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帮老大-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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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叫山慌了,伸手要去扶苏爷,苏爷却转过头,冲乡亲们大吼一声,“全都跪下,给咱的大恩人赔罪……”
第154章 秦腔
取湫兄弟陆续都苏醒了过来,除了感到口干、腿软、鬓角疼,浑身无力之外,并无大碍。
苏爷和众乡亲感到惭愧不已,执意要摆酒赔罪,陈叫山反复推辞,终架不住乡亲们的热情相邀,便去了苏爷家里。
苏爷是老猎户,家中的吃食本就丰富,众乡亲又送来麂子腿、黄羊、熊掌、野猪头、羚牛肉干、娃娃鱼、笋干、菌菇、蕨根条、地软干(一种类似苔藓类的食物,形如木耳),五六位乡亲挽起袖子,系上围裙,挥刀架柴,在厨房里一番忙乎……
待到所有菜做好,五张八仙桌拼接起来都险些摆不下,盘子摞盘子,海碗挨海碗,陶盆接陶盆,香气四溢,阵阵扑鼻。十几坛自酿的苞谷酒,已整整齐齐码在八仙桌下了,还有乡亲源源不断来送酒,陈叫山大致一数,一人喝两大坛都喝不完哩……
山里人便是这样,恨起你来,恨不得将你一口咬碎了,敬起你来,又恨不得将自己的骨头榨出油来,给你滋润嘴巴,还怕你不舔哩……
苏爷举起一个大海碗,碗中的苞谷酒扑闪着,几欲跳出碗沿来,“陈队长,我老汉今年八十有八了,以前还自夸耳不聋眼不花,这一回,真是老糊涂了,错把英雄当恶人……唉,人再厉害,不服老就是不行啊!来,啥也不说了,敬重也好,赔罪也罢,全在这酒里了……”
陈叫山和取湫兄弟见苏爷端的这海碗,比满仓的脑袋都大,酒又倒得这么满,正担心苏爷时,苏爷却一抬手腕,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几声,将一海碗苞谷酒,喝了个点滴不剩,末了,用袖子抹了抹白胡须,哈哈大笑,将海碗倒扣着,高高举给陈叫山和取湫兄弟们看……
“兄弟们,干谢苏爷抬举……”陈叫山一声高喊,八仙桌前,便传来一阵“咕咚咕咚”的喉管咽酒声,眨眼间,兄弟们皆将一大碗酒喝干了……
若道山里人的热情,是温婉的,似小火熬粥,待到以酒招待你时,便变作了豪迈与蓬勃,似大火熊熊,呼呼而来……
坐在八仙桌前的每一位乡亲,都感到愧疚不已,尤其想到他们之前七嘴八舌地,质疑、嘲讽、揶揄陈叫山时,更是惭愧得头都抬不起来。现在,坐在八仙桌前,大海碗里倒满了酒,乡亲们恨不得将所有的愧疚、自责、无地自容,都化在酒中,一口饮下,仰脖抬腕之际,那天地之间有我在的痛快与豪迈之感,将这些愧疚、自责、无地自容冲垮了,泡化了,流走了,并将这种感觉,通过大海碗,通过酒,传递给陈叫山,传递给取湫兄弟们,以求得到他们的原谅……
频频举碗,频频开坛,你来一碗,我倒一碗,一桌子丰盛菜肴,没动几筷子,几个大酒坛,已斜斜倒在了八仙桌下……
陈叫山纵是海量,即便能胜过武二爷景阳冈一十八碗打老虎的雄威,也架不住乡亲们你敬一碗,他敬一碗的轮番敬酒对饮,连连摆手推拒时,那位起先拿着钉锤敲铁板,召唤乡亲们的汉子,却又端起酒碗,说,“陈队长,你晓得我现在最想啥?我现在最想啊,一脚能把这地跺出一个大洞来,我一头扎进去……我,我觉着没脸啊……”肩宽膀粗的汉子,说到这里,手举大海碗,竟是热泪盈盈,顺着脸淌下来,忽而又哈哈大笑起来,将大海碗再朝前一推,“陈队长,来咱喝上个六大碗,恭祝你和兄弟们六六大顺,取湫成功……我先干为敬……”
汉子掏心掏肺的话,说到了这份上,陈叫山还能如何推拒,二话不说,端起碗就喝,放下碗就倒,倒上了又喝……一连与汉子对饮了六大碗!
一阵猛喝之后,莫说陈叫山,在座每一人,都觉着喝得太猛了,要稍微缓上一缓,苏爷和乡亲们,便向陈叫山和取湫兄弟们,讲起了滴水岩这一带,曾经遭遇棒客土匪烧杀抢掠,饱受匪患之往事……
北山愈北,山势愈险,一岭接一岭,一湾连一湾,密林,险关,幽洞,绝道,形成了北山以北诸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为棒客土匪屯兵养马,操练士卒,提供了天然之屏护。
因而,自元末明初起,这里的棒客土匪,便如野草一般猛生疯长,历代的官府,屡屡出兵进山剿匪,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北山之北的山民,自打落了娘胎,便开始对“棒客”一词,心存忌惮,这种忌惮与恐惧,伴随之一生,一代又一代……
离现在最近的一拨土匪,便是邱疯子,此人原本是梁州城里的一个破落秀才,有一肚子学问,长得斯斯文文。但后来因青梅竹马的姑娘被恶人强占,一怒之下,杀了恶人,便来这里占山为王,因着有智谋,有心计,擅于笼络人心,不出一年,山寨上便啸聚了三百多号人!
此人之所以被人称为邱疯子,皆因为他感情受挫之后,心理扭曲,与常人观念存异,冷血无情到极致,心狠手毒到极致!被他抓上山的女子,无论俊丑几何,他糟蹋一晚,天亮时便挥刀杀人……有人敢骂邱疯子,只要传到他耳朵里,他将人抓上山来,朝骂人者的嘴里,塞胡豆般大小的石子,一直塞到人噎死为止……有人若敢以异样的目光看他,他便将人倒吊起来,脑袋下放一盆石灰水,使其眼睛恰巧浸泡在石灰水中,连续吊着,直至人血流不畅、眼睛被石灰水腌烧疼痛而死……
后来,若不是邱疯子动了太极湾的心思,主动下山去打太极湾,被姚秉儒的民团消灭,天晓得这种世间罕见的恶人,还要折磨死多少人……
陈叫山和取湫队兄弟,听着这些沉重往事,个个叹息不止,唏嘘不已……也逐渐明白了,当时取湫队刚来这里时,乡亲们那种家家关门闭户,眼神异样,避之不及,以及在井水中投放“杀肠散”的缘由了……
陈叫山缓了一阵,酒劲似乎稍稍散去了些,只觉着胸膛中跳跃着火焰,奔腾着巨浪,疾驰着烈马,一腔豪气,滚滚翻涌,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震得桌上的大海碗,齐齐跳起,吼喊出一声秦腔念白“善恶清浊终有分,千古英雄皆烈魂……”
苏爷和乡亲们猛然一惊:原来陈队长还有这一嗓子哈,便纷纷叫嚷着,要陈叫山多唱几句……
陈叫山仰头看天,面红耳赤,嘿嘿嘿一阵大笑,又一拍八仙桌,扯着嗓子,吼喊了起来
朝堂沙场梦几轮
珍圭银枪何为尊
金戈铁马日曜金
枕戈待旦雪飞银
道甚么一将功成万骨枯
说甚么功名不朽汗青存
有道是故国家园落照里
泥炉温酒笑王孙
栏杆拍遍遥望处
玉笛一声老泪浑
嗨嘿哟
哎嗨啊啊喂哟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善恶清浊终有分
千古英雄皆烈魂
……
第155章 入洞
沿一尺来宽的羊肠小道,斜斜而上,行不远,路便入了松林,白皮松、罗汉松、宝塔松一棵紧挨一棵。s。 好看在线》再朝上走,又是杂木林,陈叫山和取湫兄弟们,在乡亲们的引领下,走在枯叶厚厚的山路上,似感觉腾云驾雾一般,脚似乎总踩不踏实,虚着,飘着,使劲了踩,又仿佛被一种力量反弹着,走得大家皆汗流满脸……
“看那就是滴水岩……”
陈叫山和取湫兄弟们,顺着一位乡亲喊指的方向看去:头顶上方,云雾缭绕,白色雾气,似烧开的沸水在散发热烟水汽,一股股,一团团卷着,涌着,推着,移动着,使人犹如遥望仙境……
一身的燥热之气,瞬间清冷下来,陈叫山感觉湿湿的潮润之气,飘浮在眼睫毛上,耳朵眼里,整个人觉着清爽无比,冰冰凉凉,沁骨入肌……
哗哗哗哗哗的水声渐大,走近了,见一道细细窄窄的小瀑布,挂在绿绿如葱色的岩壁上,珠玉乱飞,万颗银亮,岩壁上的三个红色隶书“滴水岩”大字,掩映在绒绒嫩嫩的绿藓间,红嵌绿,色分明。苔藓尖尖上挂着的万千颗莹莹欲跌的细密水珠,被日光一照,幻发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奇异光环来,看得人内不觉其身,外不觉其世了……
满仓是乐州城里的人,何曾见过这般人间仙境,领略过此等洞天福地,仰着头,看得呆了,嘴巴大张着,光是说着一个字,“好,好,好……”七庆忘却了手上的伤痛,脑袋朝瀑布伸去,舌头吐出来,像夏天受热的狼狗一般,去舔那水流,水花飞扑过来,溅了他一头一脸。三旺将背上背着的陶罐解下来,用袖子擦擦罐口沿沿,便去接那流水……有位乡亲便说,“这不是湫水,湫水还在里头哩……”
难怪人们说起取湫之地,总是说“滴水岩白龙洞”,连在一起了说,原来,白龙洞是藏在滴水岩瀑布的背后啊……
鹏天脸上包着布,不顾伤痛,单腿站立,另一腿架在支撑腿的膝盖上,手搭凉棚,冲众人做了个怪脸,用手挠挠耳朵,“孩儿们,俺齐天大圣又回来了,快快随我进水帘洞……”
陈叫山笑着拍拍鹏天的屁股,要他站远些,免得瀑布将他脸上的伤口弄湿了。
陈叫山站在瀑布前,看了许久,也没有找见后面的洞口,有乡亲便说,洞口在上方呢,而且,洞口小得很,稍微胖一些的人,根本钻不进去!可一旦进了白龙洞,里面却又大得惊人,据说走上个三天三夜也走不完!可是,滴水岩的瀑布,常年不断流,一般人带着火把,进入白龙洞时,火把便被瀑布浇灭了,而白龙洞内,即便大白天进入,也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时,苏爷来了,远远地喊着,“年轻人就是腿脚快啊……”
昨天,苏爷喝了许多酒,晚上醉了,众人考虑他年纪大了,早上来取湫时,便没有叫醒他,没想到他竟随后赶来了。
苏爷背着一个大背篓,走到瀑布前了,放下背篓,取出一个小小的泥瓦罐,和一圈的粗绳。揭开泥瓦罐,里面是红红的短炭,苏爷凑近去吹,红光照耀着苏爷雪白的胡须,“这叫红心灯:红心灯,红心灯,白里黑里一灿明!有这东西,进了白龙洞,才能不当睁眼瞎……”
苏爷说,几百年来,多少人进入白龙洞时,因考虑不周全,进去以后,两眼一抹黑,而洞内多有深沟大坑,失足摔死者,不计其数!直到前清道光二十一年,官府为解天旱,派出民众代表来取湫时,为安全起见,才有人想到了用红心灯。然而,白龙洞幽黑无比,时有怪风怪雨,即便有了红心灯,有时候也会被熄灭。
人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付出了无数生命……
陈叫山对苏爷说,“如今不用怕了,咱有这个……”说着,从怀里摸出打火机,“啪啪”两按,火苗便跳了出来。
苏爷看得惊奇,放下手里的红心灯,从陈叫山手里要过打火机,姿势笨拙地按着,连按几下,都没有打着,陈叫山帮着他按,“啪”一下,火苗跳出来了……
“咦……啧啧啧……这真是好东西呢!”苏爷将打火机在手掌里反复摩挲,放到眼睛前,仔仔细细端详,“西洋人弄的这些玩意儿啊,怪里怪气,有些咱瞧不上眼,但有些,甭管咱瞧上瞧不上,人家的玩意儿,到底还是有些用处哩!老祖宗留下的好多玩意儿,多少年了,就是没个变,赶不上西洋玩意儿喽……”
陈叫山点点头,将打火机在手上一抛,“是啊,要想在黑暗里摸索着走,还是得有好玩意儿才成啊……”
经过简单商议,陈叫山和苏爷、三旺、鹏飞,以及另外两位乡亲,进入白龙洞,其余人,留守滴水岩。
苏爷领着陈叫山、三旺、鹏飞和另外两位乡亲,拐到了滴水岩瀑布上头,在一块大石头上,将粗绳拴好,说,人抓着粗绳,一荡,便进了白龙洞。可是,如果荡不好,非但进不去,浑身淋湿,那是小事,有可能撞破脑袋,摔烂陶罐……
三旺在往背上绑取湫所用的大陶罐时,苏爷拦下他,要他将陶罐的盖子取下来,罐口朝下绑,火把用油布包好,连同陶罐盖子,单另绑,以防在入洞时,荡不准,瀑布的水灌进陶罐中,重量加大,人便承受不住了……
苏爷背着大陶罐,抓紧粗绳,双脚在大石头上一蹬,身子朝后跃去,借着粗绳的荡力,“呼”地一下便钻进了白龙洞里。接下来,三旺和两位乡亲都顺利进入了洞里,鹏飞荡的时候,身子穿过瀑布的一刹那,紧张得眼睛闭了一下,结果没荡准,一条腿进了洞,身子却还在外面,瀑布哗哗哗地打着鹏飞的身子,急得他大叫,水又朝他嘴里灌,眼睛也睁不开,里面的人将他一拉,他赶紧一松粗绳,才跌进了洞里,险些将背上的大陶罐摔碎了……
轮到陈叫山了,陈叫山笑笑,并不用粗绳,手攀着瀑布上方的一条石缝,身子朝下悬着,喝喊一声,腰腹一发力,“呼”地一下,稳稳地跃进了洞里……
洞内果然幽深无比,一位乡亲大喊一声,声音传了好久,似乎还在传荡着。
陈叫山打着打火机,逐个将大家的火把点亮了,苏爷在前,陈叫山在最后,六个火把晃动着,在幽黑无极的白龙洞里,摸索前行……
第156章 相思
陈叫山和三旺、鹏飞,在苏爷及两位乡亲的引领下,一步步朝白龙洞深处走去……
前行不远,岩洞上方垂下无数个石柱子,形如倒吊的宝塔,上墩粗,下梢细,石棱尖尖,如刀戈林立。而地面又隆起高包,一上一下,相互挤压逼仄过来,使得人穿行的空间愈小,须弯腰下蹲,方不至于被倒悬的石柱尖尖,戳到脑袋上,挂到背着的陶罐上,个别之处,甚至须爬着通过了……
一会儿猫腰,一会儿蹲,一会儿爬行,一会儿站,手里举火把,背上背陶罐,一行人的前行速度,仅比蜗牛快上那么一点点……
洞里幽黑无比,若无火把照亮,人便完全成了睁眼瞎,最黑的黑夜,也比不上这般幽黑……
而山洞之外,却是艳阳高照,上午的太阳,镶着亮亮的金边,无数细密的金针,穿空射下,射得人头皮发紧,射得人不敢望天……
取湫队的其余兄弟,守在滴水岩前的草地上,或站或坐,或蹲或躺,百无聊奈。
常海明尽管衣衫被汗水打湿,仍旧抱着两挺机枪,这里一转,那里一站。七庆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截铁杆草,闭着眼睛,只觉着常海明的影子,一会儿晃过去了,一会儿又晃到自己眼睛上了,便说,“海明哥,坐着歇会儿,赁大的太阳,你也不嫌热得慌……”常海明便盘腿坐了下来,两挺机枪分放在膝盖两侧。大头用草茎编了两顶遮荫帽,自己戴了一顶,给常海明丢来一顶,“海明哥,戴着,瞧这狗日的日头,贼他娘晒人啊……”
滴水岩上空的太阳亮晃晃,太极湾的太阳亮晃晃,泥瓦岭的太阳亮晃晃,九岭十八坡的太阳亮晃晃,顺风店的太阳亮晃晃,高家堡的太阳亮晃晃,五门堰的太阳亮晃晃,柏树寨的太阳亮晃晃,乐州城上空的太阳,也是亮晃晃……
卢家大院上空的太阳,亮晃晃地照着,一束金亮的阳光,照在西内院门上的“太平一方”牌匾上,“方”字上面那一点,愈发闪耀着金光,像一块小小宝石。陈叫山领着卫队兄弟们取湫这么些日子,毛蛋几乎天天都会搭个板凳,用抹布来擦一擦“太平一方”牌匾,擦久了,哪天若忘记了擦,师父魏长兴便会提醒,“毛蛋,毛蛋,干啥哩?今儿还没去西内院吧?”
毛蛋今儿刚刚擦过了牌匾,将长板凳放回西内院,将铜盆里的脏水,泼给了院墙跟前那棵大核桃树,端着空盆,将抹布搭在肩上,哼着小曲儿,朝伙房走去。
刚拐过巷角,毛蛋见杏儿正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正午的阳光,在她黑辫子上滑动着七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