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66-历史碎影-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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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街买了晚上坐船吃的点心和准备送给上海亲友的咸干货,还带着他去了离码头不远的江北外滩,看了外国人造的教堂。教堂肃穆的外表给年幼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姚江逶迤西来,至此已到入海处,江风浩荡,混浊的江水拍打着堤岸,不远处的三江口,海水与淡水的交汇处折叠出一条长长的水线,海鸥像一只只明亮的梭子在水面上剪翅低飞。
许多年后,少年还记得父亲带他去坐轮船的那个晚上。
傍晚,吹着咸壳壳的海风,他们来到了江北外滩边的轮船码头。从这里他们将乘坐招商局的轮船,一夜水路旅行后于次日清晨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过道和甲板上乘客挤得像沙丁鱼,一伸脚就可能踩到别人。小贩成群结队上船叫卖,家常杂物,应有尽有,多半还是舶来品。父亲在二等舱找好位置,放好行李,就带着他满船跑开了。
父亲像个好奇的孩子,在船上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一边不住地往纸上画着什么。这位绅士老爷还拉着少年走进了驾驶舱,一个穿着制服的船长模样的人客气地把他们请了出来,说船马上就要开了,请他们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他们来到锅炉房,司炉正在铲煤,炉膛里腾射而出的火光映着少年和父亲的脸,他们的眼里有了一种梦幻般的色彩。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司炉套话,司炉告诉他这船是德国造的,在这条水路上已经跑了快三年了。他们来到甲板上,船正在启动,昏暝中,两岸的景物和建筑一点点地退远了,父亲说,我回去也要造一艘轮船。少年以为父亲在跟他说笑话呢。
很久以后,少年都快要忘了这次海上的夜航了,父亲请了一帮木匠来到蒋村家里,让他们按照他画出的图纸打造一只大船。木匠奉命制造水轮,造船匠则按照计划造船。满地的刨花和木屑,院子里飘荡着好闻的树脂香气。船造得很顺利,一个月后,木工们往船身上了最后一道桐油,船就下水了。让少年吃惊的是,这艘木船简直是他和父亲一起乘坐过的招商局那艘轮船的缩微版,一样有着驾驶舱和高高的桅杆,只是它不是铁甲的,也没有锅炉房。父亲得意地说,我这船就是按德国轮船的样子造的。船下水的那天,全蒋村的人和附近的乡人来到流经这个村庄的唯一一条大河边上,来看看新奇。大家对这艘轮船赞不绝口。轮船停靠在河埠,父亲雇了两位彪形大汉分执木柄的两端来推动水轮。“轮船”慢慢开始在水中移动时,岸上围观的人们不禁欢呼起来。船速逐渐加快,但是到了速度差不多和桨划的船相等时,水手们再怎样出力,船速也快不起来了。乘客们指手画脚,巴不得船驶得再快一些,有几位甚至亲自动手帮着转水轮,但是这只船似乎很顽固,再也不肯加快一点速度。父亲低低地骂了一句,上去踢了一脚木轮,它却再怎么弄也不听使唤了。村人索然无味起来,都走开忙他们自己的去了,剩下的除了孩子和老人,就是存心看笑话的村里二流子一类的人物。
父亲把水轮改了好几次,希望能够加快船速,但是一切努力都白费,更糟的是船行一段距离后,水草缠到了水轮上,而且越缠越多,最后连轮都转不动了。父亲叹口气说:“唉,究竟还是造轮船的洋人有办法。”
造轮船的计划失败后,父亲好久没在蒋村露脸。热心的亲眷上门来探视,说邻村的张财主想把父亲的这只船买去做挖泥船,问父亲愿意出到多少大洋。父亲对他曾经倾注过那么多热情的这艘船已没有多少兴趣,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已经狂热地迷上了组装钟表,他的房间里一长溜的案板上全是拆下的钟表的零件,一连三天,除了上茅厕,他都没出过门一脚,连吃饭都是少年和他的两个哥哥送的。到了第四天,家人听到从父亲的房间里传出了自鸣钟悠扬的音乐,接着听到一声大叫:搞成了!头发增长了寸许的父亲像个疯子一样从里面跑出来。过于强烈的阳光和连日来劳累的虚脱使他摇晃了一下,倚住院里的一棵苦楝树才没有摔倒。他疲乏地对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笑笑,说,我这个钟表匠做得还不赖吧?
那条轮船后来改为桨划的船,但是船身太重,划也划不动,在乡下也没什么大用。父亲还想再试一次,有人告诉他瓦特和蒸汽机的故事,他才放弃了这一雄心。他发现除了轮船的外形之外,还有更深奥的原理在。从这时候起,他就一心一意要让他的儿子接受现代教育,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们能学会洋人制造神奇东西的秘诀。
锋面之舟:蒋梦麟和他生活的时代父亲的船(2)
少年蒋梦麟后来走出了村庄,去绍兴、杭州、上海等地读书。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人生如行夜船的呢?这要追溯到他在南洋公学读书的一年暑假,一个堂兄鼓动他去了一趟日本。在上野公园展览会上看到中日战争中俘获的中国军旗、军服和武器时,他的感受是“简直惭愧得无地自容”。夜间,整个公园被几万盏电灯照得如同白昼,看到陶醉于日俄战争胜利的日本人提着灯笼,高呼万岁,游行队伍绵延数里,又不禁泫然涕下。东京、长崎、神户一路走下来,他觉得这个国家简直像个花园,人民衣服整饬,城市清洁。他想自己已经发现了这个岛国从明治维新后成为世界强国的秘密,那就是国民教育。蒋梦麟后来师从杜威去学教育学,可以说是受了这最早的触动。
也正是在逗留日本的时候,蒋梦麟听到惊人的一个消息,安徽省城安庆发生了昙花一现的革命,7月6日(农历五月二十六),前中西学堂数学教员徐锡麟在安庆起事失败,被挖出心肝祭了被其刺杀的巡抚恩铭。好多年后他回忆说,如果他当时在国内,说不定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徐锡麟中过举人,在绍兴中西学堂(蒋梦麟在那里知道了“地球是圆的”)教了几年书后,又到日本留学,回国后向朋友借钱捐了个道台的缺,后来派到安庆任安徽省警务督办。他亲手枪杀了安徽巡抚恩铭,同两名亲信带了警校学生及警察部队占领了军械库,在库门口架起大炮据守。但他们不会使用大炮,被官兵冲入,徐当场被捕,他的两个亲信,一个叫陈伯平的当场阵亡,一个叫马宗汉的事后被捕。
蒋梦麟和马宗汉是浙江高等学堂的同学,马、陈两个革命党人从日本赴安庆时曾在上海短暂逗留。他们同蒋梦麟大谈革命,鼓动他一道去安庆。少年的血都是热的,他倒真有点动心了。做钱庄经理的堂兄却鼓动他去一趟日本。看看再说吧,堂兄的口气里一股市侩的精明,革命革命,可别自己的命让人家革去了也不知道。动身前,他和马、陈两个革命党人在一家酒楼聚会。酒性催动,马宗汉背诵了一首秋瑾女士的短刀歌,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色,引得他们也慷慨高歌。歌罢,马宗汉伏在桌子上半天也没有起来,还把一品香酒楼的包厢吐得满地秽物,蒋和陈费了好大劲才把他肥胖的身子弄回旅馆。第二日,蒋梦麟去日本,他们搭长江轮船去安庆。到日本约一星期后,蒋梦麟就从报上获知了安庆起事失败的消息。谁说人生不是行夜船呢,一不留神不定就上了哪一条河汊。
那艘船一直停在村口的河湾里,水一退就搁了浅,船板朽烂腐败,船底长了厚厚一层青苔。它好像被遗忘了,木轮让人拆掉了,桅杆也不知去向,或许是化作了哪一户人家烟囱口冒出的一缕炊烟吧。到蒋梦麟离开蒋村去美国念书,船还在,那野渡横舟的景象几乎成了蒋村的一个标志。这时离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始已有十年过去了,时间已经到了1908年,少年的母亲早就离开他们去了另一世界。离开祖屋前一晚,少年流露出了不舍,父亲说,去吧,跟洋人多学点东西回来,他们精怪着呢,船都造得这么好!
锋面之舟:蒋梦麟和他生活的时代变化年代中的家族史(1)
他出生的前一个晚上,父亲蒋怀清梦见一只熊来到了家里,第二天一早,家人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夫人生了个儿子时,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喜,因为据说那个梦就是生男孩的征兆。梦熊——这就是他给男孩取的名字。他给前两个儿子还分别取过梦兰、梦桃这样的名字,因为在他们出世前他分别梦见过这些祥瑞的植物。
他出生并成长于一个变化的年代。就在梦熊出生的那一年,英国从中国拿走了对缅甸的宗主权,再往前推一年,中法战争结束,中国对越南的宗主权让渡给法国。世界无时不刻不在变化中,渐进的、徐缓的、积年累世的,但没有什么像20世纪之初西潮东来时的风云激荡那么深刻地影响中国并改变着普通中国人的命运。西洋潮流首先冲击了1842年以来开埠的五个通商口岸附近的地区,然后循着河道和公路向外伸展。五个商埠附近以及交通线附近的村镇首先被波及到。现代文明像是移植过来的树木,很快就在肥沃的中国土壤上发荣滋长,在短短五十年之内就深入了中国内地,而打头阵先锋的,就是在国人眼里尚显稀罕的舶物品。
男孩的出生地蒋村,是散布在钱塘江沿岸冲积平原上的许多村庄之一,离杭州湾约有二十里之遥。那是个很小的江南小村,六十来户人家,约三百人,三面环河,南面一条石板路通向附近的村庄和市镇。小河通着大河,由大河可以到达宁波、杭州和上海。几百年前,杭州湾两岸积留下肥沃的泥土,居民在这片新生地上围堤截留海水晒盐。再经过几个世代的蓄草放牧,这片土地可以植棉种桑、居住生息了。蒋氏族谱上说,蒋氏的祖先是在五百多年前的元末,先是从钱塘江源的徽州迁到奉化暂住,又从奉化迁到余姚开垦江边的新生地。五百多年来,蒋氏一族在杭州湾畔看到了元朝的没落,明朝与满清的兴衰,以及几乎推翻满清的太平天国运动。他们已经在这里安定地生活了五百年,和平而满足地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世代如落叶,蒋村却依然故我,这个村庄的人们照常地过活、做工,最后入土长眠。但这种超稳定的社会生活环境将很快成为陈迹——半个世纪后,本文主人公在《西潮》中这样描述这种变化:
这种转变首由外国商品的输入启其端,继由西方思想和兵舰的入侵加速其进程;终将由现代的科学、文明和工业化,完毕其全程。
太平天国时(南方人称为闹长毛的年头),梦熊的祖父在上海旧城设了一个小钱摊,后来钱摊成为了钱庄,做些信用贷款的生意。墨西哥鹰洋传入中国成为流通货币后,因广受国人欢迎也就出现了很多假币。梦熊的祖父在鉴定币的真假上很有一手,让钱庄同行大为敬佩。可惜他盛年时出了一次意外,伤了一条腿,后来在动切除手术时因血液中毒去世。那一年,梦熊的父亲蒋怀清才十二岁。祖父给他留下了七千两银子,这在当时已经是一笔非常大的遗产。蒋怀清年未弱冠,由他未来的岳父照顾,由于投资得法调度谨慎,这笔财产逐年增加,三十年后已经达到七万两银子了。
蒋怀清,一个相信行善积德可以感召神明的蒋村地主,同时还是上海几家钱庄的股东。虽然家产可观,却生活俭朴,为人忠厚而慷慨。在乡下和钱庄业内都有很好的口碑。他一度迷恋上了风水和算命术,后来又成了一个无师自通的发明家。他喜欢自己设计,或者画出图样,然后指示木匠、铁匠、铜匠、农夫或篾匠照样打造。他设计过带院子和假山的中国老房子,实验过养蚕、植桑,造过西洋楼房(照着西洋一种过了时的式样),他不安分的脑子里有着种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按着这些想法他还制造过许多别的东西。因要照拂钱庄业务,他常常要跑上海。那时去上海一般都走水路,先坐桨划的木船到宁波,然后从宁波坐轮船到上海。在这条水路上走了几个来回后,他说:“坐木船从蒋村到宁波要花三天两夜,但是坐轮船从宁波到上海,路虽然远十倍,一夜之间就到了。”言下之意是乡下的木船实在走得太慢了,因此就有了上面说的失败了的造轮船的事。蒋梦熊成年后,把这件事看作中国开始向西化的途程探索前进的一个实例。
有必要再提一下蒋梦熊的母亲。在他的成长背景中,母亲的美丽和才情已经和温情的中国传统融成了一体。尽管她过早地去世了,但对本文主人公心性的成长还是起到了一个母亲应有的作用。“一位有教养而且姿容美丽的女人”,梦熊成年后这样描述他的母亲,当然这描述中带了多少情感夸大的成分已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不容置疑,她是一个才女,爱读书,还会弹七弦古琴。梦熊清楚地记得,母亲弹琴的书斋屋后长着一棵几丈高的大樟树,离樟树不远的地方种着一排竹子,竹丛的外面环绕着一条小河。大樟树的树阴下长着一棵紫荆花和一棵香樟树,在大樟树扶疏的枝叶之间争取些微的阳光。母亲坐在客厅里,可以听到小鸟的啭唱和河里鱼儿戏水的声音。太阳下山时,平射过来的阳光穿过竹丛把竹影子投映在窗帘上,随风飘动。书斋的墙上是一些字画,她的嵌着白玉的古琴就安放在长长的红木琴几上,琴几的四足雕着凤凰。蒋梦熊记录下的她抚琴而歌时经常唱的一首歌叫《古琴引》:
音音音,负尔心。真负心,辜负我,到如今。记得当年低低唱,千千斟,一曲值千金。如今放我枯墙阴,秋风芳草白云深,断桥流水无故人。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冷冷清清。乡下人说,她这么美貌的妇人唱这样悲切的歌是不吉利的。果然天妒红颜,她很年轻就去世了。少年只记得死后的母亲躺在棺内,穿着色泽华丽的绣花裙袄,外面罩着盖到脚踝处的红绸披风,一颗很大的珍珠衬着红头兜在额头上发出闪闪的亮光。
秋天,一场大水过后,乡间发生了好几起饥民向大户借粮的事件。说是借,却是有借无还的,比明火打劫也好不了哪里去。蒋家作为当地一户殷实之家,自然也不能幸免。洋火、洋油、洋布、时钟、美孚灯这些外来物品的传入也带来了新的营生,有人做生意做发了,赚得满盆满钵,上海、杭州、苏州都有家产,有人在田亩中讨生活,道路越走越逼仄一日日地困顿下去。乡间淳厚的风气好像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变得遍地盗贼了。梦熊不得不辍止了在绍兴中西学堂读的两年书,随家人到了上海。
1898年前后的上海还是座建筑凌乱的海滨小城,从黄浦江口直驱而入的海风在城内几乎没有阻挡,但市政办得不错,街道宽敞清洁,有了电灯和煤气灯。这时城里已经有了三四千西方人,他们在自己封闭的社区里生活着,给人的印象是既文质彬彬,又趾高气扬得让人冒火。
到了梦熊十五岁那年,义和团蔓延波及上海,他们又搬回到乡下去住了。乡下还是不太平,土匪越弄越凶,抢粮、吃大户、强盗剪径,邻村还发生了把地主绑在竹篙上沉塘的事件。父亲从上海买来了几支快枪和旧式的长枪,一得空就带了家人在河岸上乒乒乓乓地练枪,飞过的鸟儿自然成了最好的靶子。这样长久地悬着心,终究不是过日子应该有的,不得已,再次迁家,搬到了余姚城里。梦熊在县城里的一所学校念英文和算术,还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教中文。
锋面之舟:蒋梦麟和他生活的时代变化年代中的家族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