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水世界 [美] 马斯·阿罗·祁利斯-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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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在亲吻她,但这一吻实在是把氧气分给她的生之吻。接着,他抓住她的肩膀,他们一块儿在水中摇荡,他有如鱼类般的眼睛,仿佛是叫她安心。
她安静了下来,让他用一手抱着她的腰,一起深入水底。他们像鱼儿一样踏着水,偶尔停止动作,让水手用亲吻的动作延续她的生命。
水底黑暗而寒冷。但过不了多久,她开始遍体暖意,因为她和这个生物……这个人靠得很近。
也许是一个钟头过去了吧?他们在距离三桅船很远的地方浮出了水面。它看起来只是地平线那儿依稀可辨的一点,但从船尾部分冲向天空的滚滚浓烟犹如一个可怕的问号。他们还看见火烟族的船队挟着胜利的余威远去了。
出水以后。海伦想到命运未卜的艾诺拉,不由得浑身颤栗了。他们是否杀了这孩子,剥下了她背上的皮。把它做成更容易携带的地图了?或者,她仅仅是还在那独眼火烟族首领的粗鲁掌握之中呢?
“我们必须回去,”海伦说,“我一定要了解详情。”
水手点点头。在她身旁载浮载沉的。“我们现在可以开始行动了……到了日落时分.我们就可以到达那儿了。”
他们真的做到了。他们没入水下,一路上,水手仍不时把氧气供给她。等他们小心翼翼地浮出水面以后,并不知道附近是否有留守的卫兵,只看见那曾经不可一世的三桅船,像个被烧焦的尸体一样,在水面飘荡。
“艾诺拉……”心悸的海伦呼喊着。
“我的船。”水手说。
他们爬到废船上。海轮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似的一下子跪在甲板上,沿着船只还剩下的轮廓爬行。没有女孩的踪影。
这时,她看见它了——那一盒蜡笔。里面的颜色把焦灼的船身弄成了一团糟。
她抬起头来,看见水手无精打采地在甲板上走着。他好似一个徘徊在自己居所的废墟之中的鬼魂。走着走着,他不时用手指去碰触被烧成炭黑的这个、那个,不断地摇着头,不忍见他心爱的船只成了这副歪七扭八的模样。
“查一查甲板下面,”她说:“看看他们有没有把她的……”她实在说不出“尸体”这两个字。“……看看她在不在下面。”
他点点头。到甲板下面去了。
她坐在甲板上。一阵微风吹来。拂过三桅船的残骸。她耳畔似乎响起了艾诺拉的歌声:“有一个女孩,住在风中,住在风中……”
他上来了,摇着头,那意思是没有孩子的踪影。“他们不是把她带走了,就是扔到海里去了。”
他手里拿着一样什么东西:是那个大胡子浪荡客用来和他交换享用海伦的肉体半个小时的瓶子。古代一些发黄的杂志散页仍在里面。
“他们漏掉了这个,”他说着,在她身旁蹲了下来。“或许我们可以用这个去换点水喝。”
“和谁换?那只海鸥吗?”
“他们总算留了点东西下来,我们还蛮幸运的。”
“幸运?”她的声音嘶哑,近乎歇斯底里了。
“我们必须活下去。”
“我活不下去,”她说着,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没有了她,没有了干燥陆地的指望,我活不下去。”
他瞪着她。一张脸孔怎能变得如此茫然?如此不可理解?她的眼神是不赞成呢’还是无条件的支持?谁知道呢?
“没有了希望,”她说,“我根本不想活。”
“还有我们。”他说。
她现在明白了。在他那对看似冷酷的眼睛里,有着无限的关怀!要是这一切发生在这艘船被摧毁了之前,发生在那些野蛮人强行掳走了甜美的艾诺拉之前,那该有多好!对于海伦而言,就事实和象征的意义说来,艾诺拉都代表了一个“明天会更好”的希望。
她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瓶子。透过瓶身,她看见其中有一张图片显示着孩子们奔跑在陆地上、地球表面的景象。她指给他看。
“这就是古人的生活。”她说。
他伸手指着大海,又指着被烧得破烂不堪的大船,说:“这种结果也是他们造成的。”
她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你说得没错……你说对了。”
他又用一种不屑的表情指着自己耳后的鱼鳃,说:“我之成为今天的我,也是这缘故。”
他站好了,鼓起勇气,像为自己加上一层保护的外衣,然后他大步走到被弄坏的净水系统那儿,开始检查,看看是否还有留下具有剩余价值的零件。
说也奇怪,这艘废船竟给了她绝望中的安慰,让她静下心来沉思默想。
“真好玩,”她说:“我一直认为干燥陆地是随波浮沉,逐风而居韵,所以才这么难于寻找。”
“在别人都不相信这种事的时候.”他说:“为什么只有你深信不疑呢?”
她指一指自己的双脚。“因为人类生来不是适存于海洋的……我们有手,有脚。我们应该走路……踩在一些坚固的东西上面。”
她的手指划过那些模糊了的蜡笔痕迹,开始啜泣起来。
“我怀念她的声音……她的歌声.”她说:“你呢?”
他移开视线:“我怀念我的船。”
不知为什么,他说这话并不使她觉得他的冷酷,反而使她觉得悲哀。
“你知道吗?”海伦说:“面对孤独.你的处理方式比我好得太多了。”
他蹲在她身旁,脸上的表情淡漠中自有一份亲切。
“我出生在一座环礁上,”他低语的声音几乎随时会被风带走。“我是个变种.人们想杀了我。”
她轻触他的臂膀。
他垂下眼皮:“我母亲教我读书,但她很年轻就死了。有些人遭受打击时,变得更坚强……”
她知道他说的是他自己。
“另外有些人,像她一样温柔的,就被打成碎片了。”
“你父亲的为人呢?”
他微微一笑。她从没看过比这种微笑更不像微笑的,也没看过比这更为苦涩的。
“我父亲养育了我。却毫无慈悲之心。”他说,“他利用我潜入水中去为他抓鱼,还把我拴在一根铅线上。”
“……什么?”
“他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一去不返了。所以我杀了他以后,就偷了他的船。”
风,忽然间好像变冷了。
“从此以后,我不是在这条船上,就是在那条船上。”
她抚摸他的脸孔,把盖住他眼睛的头发拨开。“当时你多大?”
“就像那孩子的年龄,”他说:“也许大一点点。”
“艾诺拉能够明察秋毫,”她说,“我想她为什么喜欢你,是有原因的。”
他没说话。
她又轻轻把他的头发撂到后面。“我们离开环礁以后……当我主动求休……你为什么不接受?你可以这样做的。”
“那是因为——你不要我。”
她向他靠近,极其温柔地亲吻他;他却像是被烧到了似的往后退。
“不 不,”她的声音好柔、好柔。“没关系的。我们从前……我们的起步错了。我开始就错了。我们再试试看,我想试一试。”
她又吻了他,他都没有回应。他没有吻她,脸上硬绷绷的。但他眼里……好像有些什么……他害怕吗?
“你曾经有女人吗?”
他把眼睛转开了。
“你从来没和女人在一起过,是吗?”她问。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最后一次和男人在一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了,”她坦承道:“也许我已经忘了是怎么样的了。”
她向他靠近,教他用手抱着她。忽然间,他看来非常年幼,像个孩子。
“你真好心,教艾诺拉游泳,”她说,“现在让我们来互相教导吧!”
落日把太海染成了赤金色,海面好像起了火。三桅船仍在不断地冒烟。他们躺在船上,互相教导,互相爱抚,在对方的怀抱里寻回了希望。
到了第二天下午,他们利用船上剩余的材料,做好了一个筏子。她看得出来这是一项对他非常艰困的工作,就好像在钟爱的人的遗骨中挑捡一样。
但他们毕竟还是做好了(大部分是他做的),并把它放在水中。他们闭上了眼睛,等候风向的安排。看要把他们带到哪儿去。
“海伦……”一个呼叫的声音在水面回荡。
难道她在做梦吗’
她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水手迷惑的眼光。
“是你在……”
他的目光在海面搜寻,却一无所获。是谁在呼叫呢?伟大的造物主,抑或海神?
“不,不……看这里!”
正在他们的右上方,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突然闯入了他们的视线。这东西上是载了汽球的香烟形飞行器。坐在座椅上,控制飞行器的人 ……正是老教皇。
海伦高兴地雀跃不已,把筏子颠得愈来愈远了。“教皇!”
“好主意!”老人话家常的口吻,听来好像是大家吃早餐的时候才会过面似的。“你们的船烧毁了……要不是看到了黑烟,就找不到你了。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谁?”
水手也踮着脚,往上抓紧了翱翔于空中的访客。
“哇!是那个长鳞的变种人!”一面操纵着飞行器的教皇,白胡子似因兴奋之故而显得更亮了。
水手没说话,只有海伦高叫着:“你在这儿做什么?”
“寻找环礁城的劫后余生者。”他说:“剩下的人都到了东岸。”他向他们靠得更近了,一脸掩不住的笑意。“奇迹!天大的奇迹!来,抓住这里……我放几条绳子把你们拉上来。”
他们很快地就爬进了飞行器的座椅。原先这是针对海伦和艾诺拉而设计的。
这时候,这心不在焉的飞行器发明人才问道:“噢——孩子呢?艾诺拉在哪里?”
“被火烟族带走了,”海伦沮丧地说。接着,她又欢喜地指着水手,说:“要不是因为他的关系,他们也会抓住我的。”
坐在飞行器中,而不是在船上的水手,看来有一点儿紧张。他恋恋不舍地俯视烧坏了的三桅船。
“你真有人性。”教皇说。
他们就此远扬。
在天空中。
第二十二章
地平线远处呈直线状排列的小点,渐渐地可以看出来是一些破破烂烂的船只。每一条船和另外一条船的中间都用跳板衔接起来。绿洲环礁的幸存者们集合一起,重新建造一个新的环礁。
坐在飞行器上的海伦转动着身体,她的发丝在风中飞扬,内心为了她环礁城的同胞而感到骄做。然而在这同时,她也知道实际上不该这样的。环礁的命运已被判定了死刑。他们的一切努力。他们对于明天的希望,都用的不是时候了。
这时,她瞥见水手脸上的表情。他两手分别抓住他座椅的两个把手,保存着珍贵杂志散页的瓶子夹在他的两腿当中。
看样子他很怕在天上飞。但她知道几个小时下来,他已习惯了乘坐飞行器的飞行方式,这毕竟完全不同。
“你还好吗?”海伦问他。
“我这样做是不对的。”
“你说什么?”
“我应该留在筏子上的。”
她明白他的想法丁。
“他们不会伤害你的。”蚰说。
她伸出手来轻触他的臂膀。“他们会感谢你……欢迎你,就像教皇对你一样。”
风儿顺着他的发丝掠过。她看见了他的贝壳耳环和鱼鳃。
“上一次,”他说:“他们用一池烂泥欢迎我。”
“我会把你的所作所为告诉他们……说你救了我。”
他摇摇头,那意思是“不”。“我不想留下来,我只要一艘船。”他朝装了杂志的瓶子呶了你嘴。“为了换到任何可以在水面飘浮的东西,我会把这给他们。”
“这是你的希望吗?”
“是的。”
她仔细看着他的脸,却看不出任何端倪。“你愿意带着我吗?”
现在到他眯着眼睛看她了:“这是你的希望吗?”
“我希望把艾诺拉找回来。”
“只用一艘船?”
她摇摇头:“我想说服他们把相连的船分开,去追逐火烟族……找回艾诺拉。”
他端详她良久,接着叹了一口气,又毫无幽默意味地大笑起来。“他们不会肯的。”
她顽强地说:“也许会。”
“还有,说不定孩子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我一定要试试看。”
他耸耸肩膀:“反正,他们不会肯的。”
汽球已降低了。在老教皇的操纵下。他们飘向那些连在一起、在海面晃荡的船只。她追击火烟族,寻回艾诺拉,并重温干燥陆地之梦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可怜的船队身上了。
在暮色的映衬下,新生的绿洲成为古铜色天空下对比强烈的剪影。水面上渔帆点点,犹如罩上了金色薄纱。
水手独自坐在一艘拖船的甲板上,吃着一碗由一个环礁妇人给他的粥糊。那妇人狐疑的眼色,比他手上这碗冷冷的、粘粘的食物更让人倒胄口。
拖船里面,正在举行一个会议。他的命运将由这会议决定。他又一次没有获邀出席自己的命运审判会。
海伦曾向他保证这绝不是一个审判会,不会有人想要限制他或绑缚他。在新生绿洲上,权威的声音并非由跋扈的长老所发出的……在火烟族的屠杀中,长老们无一幸存……却属于一个水手的老朋友——那双肩宽阔的执法人,将他的头衔带到这个新生的地方:他就是大执法。
“我会小心不让你受到伤害。”大执法宽慰他。
水手相信这个人,他等候着海伦在船舱里向大家陈述有关他的案情。他不时从窗口瞥见她的视线向外投射在他身上。
他决定了,他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一条拖船。
仅此而已。
她站在窗口,眺望着水手孤寂的身影。他捧着一碗冷粥,表情茫然。她身后那些人喧闹不已。
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把他留在外面而不锁起来,是不安全的!”有个家伙嚷嚷着。
一个女人几乎是流着泪说:“他说得没错!我们还有孩子在这儿呢!”
她离开窗口。面对这一群或坐或站的人,他们每张脸孔上都流露着恐惧。只有救皇是个例外。他坐在前面的一张凳子上,频频点头,慈样的笑容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你们不需要为处置他而操心,”她说:“他就要走了。”
“怎么?”另一个人问她。
“用我们一条船吗?”另一个男人追问她。
她耸耸肩说:“你们可以给他一艘船……否则他会自行带走一艘。随你们看着办好了。”
身材魁梧的大执法在人群之中行走,像一个为人父者置身于幼小的子女之中。“他的作为值得这么多。他可以自行离去。”
人群之中低语纷纷。在这儿,大执法的言语就是法律。
不过海伦知道,在这人孔武有力的外形之中深藏着的,并不是一颗冷酷的心。事实上,他的为人正像他下面所说的话一样的公正。
“我们必须做一个决定,”大执法说,“海伦提出我们出动所有船只,救回那孩子的要求。”
“她落在火烟族的手里啊!”有人说道。
“我们先听听她的说法,”大执法说着,向海伦做了个手势。然后他自己在桌子旁边一张凳子上坐下了,说:“海伦,请说吧!”
海伦站到中间来,勇气十足地高高抬着头——事实上,她正在发抖。她知道自己将发表的短短讲辞对于她个人、对于艾诺拉,以及对于未来,是何等的重要!
“世界不是建造于大洪水的基础上,”她的异端邪说使得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陆地没有被冲散,只是被汪洋大海所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