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子-第3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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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之,叮当如金玉,乃是最珍贵的金丝楠木。
这种木头本来只有帝王亲贵才能使用,但贵州地方的土司老爷们权柄不亚于一方王侯,再加上山高皇帝远,在这方面有所僭越就很正常了。时人重视丧葬,富有权贵人家大多在生前就开始挑选墓地、置办棺材,张铎这具棺木也是早就准备好的,是以操办起来十分快捷。
张雨桐跪在棺木前,神情如痴如呆,一动不动,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四下里家仆下人们都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布置着灵堂,唯恐发出一点声音惊怒了少爷,走动起来仿佛一具具不着地的幽灵。
张绎匆匆从外面走进来,瞧见侄儿这副模样,忙擦擦脸上的泪水,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道:“雨桐,你爹已经过世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张氏之主,你要振作起来啊!”
张雨桐依旧跪在灵前,仿佛完全没有听见。
张绎又道:“我刚刚送了本族亲友们离开,御龙和吴、项等几位大人还在外面,应该由你去见见,对他们要好好安抚一下,你爹走得太突然,现在外面人心惶惶的,这些人以后都是你的强大助力,可不能让他们乱了阵脚。”
张雨桐眼睛都不眨一下,张绎急了,蹲下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道:“雨桐,你听没听到我的话!这个时候,谁都可以慌、谁都可以乱,唯独你不可以,你明不明白!”
张雨桐缓缓转向张绎,泪水突然泉一般涌出,他浑身剧烈的颤抖着,对张绎嘶吼道:“二叔!我忍!我忍!我一忍再忍!忍来忍去,最终我们张家得到了什么,二叔,我真的已经忍无可忍!于珺婷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呐!”
张绎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雨桐啊,二叔无能,今后张家就要指望你了,无论如何,你都要承担起这份重任!于珺婷不过比你年长了几岁,她一个女人家能做到的,你也一定能够做得到!”
张雨桐咬紧了牙关,眼中露出怨毒凶狠的光,这个尚未及十七的少年慢慢站起来,用令人心悸的声音道:“二叔说的对!我们张家,岂会弱于他们于家!对不起我们的,终有后悔的一天!我去见见御龙他们!”
声音虽然低沉,却似恶虎低哮,张绎默默地转过头,看着他的侄儿一步步地向外走去,他那单薄的双肩,似乎正承压着一座大山,压得他稚嫩的背都有些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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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上,于珺婷抛开因张知府猝死而造成的慌乱心绪,叫人置下酒席,与叶小天、戴同知和展凝儿只叙其他。展凝儿对她已经暗生警惕,她似也要在凝儿面前有意争风,二人先是斗嘴,继而斗酒,一瓯葡萄美酒很快就见了底。
这酒喝时醇美,并不觉酒力,后劲儿却大,不等下山,于姑娘就两颊飞红,在石凳上坐也坐不住了,看她软绵绵的样子,直往石桌底下溜。凝儿斗嘴斗不过她,如今终于把她灌醉,很是出了一口恶气,笑得好不开心,哪里还会去扶她,巴不得她出丑呢。
至于戴同知……
这位好色风流的大老爷虽然不大管得住自己的小老弟,却很有“吕端大事不糊涂”的风范,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绝对不可以惹,他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位尚是闺中处子的于姑娘究竟什么脾性儿,他再清楚不过,这时他是绝不会出手的。
叶小天总不能坐视于珺婷摔个屁墩儿,又或者滑下石凳,额头撞上石桌,只好抢上一步将她扶住。这一搀她手臂,顿觉触处柔软似绵,却又极富弹性。
于珺婷头昏脑胀,坐立不稳,被他一扶,整个人都软在了他的怀中,柔若无骨,叶小天不由心中一荡:“看不出,她瘦瘦弱弱的身子,其实蛮有料的,这要拥在怀中、压在身下,该是什么滋味儿。”
展凝儿本来想看于珺婷的笑话,这时见叶小天去扶她,不禁生起醋意,只好过去将她扶住,板着脸道:“放手!我来!”
戴同知见状,忙道:“天色不早了,于监州又已大醉,不如咱们就此下山吧。”
叶小天正觉得情形不对,闻言急忙应和道:“下山,下山!”
几人下山,于珺婷自然是由展凝儿扶着,从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折腾下来,于珺婷便鼙着眉,按着胸,一副似欲作呕的样子,可扶着路边一棵树,干呕了半天,却又呕不出来。
戴同知见状,便道:“于监州这副模样,乘不得马了。叶老弟的府邸不是就在附近嘛,不如暂且安置了监州,待明日监州醒了酒,再送她回府。”
叶小天见于珺婷眸波散乱,两颊绯红,只好点头答应。展凝儿不好反对,气鼓鼓地扶着于珺婷,在叶小天的伴同下去了叶府。戴同知望着他们转过山脚,目中迷醉之色顿时一扫而空,他翻身上马,神色冷峻地对侍卫们道:“快走!”
一时马蹄急骤如同暴雨,顷刻间消失在暮色之中。
……
叶小天回府之后,自有丫环搀过于珺婷送入客房,于珺婷的随从侍卫也都安置在这处院落里。叶小天吩咐人调了一碗醒酒汤,亲眼看着她们服侍于珺婷服下,这才吩咐她们替于珺婷宽去鞋袜外裳歇息,自己则避嫌离开了房间。
展凝儿正在花厅里坐着,她已漱了口、净了面,一见叶小天进来,便嘻嘻一笑,得意地道:“斗嘴我斗不过她,想跟我斗酒,哼哼,瞧她喝成那副样子,实在开心。”
叶小天瞪了她一眼道:“你呀!”转念想想,忍不住一笑,摇头道:“说来也是奇怪,这位于监州胸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多少人都难撩拨她动起性情,怎么一见你却闹起性子来了,实也稀奇。”
展凝儿乜着他,板着脸道:“装!你继续装!”
叶小天摸摸鼻子,诧异地道:“我装什么?你是不是也喝醉了?我怎么听不懂?”
展凝儿冷笑一声,道:“真的听不懂?听不懂你摸鼻子干什么?你要么无奈,要么心虚,否则是不会摸鼻子的,你这个小毛病,当我不知道?”
叶小天立即嘻皮笑脸地凑过去道:“还是我的宝贝凝儿最了解我!”
展凝儿道:“去去去,一嘴的酒气,臭死啦!”
叶小天用手扇了扇,一脸无辜地道:“哪有?”
展凝儿推着他到了屋角脸盆旁,取过牙刷子,抹上青盐,递给他,又为他倒了杯水。叶小天一边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道:“凝儿,你和你表哥住在哪儿呀,今晚还回去住吗?”
凝儿道:“当然回去,人家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既有住处,却赖在你这儿算怎么回事。”
叶小天漱了口,一边用毛巾擦嘴,一边道:“喔!天色渐晚了,一会儿我派人送你回去。”
凝儿气急,狠狠拧了他一把,道:“你个没良心的,巴不得我走是不是?我在这儿碍着你和那个姓于的勾勾搭搭了是吗?”
叶小天把毛巾一扔,哈哈大笑着返身抱住了她:“嘿嘿!我就知道你口是心非!哪儿舍得让你走,今晚,你就留在这里吧,你表哥那里,我派人去送个信儿就好。”
凝儿睇着他道:“我当然要留下,留在这儿看着你!不过,你别想好事儿,我跟哚妮一起睡。”
叶小天忙道:“你放心好了,我也喝多了,还能想什么好事儿呢,我也跟哚妮一起睡。”
凝儿抬脚一跺,早知她这小习惯的叶小天灵巧地一躲,又凑上来,笑嘻嘻地揽住了她的腰,柔声道:“你也知道,创业维艰,尤其是地盘各有归属的情况下,我想占有一席之地格外难,实在无暇顾及太多,可我没空过去,你怎也没空过来?”
凝儿神色一黯:“家母自幼体弱,原先还好,身子虽弱,却也没有大碍。谁料上一次大病之后身子就垮了,如今时不时就要生病,娘亲只我一个女儿,我又怎么放心远离。”
叶小天轻轻环住她的身子,沉默片刻,低声道:“苦了你!等咱们成了亲,把你娘也接过来吧,女儿女婿一起照料她老人家,谁叫咱们是她最亲的人呢。”
凝儿听得心头一热,低低答应一声,再抬头时,就见叶小天正目光灼热地看着她,只是凝儿个头太高,叶小天很难做得到由上而下地俯视,未免少了些侵略攫有的霸道。凝儿微露羞意地轻轻仰起下巴,缓缓闭上了眼睛。
“反正我们早晚要成亲的,不如今晚……”
“不行!绝对不行!要等……洞房花烛夜!”
窗棂上,一双人影儿轻轻合成了一个,低吟如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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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趁你病,要你命
次日一早,公鸡啼喔的时候,张绎走进灵堂,见侄儿还跪在那里,便到近前,道:“雨桐,停灵要七七四十九日,有得熬呢,你不能这么一直下去。二叔先守在这里,你去歇息一下。”
张雨桐摇了摇道,沙哑着嗓子道:“二叔,今日来吊祭的人必然更多,侄儿年轻,还挺得住。”
张绎还待再劝,知客高声喊道:“于监州吊唁!”
张绎霍地转过身去,喷火的双眸瞪向厅门口,就见于珺婷一身白衣如雪,小高领,显得极是俊挺精神。文傲和于海龙陪在左右,缓缓地走了进来。
张绎怒吼一声冲了上去,咆哮道:“姓于的,你来做什么?”
于俊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知府大人过世,同僚共事一场,于某特来吊唁!”
张绎喝道:“猫哭耗子假慈悲!滚出去!我们张家不欢迎你!”
于海龙脸色一沉,喝道:“张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监州大人如此说话!”
张绎悲笑一声,挺起胸膛道:“怎么?你这铜仁第一条好汉,要当堂打死张某不成?来!尽管动手,张家只有站着死的鬼,没有跪着生的人!”
于海龙大怒:“不知所谓!”涌身就要冲上去,被于珺婷抬起象牙小扇,制止了他。
这时张雨桐走过来,微带惧意地瞟了于珺婷一眼,二人目光一碰,立即被蜇了似的避开,低声对张绎道:“二叔,监州大人好心前来拜祭,莫要失了礼数。”
张绎回身怒道:“你说什么?你爹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她不赴寿宴,还煽动其他土司不肯出面,你爹怎么会活活气死。”
张雨桐胀红着脸,低声下气地解释道:“二叔,人情往来,本来就没有强迫的道理。我爹过寿,人家来是情理,不来是正理,我爹只是突发重疾而死,怎么能怨得到人家于监州。”
张绎气得哆嗦,指着张雨桐道:“你……你这没骨气的小子,罢了罢了,死的是你爹,你忍得下,我懒得理你!”张绎把袖子一甩,愤然离去。
张雨桐尴尬地看着叔父走开,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对于珺婷谦卑地道:“监州大人,请!”
于珺婷瞟了他一眼,轻轻点点头,道:“你很好!”
于珺婷昂然走到棺椁之前,望着张铎的灵位,神色渐渐变得肃穆下来。她把象牙小扇往腰间一插,微闭双目,向张铎的灵位拜了三拜,在心中默祷道:“宦海之争,险恶更甚于战场。今日你败了,至少还有风光大葬、孝子扶灵,于某只盼……他日若是败落,能如你一般落个善终,不致生而受辱,死而难葬!去吧,去吧,一路走好!”
于珺婷慢慢行了三个礼,直起腰来,喟然一叹,满面戚容。
张雨桐跪在蒲团上,向于珺婷还礼磕了三个响头,又赶紧爬起,殷勤地道:“监州大人辛苦,请到侧厢奉茶。家父遽逝,铜仁一应事务还要劳烦监州大人多多费心。”
于珺婷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道:“你父亲去世了,你就是铜仁知府,本官会好好辅佐你的。”
张雨桐惶恐地道:“不不不,雨桐年少无知,哪里能承担得起如此重任。铜仁一应政务,还要监州大人多费心。呃……,小侄已经准备在后宅再开一道正门,出殡之后就封了与前衙的出入门户。”
堂上自有其他一些前来拜祭的士绅尚未离开,听到这番阿谀谄媚的话,不由相顾无言,均在心中暗叹:“张知府一死,张家……是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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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
“哦!”
“我这就走了。”
“哦!”
眼见叶小天有点心不在焉,展凝儿恨恨地踩了他一脚。
“哎哟!”
叶小天一声痛呼,引来众人侧目,安公子、老毛、华云飞等幸灾乐祸,叶府众侍卫对展凝儿怒目而视。竟敢对尊者无礼,这还得了,不过……,还是把眼睛瞪得更大些吧,别的事,管不了!
叶小天压低声音,苦着脸埋怨道:“干什么啊,昨夜就没睡好,一早还折腾人。”
展凝儿恨恨地道:“你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叶小天道:“我能想什么,于监州一大早就不告而别,说是要去府衙吊唁,我担心他们会打起来,一旦因之酿成大乱,铜仁便不得安宁了……”
展凝儿撇嘴道:“我就知道,你在想那小妖精。后悔昨儿晚上没留下她吧?”
叶小天苦笑,两个人耳鬓厮磨一晚,居然真个没有发生什么,他都觉得自己的形象瞬间伟大起来了。不过,虽没发生什么,可这一夜怀里抱个美人儿,又如何睡得好,早晨起来,火气特别的旺,如今看来,火气旺的不只是他呀。
安公子咳嗽一声,上前解围了:“表妹,咱们该上路了,你们两个,话都说完了么?”
展凝儿是必须要走的,她母亲身体不好,近来病情常有反复,她不能离开太久。安公子本来是奉命来参加张胖子寿诞的,如今出了意外,他也需要回去禀报老太公。
如果时间紧急,他自可派人回去,自己则留下参加葬礼,不过张胖子是铜仁众土司之首,规矩大,七七为终局,需要停灵七七四十九天,等待贵阳各地百余位土司分别遣人前来参加葬礼,时间充沛的很,他便先行返回了。
展凝儿白了他一眼道:“我跟这个家伙有什么好说的,咱们走吧!”说完当先扭头走去,安公子向叶小天笑笑,拱拱手道:“瞧见了?这样的丫头,鬼迷了心窍的男人才喜欢呢,劝你慎重啊!”
展凝儿隐约听到一点,扭头大嗔:“姓安的,你说什么?”
安公子急忙屁颠屁颠地追上去道:“我说表妹人比花娇、贤良淑德、针织女红、无所不精,调羹制膳,美轮美奂,若能娶到表妹你,那是他叶家的福份呐,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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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珺婷自张府里出来,府外恭立的侍卫便牵过马来。于珺婷走出几步,忽地听住,漫声道:“文先生观那张雨桐如何?”
文傲道:“鹰睃狼顾,似有隐谋!”
于海龙不屑地道:“一介少年罢了,想是畏惧监州,刻意讨好。”
张雨桐以前不大在人前露面,所以众土司包括于珺婷对他都不太熟悉。众土司的斗争目标一直放在张铎身上,不曾想过张铎会暴毙,他们本来的目标就是在张铎身上完成计划,大局定后,张家子嗣是贤是愚对大局也全然没有影响了,故而不曾认真关注过此人。
于珺婷莞尔一笑,道:“都有可能!若是后者无妨,若是前者,我还真得小心了,可别大江大浪都过来了,却在阴沟里翻了船呢!”说话间,她目光闪烁不定,却不知在打着什么注意。
于珺婷回到于府,戴同知和扎西土司、洪东土司等人早已等在那里,一见于珺婷回来,众土司马上迎上来,于珺婷笑容可掬地道:“劳烦诸位久候了,坐坐坐,快请坐,都是自家人,别客气。”
众人纷纷落座,候于珺婷在上首坐下,戴同知便笑道:“方才在此等候监州大人,闲极无聊,我等便对铜仁局面讨论了一番,大家都觉得,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