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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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嗫喏道:“拙言。我我……昨天地事……”
沈默笑道:“过去地事情不再提。你我兄弟之间。不用婆婆妈妈。快喝醒酒吧。喝完了咱们好出发。”说着打开食盒。从中取出几碟醒酒青口。还有一个大瓦罐。掀开盖。一股熟悉地酸香味便扑鼻而来。
徐渭地眼圈一下便红了……两人当初在青藤书屋一起读书时。他因为时运乖。心事重。所以喜欢借酒浇愁。且动辄便烂醉如泥。每当第二天醒来地时候。便会喝到沈默用酸笋和活鲫鱼。为自己做地一碗醒酒地鱼汤。
但当时是两个白衣书生。现在却沈默贵为解元。钦命浙江巡按监军道。他也终于中了举人。两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但这一碗酸笋鲫鱼汤。味道却一点也没变。
徐渭默默喝着醒酒鱼汤,始终不发一言,一滴不剩地喝完之后,起身画了一幅‘李郭同舟图’,题赠沈默,自此一生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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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再见到徐渭时,发现一直盘踞在他眉宇间的乖戾之气,竟然冰融雪消了。正在惊奇间,便见素来不肯低头的徐渭,朝他们深深一躬道:“昨日是我太混账了,请诸位兄弟海涵。”
大家自然很高兴,纷纷笑道:“自家兄弟嘛,说这些不就见外了。”陶虞臣和孙铤更是对徐渭道:“我俩昨天也有不逊的地方,却是太自私了。”
“行了,别开检讨会了。”沈默笑骂声道:“不然就晚了。”众人哄笑着往外跑去,风波消弭无形,感情更胜往昔。
一行人分乘两辆车,
抚衙门,去参加由巡抚衙门主持的鹿鸣宴……这‘鹿传统悠久,规格很高地一个宴会,位居科举四大宴之列,另外还有‘琼林’、‘鹰扬’、‘会武’三宴,其中后两者是武科举的宴会,受关注程度远远无法与其相比。
从唐朝开始,延续至本朝,向来由地方最高长官,于乡试放榜次日设此宴席,款待考官,监考,以及新科的举子。
而之所以取名‘鹿鸣’,是因为‘鹿’与‘禄’谐音。新科中举乃是入‘禄’之始,当然好好庆贺一番。但士大夫们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情结很严重。他们不会把升官发财挂在口上,因为这与所受的教育大相径庭,于是就取了‘鹿鸣’这个听起来诗意,实则俗不可耐的名字。
在宴会上,还会由解元歌《鹿鸣》诗,五经魁跳魁星舞,以此赞美举子佳才,庆祝科举及第,并预祝举子大魁天下,独占鳌头,试图证明这宴会为的是高雅地‘鹿鸣’,而不是带着铜臭的‘禄名’。
据说还会有精美纪念品相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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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对那精美纪念品的向往,马车停在巡抚衙门前。
七人拿出大红的请柬,在卫兵们钦慕的目光中,昂首进入衙门内。
到了宴会厅中,毫不意外地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举子们基本上已经到齐了,几位同考官也来到了,正被一众考生围着,一个劲儿的套近乎。
但当七人进来,屋里便鸦雀无声,无论是考官还是举子,都把目光投向他们七个——沈默几个早在路上商量好了……进来尽量低调点,以免招人嫉恨。但是琼林社地鼎鼎大名已经如雷贯耳,甚至有人预测,这七人能连中,一同登上皇榜,真是想低调都不可能。
七人便只好分开,按照题名录上所写,找到各自的房师,行师徒之礼,以谢举荐之恩,让考官和考生相互认识一下,这也是此次宴会地目的之一。
倒是巧了,徐渭和沈默选地同一经,且同一个房师,两人便过去,规规矩矩的行礼道:“学生拜见老师。”
那房师姓马,本来就生得富态,闻言便直接笑没了眼,频频点头道:“好好好,最精彩的两个学生,竟然都是本官所点。”说着对沈默道:“你肯定是拙言吧。”
沈默点头道:“正是学生。”
马房师满脸欣慰道:“你的文章确实好,我一特荐上去,两位主考便一头同声道:‘解元来了,解元来了。’”
沈默谦虚笑道:“学生侥幸了。”
“不,你不侥幸,真正侥幸的是他。”马房师指着徐渭笑道:“不怕你笑话,你的文章我读了三遍,才品出真味来,感觉独一无二,实乃难得匠作!便推荐上去,结果副考大人不取;我又荐,他又不取,抬轿子一般接连三次,只好放弃。”说着呵呵笑道:“你真得好生感谢主考大人,若不是他坚持搜落卷,将你重新拔起,而是随意糊弄几个,就绝对没有你今次中举的可能。”
虽然已经高中,但徐渭后背还是一阵冷汗直流,他原以为自己不中解元是命不好,现在却才知道,这次能中举人已经是交大运了。
马房师说着压低声音道:“主考大人还说,其实你的文章是写得最好的,按理说应该拔为前几名。但管你文里的个人见解太多,这其实是不合写作规则的。若是得了高名次,回去不思进取,日后反而不美。”
徐渭这才知道了背后的曲曲折折,这时厅外通传大人驾到,他便与沈默回到座位上做好,长叹一声道:“可见我终于是转运了。”
沈默笑着点点头道:“否极泰来了。”但一双眼睛却迷了起来,因为陪着二位主考而来的,竟然是布政使大人,而不是胡宗宪。
胡宗宪十分重视士林,这从他屡次招揽徐渭便可看出,那像这种场合他就更不应该缺席了。
这次是为什么没来呢?
第二五九章鹿鸣宴后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本届的前五名魁,跳完预祝会试夺魁的魁星舞后,两个多时辰的宴会便到了尾声。按照规矩,由沈默的领唱,身披红绸缎的新科举子们齐声高唱同一歌,结束了嘉靖三十四年的浙江鹿鸣宴。
会后还有省里准备的纪念品,每人一套做工精美的‘金银花杯盘’盘底刻着铭文,标记着举子的荣誉。作为此次跳魁星舞的五位,还有一个银质墨盒相赠,同样精美无比;对于领唱的解元郎,又有一个和田玉的笔筒赠送。
抱着一大堆会后纪念品,沈默不禁暗自感叹:‘可见古今皆是一样。’但别的举子可没有他那么不在乎,一个个小心翼翼捧着,都说:“终于给家里添了样传家宝。”东西贵贱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这玩意承载的意义,实在是太光荣了。
拜别了主考与诸位房师,沈默跟着人群往外走,便看见一个身着布衣,须皆白的老,从众举子面前走过,无人认识他,也就没人搭理他。
但沈默认识,便将东西搁到陶虞臣的怀里,尾随那老,往后院走去。
府中卫兵都认识他,也不阻拦,便任由其跟着那老进了月门洞。沈默这才出声道:“衡山公,请留步。”把那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笑骂一声:“解元公,你要吓死老朽啊?”
沈默恭敬行一礼,笑道:“您老安好,方才见着,也不知您愿不愿意暴露身份,便没有贸然请安,还请衡山公见谅。”
那衡山公眯着眼睛。有些郁闷道:“我方才出去。就是想看看。有没有认识我地。
”说着两手一摊道:“结果。谁也不认识我。”
“天下谁人不识君?”沈默笑道:“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地文徵明。可是海宇钦慕地人物。您要当场自报家门。保准引起围观。”这衡山公便是文徵明。五十年前就已经与唐伯虎等人并称。名扬宇内了。只是科场不顺。一直未能考取功名。五十四岁时。才因为书画盛名。被招到北京。授职翰林院待诏。
他仅是秀才出身。却有着远超诸位进士地才华与名声。自然受到翰林院同僚地嫉妒与排挤。心中悒悒不乐。自到京第二年起。连年提交辞呈。终于在五十七岁辞归出京。放舟南下。回苏州定居。自此致力于诗文书画。不再求仕进。以戏墨弄翰自遣。声誉更加卓著。购求他地书画踏破门坎。号称‘文笔遍天下’。
胡宗宪到任后。几次三番延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把这位老先生搬来。成为府上地幕宾。负责巡抚衙门一应公文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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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早在府中结识,文徵明对这位才华横溢、且十分尊老的后辈很是欣赏,与他相处的十分融洽。所以沈默便直接问道:“这两日可出了什么大事?”虽然全力备战科举,但他还是对朝局,尤其是浙江地局势,保持着高度的关注,尤其是一些不寻常的现象,更是究根问底……比如说,胡宗宪突然缺席鹿鸣宴一事,看似寻常,细想却可能蕴藏着极大的变故,所以他要打听清楚。
“大事?能有什么大事?”文徵明摇头笑道。
“那方才为何不见胡中丞?”沈默轻声问道。
“哦,”文徵明笑道:“不过是小股倭寇出现在北新关一带,因着距离省城太近,胡中丞谨慎,便亲率部队过去清剿罢了。”
“小股倭寇吗?”沈默轻声道:“多少人?”
“据说百余名,最多不超过二百。”文徵明不以为意的笑道。
沈默缓缓点头,便也不放在心上。说完正事,老先生突然笑道:“听说,你要与我那殷家侄孙女成亲了?”
沈默干笑一声道:“您老的消息真灵通。”突然想起数年前,沈京讲过的那个,文徵明赞殷小姐乃是绍兴第一美女的典故,不由开怀笑道:“过两日便回去订婚,等把日子订好了,还请您老到时赏光。”
文徵明呵呵笑道:“你若是忘了我的喜酒,看老头子不骂死你那老岳父。”
沈默眼前兀然浮现出,老岳父手持双刀地模样,赶紧保证道:“回去就把您写在宾客录的第一位,一准儿忘不了。”
文徵明笑道:“那还差不多。”便拉着他进去喝酒,但那六个还在外面等着,沈默也只能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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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后,沈默便问六位道:“怎么样,最后有多少人答应?”
“五十六个,咱们绍兴府的举子,有八成都来。”吴兑微笑答道。此次参加鹿鸣宴,还有个很重要的任务,那就是邀请同年的举子,能一同参加琼林社的授课活动。
琼林社毕竟已经打响了牌子,七人在宴会前后分别一招揽,便有多半愿意参加地,剩下小半不来的,也十分歉意,都说自己有不得已的原因才缺席,还保证下次有机会一定参加。
等回去后,便有士子们的代表过来,说已经在灵隐一代找好地方,请琼林社次日前去指导。
沈默问那几个代表道:“不知大伙有什么要求没有?”
几位代表恭敬道:“没有别的请求,只待聆听解元公、青藤先生,和诸位大才登台讲授了。”
起先七位还颇不以为意,还颇有些不以为意。心说讲就讲吧,毕竟四书五经、朱子语类都已经烂熟在胸;到得那讲坛之上,估计也能讲出些义理来。
可待那些代表走了,我们的复兴七子便开始直冒冷汗了。
他们突然意识到,虽然自个书读了不少,可从来都是坐在台下听别人讲,却从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别人授业解惑。更遑论是面对上千落第举子了别忘了,能参加乡试地都是千里挑一的读书人。
想象一下吧,在那阔大恢宏的场面上,本届士子济济一堂。而他们这些‘经魁’立在众人面前,本应是侃侃而谈;但不幸的是,在上千名青年才俊的灼灼注视下,却心慌意乱,‘足将移而趔趄,口将语而嗫嚅’,张口结舌,手足无措,只好等着在所有人面前大出其丑!
光想象一下,到时会有上千双审视地眼睛盯着自己,便吓得几位腿脚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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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大伙都打起退堂鼓,虽然沈默也麻了爪,但还是鼓励道:“我们今日先演练好了,到明日只当台下是一千棵大白菜既可。”说着沉声道:“这可是我们琼林社面临的第一次考验,能不能一炮走红,就看这一场了。是知难而进,还是知难而退,全看诸位了。”
众人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各自回房准备讲课稿,晚上又把别墅里地卫兵、书童、管家、厨子、丫鬟一干人等,集中到院子里,权且充作听众,开始轮流站在桌子上讲课。
沈默第一个上去,这才现当老师不是那么简单……即使对着眼前这几十号人,看着他们满是笑意的目光,他还是一阵阵晕,腹中早已反复斟酌好地说辞,却不知该怎么表达出来,完全没了平时谈话时的舌灿莲花。
‘果然大有演练必要!’沈默暗暗道。看着台下紧张望着自己地六位,他给自己打气道:‘全是白菜!好,正式演练!’
深深吸了口气,安定下心神。清了清嗓子,院子里便鸦雀无声,沈默终于开始讲演起他预先思量好的课程来。那些亲兵仆役们,都目不转瞬的望着沈默,听得十分的认真。
上课啊,读书人的事,多么神圣啊,平时想听也捞不着呢……虽然比社戏枯燥多了,虽然什么都听不懂,但胜在稀罕啊!这到了多少年以后,跟孙子提起来,说爷爷我当年听过解元公讲课哩,多么荣耀,多么自豪啊!
起初与这些崇拜的目光相对,沈默还颇为不自然,那讲演也经常出现磕绊,不过好在这些听众不挑,任他胡说八道。在这种宽松的环境过一阵子,他便摸到一些窍门,还很管用哩!
于是后来的讲演便越来越顺畅,渐渐进入旁若无人的境地;虽不至于天花乱坠,但胸中所学终于如流水一般,毫无阻滞的宣讲出来!
当他讲完,徐渭六个没口子叫好,把他猛夸一阵,然后问道:“快讲讲诀窍何在!”显然已经认可了他的讲课水平。
沈默擦擦额头的汗水,虚脱道:“尽量往上看,不看他们的眼睛,你就不紧张了。”
“往上看?”众人纷纷体验道:“那不成了目中无人了吗?”
“哦,目光尽量不要脱离他们的脑袋。”沈默自我总结道:“盯着他们的额头以上,便可两全其美。”
第二六零章解元回家
沈默摸索出来的‘看头顶大法’,众人演练了一夜,顶着一双兔子眼,会同五十余位同年,浩浩荡荡赶去灵隐,受到了士子们的热烈欢迎。
那讲场便在灵隐寺旁,群峰密林清泉间的一面背阴的山坡之中。简单的寒暄之后,几个带头的士子请解元郎登台讲授,沈默推让不过,只好上去临时搭起来的木台。
上去往正对面一看,好家伙,整整一面山坡,乌压压坐满了听讲之人,连两侧余光不及的地方,也全都是人。起码得两千来人吧?沈默便觉着一阵头晕目眩,把已经烂熟于胸的授课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下面传来嗡嗡之声,士子们不知道解元郎出了什么状况,好在这时,在后台的徐渭几个,一齐提醒道:“看头顶!”
沈默登时把目光调高一寸,盯着一片乌黑的脑壳,让他想起了土他们家的瓜田,心情便大为舒缓。故作潇洒的擦擦汗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台下众人齐声道:“请解元赐教。”声音之大,吓得沈默一哆嗦。
但不管怎样,他光照千古的讲学生涯,便从此开始。虽然此时仅就经义和时文,进行剖析讲解,并没有什么体现他思想的东西,但也正是他精妙透彻的诠经解义,深入浅出的细致讲解,使受益匪浅的士子们,对他真心实意地钦佩,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沈默讲完之后,琼林社的社友们轮流上台,讲演各有千秋,却也都得到热烈的捧场。其中徐渭妙趣横生、旁征博引的讲解,更是引起一阵阵开怀大笑,但又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无异大大提升了琼林社的整体形象。
全部讲解完毕后,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