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帮老大-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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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剑封喉
第一章 饿殍
陈叫山跪在祖屋门前,顶着炎炎烈日,磕了三个响头。
门框上的对联,是爹用锅灰蘸水写的,贴对联的浆糊,是娘用苞谷面熬的,陈叫山搭着高板凳,朝门梁上贴横批“风调雨顺”时,是妹妹为他将板凳腿扶稳的。
如今,对联由红褪白,絮絮吊吊,破损得不成样,好歹还在。可是,爹没了,娘没了,妹妹也没了。整个陈家庄,现在还喘着活气儿的,星星落落。
陈叫山站起身,从褡裢里摸出房门钥匙,在手里攥了几攥,咬咬牙,扬手一丢,汗津津的铜钥匙,划出一道金色流线,翻了两翻,砸在房顶的屋脊兽上,“叮啷”一响,再无声息。
裤腰带朝紧处一勒,褡裢往肩上一甩,陈叫山转身将祖屋甩在背后,不再回头,一步紧着一步,踏出阵阵黄烟。
村庄渐渐远去,故土渐渐远去,老坟新坟渐渐远去了。
枯草红日掩映间,陈叫山肚皮贴着脊梁骨,却扯开嗓子,吼起了一段秦腔——
曹贼休要将我瞒
五关六将草芥般
百万大军奈我何
青龙偃月一刀斩……
出关隘,越山川,翻丘陵,过平原,渴了咂草根,饿了嚼树皮,停停歇歇,走了十余天,陈叫山来到一座城前。
城墙不高,城门亦不大,青砖垒就,砖线白净,城门楼子上嵌着“乐州”二字,气势非凡。三五只麻雀,在城墙垛口上跳跳啄啄,整个城,却显得愈发静寂。
入得城去,陈叫山才发现:密麻麻,黑压压,到处都是人,但没人出声,或蹲,或坐,或蜷着,脸上皆是菜色。
四面八方讨活口的流民,全都涌到乐州了。
据老辈人讲,这一年的旱情,翻遍所有老黄历,也是前所未见:春播尚未开始,老天爷矫情一回,淌了点吧点眼泪,连土皮都未打湿。自这以后,几乎天天大太阳,偶尔有云罩罩脸,但再未下过半滴雨。惊蛰过了,春分过了,清明、谷雨都过了……可老天爷就像块干巴许久的破抹布,甭管是揉、掐、团、拧,硬是挤不住丁点儿雨水。
起初里,没人心慌,人们吃着缸里的余粮,该刨地便刨地,该整垄便整垄,该下种便下种,该施肥便施肥。后来,渐渐才发现了不对劲:莫说是庄稼,即便那钻天高的大树,也日渐蔫巴了起来;再后来,小溪断了,小河干了,池塘见底了,塘底的鱼虾、螺蛳,生生卡在龟裂的土缝间,朽木一般;许多庄稼老把式,跪在田地里哭鼻子,无论啥庄稼苗,在手里一捻,“噗”地一吹,干如灰粉。
缸里的粮吃完了,就吃窖里的,窖里吃完了,就吃晒在房檐、院场、墙头上的干菜,等干菜吃完了,就忍痛杀牲口,牲口吃没了,就剜野菜,捋树叶,扒树皮……耐不住年馑的人,一个个都死了。最初死去的,亲人含泪为其置棺,挖坑,有模有样地下了葬。人死的越来越多,改成篾席麻布裹身,刨坑浅埋,再往后,力气、精力、人手都不济,拖至荒野处,无力处置了。死人一多,瘟疫便起,瘟疫四起,死人愈多……
乐州,倚临虚水、凌江两条河流的夹抱之处,自古物华天宝。而今虽受旱情所害,但饿死的人,较之他乡,已然算少。
接连走了十余天,没吃没喝没住的,陈叫山被糟践得不成人样:头发枯涩干结,硬撑撑,一绺一股的,像豪猪刺;眼窝子仿佛被人用小勺掏过一般,眼皮一薄,就似乎愈包不住眼珠子,凸鼓外顶,将眼皮顶成了好几褶;两瓣嘴皮,早没了润活气,跟他家祖屋门梁上的横批“风调雨顺”,近乎一色了。
陈叫山沿街而走,腿脚时而飘忽,时而沉滞,像是他小时候,过春节,耍社火,被大人用布带拴缚在社火上,高高擎着的感觉。
街角躺着的一些人,苍蝇在其脸上绕来飞去,也不抬手赶赶,不晓得是没了抬手的气力,或是已经饿死了。只是,这年馑岁月,饿死了人,实在稀罕不起来,没人讶异,没人惊惧,皆是一种置若罔闻的神色——天知道下一刻,自己能不能捱过去呢?
空气中,隐隐飘荡着草灰味儿,火纸味儿,腐尸的味儿,酸醋的味儿,土地焦干的味儿。陈叫山在一棵苦楝树旁坐下,用手提着肚子上的一层松皮,吸吸鼻息,却似乎闻到了面糊糊的味儿,洋芋拌汤的味儿,葱花酥饼的味儿,花卷馍馍的味儿,甚至,白菜帮子的味儿,胡豆酱的味儿,烩腊肉的味儿,烧鸡的味儿……
忽地有人高喊一句“放粥了——”所有人的眸子,都如启明星一般,猛地亮了,跳起身子,飞奔起来,边跑边才摸索着瓷碗、瓷缸、竹筒,甚至个别人连摔烂的陶盆、夜壶、香炉,都拎在了手中。
前方有一座石牌楼,“井”字形矗立,放粥的大锅,便支在石牌楼下,热烟袅袅,直升上空,楼顶的蝙蝠牡丹镂雕石刻,萦萦在一股子热乎气里,似也清丽许多。一位嘴唇厚实,肚子圆滚的老者,身系一条刺着“卢”字的大围裙,将一把大铁勺,高高举着,时而又落下来,敲敲锅沿,边跺脚边喊:“抢抢抢,抢个啥?人人都有哩,谁也空不着……”三五个年轻伙计,一溜也系着“卢”字围裙,手提大木桶,一趟趟穿梭于石牌楼与粮栈之间,摇摇摆摆地,将一桶桶滚烫的热粥倒入大锅,跳溅而起的热粥星子,粘在他们胳膊上,烫得一个个龇牙咧嘴。
陈叫山飞步朝石牌楼跑去,跑了两步,一摸身子:糟了,自己没碗啊,咋吃粥?连续十余天奔波,饿得晕晕乎乎,迷迷瞪瞪,褡裢里带着的那只耀州大海碗,天晓得丢到哪个鬼旮旯去了。
路过一个巷子口,陈叫山见地上码着一堆陈年砖瓦,挑出一块筒瓦,用袖子胡乱擦擦,抱着筒瓦去盛粥。
热粥是用苞谷渣渣和少量白米熬的,尽管稀得一吹便能见窝,但陈叫山多少天也没闻见过这纯正的粮食气味了,没有筷勺,便大口大口地朝嘴巴里吸溜,舌头烫得火燎火辣,也全然不顾。一筒瓦热粥吃完,赶忙又去盛。倒粥的伙计,见又是这拿筒瓦的后生,一脸不悦,硬要把陈叫山推走。掌勺的胖老汉,将铁勺搭在锅沿上,叹了口气,说:“算啦,没饿到这掉命的份儿上,谁他娘的用这个吃饭?”
连着吃了两筒瓦热粥,陈叫山还是觉着饿,但见还有许多老幼病残者,正源源不断朝石牌楼走来,便将筒瓦夹在腋下,对着胖老汉,跪下,磕头。胖老汉腾出手,在大围裙上蹭了蹭,拍拍陈叫山肩膀,“行了行了,我看你娃牛高马大,模样也生得体面,一准将来能干大事,饿死了可惜啊!”
卢家乃乐州城的顶级大户,每天傍晚时分,在城中放粥一次。尽管热粥熬得不咋地,尽管大多人依旧饥肠辘辘,但此般善举,不知从阎王殿拉回了多少人。可是,涌入乐州城的流民,源源不断,越来越多,老天爷也不开眼,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热粥也就越熬越稀,吃到每个人肚里的,也越来越少。
照此下去,鬼知道能捱多久……
傍晚吃了热粥,天还没完全黑下来,陈叫山肚子又叫得欢实了,似乎比之前所有时候都饿。那种饿意,几欲疯狂,近乎魔幻,好似一座房子,一棵树,一个人,都恨不得吞进肚子里去,只要能压住胃里的那种虚空便好。
尽管饿,但腿脚毕竟多了些劲,陈叫山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枯坐着,越坐越饿,得走动走动,一来可以换换眼界,转移注意力,甭再瞎想胡琢磨;二来看能否寻到可以填肚子的东西,哪怕一截能咂汁的树皮,几片青嫩不涩口的树叶,或者,一只耗子。
月亮很好,照得到处一片白。陈叫山穿过石牌楼,向东而行,走不远,见一家铁匠铺门前,挂着一面大大的“铁”字旗幡,旗幡下围聚着六七个年轻后生,个个抄着手,或蹲或坐,围着一位老者,低声说话。听见陈叫山走来,转头看了看,又将围拢的圈子缩了缩。但陈叫山肚子越饿,耳朵却越尖,听见了他们的话。
“狗日的卢家,粮食多的是,熬的这啥粥,一天还就一顿,坑人哩么……”
“不是这个理儿哟:卢家田地是多,可也遭了灾,人家的粮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咱跟人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人家给咱熬粥吃,仁义哩!”
“是啊,人家真要那么心一横,啥也不给,你能咋地?”
“叔,要我说,你这儿铁家伙多,挺称手,咱把卢家粮栈给抢个球子,咱人多,命贱,怕球哩?”
“冷娃,胡说啥哩?你找死,我还没活够哩。你小子,长这么大,怕是没见过枪吧?”那位老者,将一个铁搭钩,用衣角擦了擦,举到眼前,朝上吹吹气,像手枪那般捏着,“枪,晓得不?眼睛一眨巴,一颗子弹过来,叭——你就寻你爹娘去了……”
几个后生摸摸脑门,将手抄得更紧了些,再不言语。
陈叫山走到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干净,人少,便寻着一处避风的墙根,将褡裢当枕头,躺了下去。
天光渐亮,陈叫山被冻醒了,坐起身子,掐了掐耳朵根,确认自己还活着。一想到自己还活着,饿意随之而来,不禁在心底嘀咕:还是睡着了好,想吃啥吃啥,一醒,啥都没了。
前面一扇漆得油明放光的大门,“吱呀呀”一声开了,一位散披着头发,趿着鞋,对襟盘纽系得歪歪斜斜的女子,一扭一摆地走了出来。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老虎枕头,边走边抚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乖蛋蛋,哎呀肉蛋蛋,你是娘的小心肝。裁下小花布,缝个小花衫,砍来小竹竿,做个小摇篮,拔撮小鸭毛,围个小帽檐……”
一位干瘦的老婆子,从门里赶出来,一把拽住女子,“二小姐,起赁早做啥,赶紧回屋。”老婆子死拉硬拽,女子却不为所动,照旧哼着小曲儿,老婆子跺脚叹气,“造孽哩,造孽呀……”悻悻地回去了。
几只麻雀在墙头上叽喳,小小尖尖的喙嘴儿,梳理着羽毛,有几只被同伴挤着,一蹦三跳,甚至打着滚地叫,煞是可爱。女子仰头望了望,笑笑,将手伸进小老虎枕头眼睛处的破洞里,枕头里全是白花花的大米,抠出一把,朝墙头丢去。枕头上的口子,一经抠大,白花花的大米,像一道小瀑布,便唰唰唰地朝下流泄。
米!白花花的大米!
巷道里的流民,嗅到了米的气息,疯狂了起来,争先恐后朝女子跑去……
第二章 黑犬
卢府北门所在的这条巷道,因距离放粥的石牌楼较远,且巷内无树遮荫,巷道本身亦窄,大多流民一般不选择在此处栖身。只是近几日,涌入乐州城的流民,实在太多,像一股大洪流,水满则漫,慢慢延伸,分流,才流到了此处。
尽管巷内人少,但全都朝一个目标涌去时,场面也颇为激烈热闹。在这年馑岁月,随时随地有人饿死的情势下,眼见着白花花的大米,那是怎样的一种欣喜,一种激动,一种亢奋,一种忘我?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缠过脚,双足正谓三寸金莲,即便正常走路,亦是左闪右摇,前颠后倚。而今看见大家奋勇向前,抢拾大米,浑然间,仿佛有如神力相助,竟也飞奔起来,步幅不大,步频却极快,小碎步疾速向前转换,颇似戏台上旦角亮相。
一位腰身佝偻的老汉,留着近似前清的辫子头,发际线至脑门顶的区域,与两鬓、后脑头发,截然不同,因之前以剃刀剃过,发茬乱冒,呈一个月牙形状。老汉所处位置,距离卢府北门相对较远,看见人们前去抢米,更是一步紧着一步地跑,跑得太急,一个踉跄,前扑下去,脑袋重重砸地,脑门上的月牙区域,登时被血染红。他用手一抹,满手满脸一片红,还想挣扎着起身,却似乎使不上力……
陈叫山正犹豫着要不要也去抢米,忽然看见老汉摔倒,满头满脸的血,流个不停,急忙大步上前,将老汉扶在了臂弯里。
“叔,别怕别怕,忍着点儿啊……”陈叫山左右环顾,伸手抓来一把土灰,摁在老汉伤口上,又腾出一只手,将衣角撩到嘴边,咬住,“嗤”地一扯,撕下一块布,赶忙捂到老汉脑门上。
老汉脑门上的血渐渐止住,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疼痛之中,硬挤出一丝笑,问:“后生,叫啥名?”
“俺叫陈叫山,山北陈家庄人。”
“唔……好,好娃……”老汉仰面看着陈叫山的脸,后又将陈叫山的左手手掌,翻过来,一番端详。末了,老汉混浊的眼中,竟倏忽间闪出一种异彩,“后生,你是大贵之人,万人当中,难出你一人啊……”
陈叫山以为,老汉不过是随口说些吉利话,以示感谢之意,目前这境况,只要能活着,别饿死,已算祖宗保佑了。岂料老汉又说:“五官第一卜,掌中乾坤立,吉人当得天相助,无须赘言八字……”
“叔,你是算命先生?”陈叫山见老汉此番言语,常人难以道出,便好奇地问。
这一问,老汉却反倒不说话了,喉结移上又移下,胸口起伏,长长地叹着气……
陈叫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去问,如此,令老汉伤怀了。便说:“叔,我去拣些米咱来吃,你先躺着,别乱动。”
卢家二小姐被疯狂的流民,吓得几步退回了大门里。残损的小老虎枕头,被众人的脚,踩踏得难辨其色其形。一地的大米,星点狼藉,掺乎着灰尘,夹杂着脚印,升腾着尘烟。有人趴着,有人跪着,有人蹲着,用手掬,用嘴吸,用衣襟揽,用鞋子刮着米。
三寸金莲老妇,手捧一把连土带灰的米,眯着眼睛,嘴巴卷若小喇叭,轻轻吁气,手掌左翻右合,倒来倒去,像捧着一团火炭似的。待土灰被吹离了些许,将头埋进双掌之间,拱得鼻尖满是灰粉,嘴巴却咬嚼起来,凹陷的腮帮子,带动着一脸皱纹,横竖交错起来……
陈叫山蹲下来,刚把几粒米放到手掌心,忽然听见“汪汪”几声,刚及转头,便见一只体型大如牛犊的黑犬,毛色油亮,其势如虎,从卢府大院里窜了出来,迅若霹雳!
众人听闻犬吠,惊慌万状,赶忙四下奔逃,有丢了鞋子的,有崴了脚脖子的,有惊吓得呆若木鸡,不知朝哪个方向跑的,场面乱如散蚁……
三寸金莲老妇惊得瘫坐在地,双手乱抓,却移不了方寸之地。但黑犬却偏偏朝老妇扑来,一口咬住老妇的小脚,老妇又急又疼又惧,连连蹬腿,黑犬却死不松口!陈叫山见状,狠劲一脚,踢中黑犬下脖,黑犬甫一松口,陈叫山便将老妇一把拉起,扛在肩头,大步奔逃。
两腿终难赛过四腿,黑犬每扑上来一次,陈叫山便一个后扬脚,将其踢退一次,但黑犬终不退缩,反倒同陈叫山杠上了,死不回头,一路紧跟,陈叫山的裤腿,被黑犬撕扯成了条条绺绺。
老妇遭遇惊吓,昏了过去,陈叫山将她放在离算命老汉不远处,刚想站立起来,黑犬竟然一跃而起,前爪搭在陈叫山肩上,张开大口,朝陈叫山脸上咬来……
陈叫山见黑犬极凶,犬牙狰狞,粉红色的长舌,几乎快要搭到自己面门之上,眼见躲也躲不过,避也避不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头朝下一低,猛地朝前一顶,结结实实地顶在了黑犬嘴巴上!
黑犬被陈叫山这一顶,一个后仰翻,重重跌在了地上。这一下,彻底激怒了黑犬,不顾陈叫山的连踢带打,直直朝前闯去,狠劲一口,死死咬住陈叫山的小腿,任陈叫山左摆右晃,拳打手抓,硬是不松口,陈叫山的小腿被咬得疼入骨内!
连日奔波,腹中饥饿的陈叫山,与黑犬一番激斗,此时感觉浑身的力气,好像总也使不出来!情急之下,索性躺倒在地,双臂死死箍缠住黑犬的脖子,一条腿狠命夹住黑犬身子,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