待地重返上海。在三哥徐松庭处,他读到了大哥从德国写给他的信。他觉得再也不能重投温情罗网,当夜写了一首《别了,哥哥》的诗,要他大哥把“二十年来手足的爱和怜”、把“二十年来的保护和抚养”作为一场噩梦收回去。他说他已经选好了一条道路——这条路,“有的是黑的死,和白的骨”,但他决意要走下去了。诗的最后两句像一封火药味浓烈的战书:“再见的机会是在,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两个阶级交了战火。”    
    这些革命话语在激情的驱使下如洪水奔涌,固执、自信而谵妄。“阶级”、“斗争”这些词语滋生的新知识的谱系,把亲情驱赶到了一个角落,而代之以“阵营”:革命的阵营和反革命的阵营。在这种新的话语系统里,亲情是绊脚石,是地狱,少年要抛开它,“踏着虹的桥,星河的大道”,造他的“新生”去了。    
    这年夏天,大嫂张芝荣来到上海,意外地得到了一本新出的《拓荒者》,上面正好有少年殷夫的大作《别了,哥哥》。她把这本杂志寄给了徐培根。大哥读了此诗,又从德国给小弟写来一封长信,谈为人信条,父母期望,兄弟情谊,家庭荣耀,要少年早早悔悟。但殷夫以为这封看似温情脉脉的信不是一个大哥写给一个小弟的,而是“一个狰狞的阶级向另一个新生的阶级的胁迫和威压”,于是他回信说,觉得读那封信比读一篇滑稽小说还要轻松,觉得好像有一把不重不轻的担子从肩头移开了,觉得把他的生命苦苦地束缚于旧世界的一条带子,使他的理想与现实不能完全一致的溶化的压力终于是断了,被消灭了。    
    他承认,“当我的身子已从你的阶级的船埠离开一寸的时候,我就开始欺骗你,利用你或者甚至鄙弃你了”。    
    他也承认,纯从个人的角度,他感谢和佩服兄长,父亲早逝,他的确做得不一般的周到——“你是一片薄云似的柔软,那么熨帖”。可是一当他站在“阶级的立场”上,他就“不禁要愤怒,不禁要反叛”。    
    哥哥,这是我们告别的时候了,我和你相互间的系带已完全割断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的任何妥协,任何调和,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你是忠实的,慈爱的,诚恳的,不差,但你却永远属于你的阶级的,我在你看来,或许是狡诈的,奸险的,也不差,但并不是为了什么,只因为我和你是两个阶级的成员了。我们的阶级和你们的阶级已没有协调、混和的可能;我和你也只有在兄弟地位上愈离愈远,在敌人地位上愈接愈近了。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任性、固执、容易害羞的孩子,当世界在他面前刚刚打开,他就像一只飞蛾满怀献身的渴望扑了进去,并被推到烈焰的中心。他对一直关爱着他的大哥的恶劣态度,看似绝情,更似一场孩子气的游戏。这里找不到情感上的根源,大哥对他谆谆关怀,他们兄弟感情一直不错。也没有有力的思想的支撑。环境和新知识在这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次次的监禁已经使少年的内心暗暗发生了逆转(现代监禁制度下什么样的可能不会发生?它可以使一个享乐主义者奉受苦为生活真谛,可以让绅士变流氓、流氓变圣徒),禁锢中埋下的仇恨和叛逆一直在寻找释放的途径。他遭遇了新知识、新学说,并进而奉之为奋斗终生的信仰,于是当他祭起“阶级”这面空镜,滔滔天下,两个阵营泾渭分明。又是一出革命的经典叙事:爹亲娘亲不如阶级亲,革命大于亲情,甚至要消弭亲情。    
    “别了,哥哥”——哥哥在这里成了一个符号,一个“阶级”的符号。在殷夫新的知识谱系中,这个符号代表着一个腐朽、残忍、不人道和终将没落的旧制度,还隐约透露出传统的权力体系——父权的阴影。他是个叛逆者,弑神者。革命者的崇高感和弑神者的快感在殷夫的心中交替出现互为消长。    
    当一种知识成为信仰,一种话语成为霸权,它在方法论上的简单和粗暴势必造成人性的戕害、扭曲和异化。好在殷夫的淳朴和本性的天良还没有让他完全走到亲情的背面去,把这一切全部埋入“孩儿塔”。这一封信和一首诗是一次告别的仪式,仪式之后,革命家还要继续生活。因为没有生活的附丽就没有战斗。几次入狱,冬天到了,他只穿两件夹袄,穿街过巷,站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演说。夏天,他在太阳底下奔走晒出一身的臭汗,清苦的职业革命家开始向家里人求援:    
    我的工作是忙碌的,在整天的太阳火中,我得到处奔跑!但是天哪,我所有的只是件蓝色爱国布大衫,两件麻布的衬衣,我想我怎么过得了这夏天啊!所以我迫切地请求,给我想法十元或十五元钱吧!我没有办法再可以想了。他还写信劝阻小阿姐陪母亲去南京,理由是“近来时局太坏,南京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这笔旅费倒还不如让我做件夏衣呢!(再:夏布衫及衬衫已在去年为恐怖所吞没,所以没有了。附告。)    
    信发出不久,他收到了一件夏布衫,十五元钱。    
    少年血    
    1931年1月17日,殷夫与八位同志在上海的一家小旅店开会时被英国巡捕逮捕。两天后,被引渡至警察局。    
    这是殷夫第四次入狱,也是最后一次。这次再也没有奇迹发生,没有人把他从死亡的边界线拉回来。二十天后的一个深夜,殷夫在龙华监狱遭当局枪决。和他一起处死的四个作家中,有一位是他的同乡,宁海人柔石。


红色少年:殷夫的亲情与爱情附记1:兄弟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语出《诗经》,意思是说金星有两个名字,当它出现在凌晨,是启明星,出现在黄昏,又叫长庚星。1923年,融洽一时的北京新街口八道湾周氏大家庭彻底破裂,鲁迅愤而迁到西四砖塔胡同,从此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变以前“兄弟怡怡”的情态。时人曾借用这种天象形容兄弟间的失和(鲁迅周岁时取法名“长庚”,周作人字启明),长庚和启明不能在一起,似乎是天命注定。    
    安顿好新居,鲁迅最后一次回八道湾取自己东西时,爆发了兄弟之间最激烈的一场正面冲突:    
    周作人抄起一尺高的狮子铜香炉,朝鲁迅的头上打去,幸好被门客抢下。鲁迅也不客气,回敬了一只陶瓦枕。    
    鲁迅日记关于这一日(1924年6月11日)的记载是这样的:“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    
    许多关于周氏兄弟的传奇里都有意无意地省略了这现代性伦理叙事的一节。    
    事后,兄弟两人竭力避免正面接触,但免不了在各自的文章中对此事的隐秘影射。周作人写了篇《破脚骨》。“破脚骨”在绍兴话里是撒泼流氓的意思,这种人不惜残害自己的身体来达到制服对手的目的。在周作人看来,他的兄长正是这样的流氓。鲁迅回击一篇《兄弟》,取材于1917年周作人刚到北京时治病的故事,无情嘲讽了兄弟之情。    
    1925年10月12日的《京报》副刊上,周作人发表了短文《伤逝》,借用古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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