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4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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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海瑞的话,王装等人大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他们不知道海瑞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果是真傻,他又怎么当上这一府之尊的?如果是假傻,难道他老寿星吃砒霜,活够了吗?
良久,王装才回过神来,暗暗盘算道:“无论如何,得先把这一关过了,不然我就得陪这个棒槌一起倒霉。为了让督办官尽心尽力,袁姊命其与地方官负连带责任,地方官吃什么处罚,督办官也一样受着。
想到这,他放弃无意义的问话,单刀直入道:“海大人,不管你是真不懂,还是假糊涂,现在皇上不日即到。你这里什么都没准备。就没考虑过后果吗?”说着提高声调道:“请你立刻动全城官吏借仲、富商百姓,一切由我指挥,利用这一天的时间,尽力补救一下;我再在皇上和袁阁老面前美芊几句,帮你寰转过去
“王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海瑞却不领情道:“但就不用麻烦了吧“怎么不用?”王装怒道:“你不怕死。别牵连别人跟你一起倒霉!”
“这话怎么说的”海瑞一脸茫然道:“本官不贪不读,谨遵圣命,谁会要我的命
“皇上一路南下至今,运河沿岸的州县,哪个不是竭诚筹备。大事采买,唯恐招待不周,根本不计成本?”王装冷笑连连道:“就这样还有七十多名官员。因为怠慢、失礼、疏漏等罪状,而被革职查办。甚至有被东厂抓紧行在诏狱的!你这淮安府竟故意怠慢,不是欺君罔上的死罪吗?!”
“王大人这话,倒把下官弄糊涂了。”海瑞朝北方拱拱手道:“上月下官接到省里抄送的上谕,上谕中。皇上明确要求,不许地方上以接驾的名义扰民、不许以接驾的名义浪费、不许以接驾的名义搜刮,应一切从简,以宣皇恩说着一脸感动道:“下官深以为然,并决心坚决执行!”又脸色一变,冷着脸对王禁道:“现在你来告诉我,要大肆采买、铺张准备”竟跟圣谕南辕北辙。究竟是谁的主意?”
“当然是”皇上的意思。”王裂闷声道,他简直要郁闷死了。
“那请出示圣旨海瑞大手一伸道。
王装被他弄得有些晕菜,砸顺嘴。改口道:“你知道。有些事情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要体会上意”。说着小声道:“皇上下圣旨。不过是做做样子,你怎么能当真呢?没看到人家别的地方,该怎么准备,还怎么准备吗?”
“没看到。”海瑞绷着脸道:“恕下官孤陋寡闻。只知道本府的事情。”
“你!”跟王鬟来的一个官员气坏了。指着海瑞道:“我看你就是存心捣乱!”
“本官秉承圣旨行事!从不逾规逾矩”。海瑞双目如电的注视着那人。一拍惊堂木道:“到是你们,一没有圣旨、二不穿官服,就在这里信口雌黄,要求本官干这干那,才是真的捣乱吧!”
“跟你说不清楚!”王装被他气得修养全无,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道:“这是袁阁老的亲笔信。自己看吧”。他担心跟地方官生争执,谁也不听谁的。所以跟袁姊讨耍了一份手令,当然,袁姊要求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掏出来。
显然,在王裂看来,现在正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海瑞接过来、就着灯光看那信,上面写着“兹派员某某,前往贵处督办接驾事宜,请亲命官务必配合云云。落款是内阁大学士袁姊,还加盖了他的私章。
“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王装冷笑道。
“对不起,恕难从命!”谁知海瑞竟不买大学士的账,沉声道:“袁阁老的命令,与圣谕冲突,下官不知该听从哪一个
“当然是听阁老的了!”王裂的随员急道。
“那就是说,不听皇上的了?”海瑞似笑非笑的反问道。
“当然不是”那人赶数道:“皇上的更要听,但皇上也跟袁阁老一个意思。”
“我这里有白纸黑字的上愉,却是相反的意思。”海瑞双目如电的注视着那人道:“你的上谕又在哪里?不会是捏造的吧!”
“你”那人被海瑞堵得哑口无言,这时王裂沉声道:“既然没法跟海大人沟通。请把你的手下集合起来,本官向他们刮话,相信还是有明白事理的!”
“这个”海瑞道:“你得等到明天卯时,才能见到他们
“为什么?”王鬈道。
“因为他们都不住在府衙里。”海瑞道:“本官解雇了府衙的厨子,所以他们只能回家吃饭。”
“你”你还真行啊”。王裂气极反笑道:“谁跟了你这样的上司。真走到了八辈子血霉。”
苦等一宿,王装等人终于等到了第二天早晨,卯时的鼓声响了一遍,便有七八个低级官吏打扮的匆匆进来,但等到三遍鼓响,还是这七八个人,再没有半个人影,王装觉着看了笑话海瑞的笑话,皮笑肉不笑道:“海大人驻下极严,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海瑞淡淡道:“本府所有官吏都已到齐,请王大人话吧
“到齐了?”王裂的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他虽然是京官,但也知道府一级的衙门,至少得百多人。怎么这淮安府就只有七八个。不由黑着脸道:“海大人别开玩笑,是不是还有迟到未到的?”
“没有了海瑞道:“按照大明律法。每府应有知府、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各一人,这里除了本官共八人,一个都不少
“真的吗?。王禁问那些人道。
“确实如此那些人面色愁苦道:“大人,自从我们府尊大人来后,搞什么精兵简政,把由府里开支的书吏、胥吏、衙役、差人全都开了,就是我们这些人,要不是吏都有档案。国家薪水,怕也要被精简掉了。
”
“那全府这么多事儿。都有谁来干?。王裂瞪大眼蒋道。
“我们”几人小声道:“当然,府尊大人一个人就包了一大半。”
“要是抓捕盗匪,维持治安呢?”王禁将信将疑道:“也靠你们这些文弱书生去干?”“那到不用”那些人进一“我们大人会临时召集保甲壮丁
“那些人能干什么?”王装道:“都是些老百姓家家的,用他们不是添乱吗?”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民风彪悍,加之连年备偻,男丁们都很能打仗。”虽然他们对海瑞一肚子意见,但还是掩不住的敬佩道:“往年官差下乡,经常被打回来,但府尊大人用乡民治乡民,就没有这个问题,”
“所以,海瑞就把所有的衙役都解雇了?”王裂彻底崩溃了,他觉着海瑞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完全不理这个世界的规则。在这一霎那,他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勇气,颤声问一众淮安官员道:“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众人看看王裂,又看看海瑞,小声道:“我们听府尊大人的”言外之意,除非你把海瑞给撤了,不然我们还真不敢听你的。
“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王禁道:“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这就回去了,等着看你们的好戏”说着一挥袖子道:“走!”他现在心里长草。真不知该如何跟刻薄寡恩的袁大人交代。
“等等”海端起身道:“我这里有封信,是写给袁阁老的。你给他看了,必不会连累王夫人您。”
王鬟愣住了,拿着那封信,仔细端详着海瑞,轻声道:“你这又何苦来哉呢?”
“但求俯仰无愧尔。”海瑞淡淡道。
听了海瑞这话,王禁深深看他一眼,便面色复杂的带着手下离去了。
望着那些人远去的身影,淮安府的僚属们担忧道:“大人,咱们不会有事吧?”
“把心放到肚子里。”海端起身道:“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不用管别的。”
“是。”官吏们听海瑞会负责,便真的放心了,虽然他们老大不不会轻信别人,但海瑞的话。他们信。
王装用比去时还快一倍的度一路狂奔,终于在当天中午回到了南巡的队伍。将自己在淮安府的遭遇,说给袁阁老听,袁沸气得脸都紫了,道:“这几年听人说过海笔架,只当是故事而已,想不到还真是个不怕死的二百五。”
王鬟从怀里掏集海瑞的那封信道:“还有一封信,是海瑞写给您的。”
袁弗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海瑞的大意是:“我们接到圣旨要我们招待从简。但据我所知,为了接待皇上,各地花费很大,皇上每到一地,各地无不以。孝敬皇上“为名,搜刮民财、奢侈无度,这显然不符合皇上“简朴节俭,不准逢迎。的上谕。现在皇上马上就要驾临淮安,我们为此深感为难,如照圣旨上所说的节俭办事,深怕获怠慢之罪;如果仿效别处大肆招待,又怕违背了皇上体贴百姓的本意。请问阁老,我们怎样办才好?”
看了海瑞的信,袁师气得脸都紫了,他知道这是海瑞在将自己的军,而且如果按照既定行程。圣驾还去淮安驻跸,准备时间已经不够了。到时候海瑞固然倒霉,皇帝震怒了,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想到自己呼风唤雨这半年,竟让个小小的知府摆了一道,袁弗不由恨得牙根痒痒,道:“海瑞,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他已经打定主意,早晚都得出这个口恶气。
“阁老,处置那海网峰,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他也跑不了。”王禁小声道:“现在的问题是,皇上还要驻跸淮安吗?”
“还住个屁!”袁弗骂道:“让船队加快度,连夜越过淮安,让皇上到扬州驻跸吧。”
“也只能如此了,”王鬟恍然道:“我看海瑞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还用你废话!”袁姊真想抽他,恶狠狠的骂道:“赶紧滚去扬州,这次要是再出了漏子,就不用回来了!”
“又是我?!”王裂苦着脸道:“阁老,我这来回奔波的,裆也磨破了,腰也要断了,您就不能换个人,”
“不能。”袁弗黑着脸道:“这是对你的惩罚。”
“那,好吧,王裂简直要郁闷死了。
一天后,南巡的船队浩浩荡荡经过山阳县,停都没停就南下去了,一身布衣的海瑞站在岸边,望着遮天蔽日的船队,不禁轻声吟道:“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好啊,你竟然敢把当今圣上比作隋场帝!”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惊得海瑞脸色白。
第六六六章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海璞慌张的回头一看,待看清来人,他却放下心来,拱手笑道:“竟然是老大人,您怎么离了队伍了?”
但见那人望之不过二三十多岁,面如白玉、目似寒星、头戴着湖蓝色的书生巾,身穿一件半旧的同色缎面儒袍。下面是白布袜,黑缎鞋,端的是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虽然蓄着整齐的短须,却怎么也看不出,到底老在哪里来。
不过喊的人觉着理所应当,被喊的也坦然受之,因为海瑞任长洲知县时,运人任苏州知府,后来海戏一步步提升,却依然在这个人的手下,直到他被调到南京闲置,还是这个人通过关系,很快又把他安排到淮安当知府,所以海瑞唤他一句‘老大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运人是谁?姓沈名默字报言,现任翰林学士兼詹事府少詹事事业。
听海瑞发问,沈默笑道:“听说有位混不吝的知府大人,竟把皇上逼得改了行程,我在船上闲得无聊,就下来看一看,这位府尊大人,到底有何奇特之处?”
海瑞闻言尴尬的一笑道:“大人说笑了,您这是临时出来、还得回去呢,还是就不回去了?”
“先不回去了,我早跟皇帝告个假,想回家看看。”沈默笑笑道:“本打算等到苏州再离开队伍的,但听说你把袁炜气得脸都绿了我就提前下船了。”
“既然不急着走,”海瑞点点头道:“邝请大人移步府衙,让下官聊表地主之谊。”
“哦?你要请客?”沈默看看天上的太阳,大惊小怪道;“没从西边出来啊。”
“不去就算了。”海瑞有些发窘道。
“当然要去!”沈默笑逐颜开道;“如果我没记错,咱们处了那么多年。这是你第一次请我吃饭唉!”
“大人记错了,”海殇道:“您第一次上门时,便在我家吃的饭。
“是吗?”沈默拍着脑烽道:“好像那回,是老夫人留饭,不算。你请客。
“有区别吗?”海瑞问道。
“那次是你不情愿,这次是你情愿,当然有区别。”沈默开过玩笑,正色道:“老夫人可安好?”
“母亲大人一切安好。”听他提起母亲,海瑞正色道;“还时蛋说起大人您呢。”
“我也十分想念老夫人,”沈默道:“这就立刻去拜会吧。“是。”海瑞伸手道:“大人,请。”“刚峰兄请。”沈默笑道。
会合了沈默的护卫,两人便往府衙行去。此时白日,府衙里还是有办公的,沈默和海瑞都不欲多事,便从后门进了府里,往家眷住的跨院走去。
沈默看到整齐的院子、青青的菜畦,碧绿的瓜果架子,不由笑道“刚峰兄走到哪里,便把菜种到哪里,技术是越来越好了。”
听了沈默的话,海瑞不仅不觉着尴尬,反而有些骄傲道,“熟能生巧罢了,府里土地宽满,种的菜一家人吃不了,还可以跟饭馆里换粮食)这样就不用在嘴上花钱了‘‘‘‘‘‘‘‘‘‘”说着看沈默一眼顿顿道“当然,你这种大财主没法休会。”
“你不要老是人身攻击好不好?”沈默道,“我是有钱,可不偷不抢,合法致富,怎么就这么不入你的眼?”
“为一人极富。就有千百人赤贫。”海瑞哼一声道:“富就是罪!天道有常,世上财富的总量是一定的,只是在人与人之间流动,然而人人都不愿出让自己的财富,又都恝强占别人的财富,一切罪恶与痛苦便因此而生,故而越是富人,身上的罪恶也就越多!”
“这个我可得跟你好好论论,”沈默郁闷道,“你得知道财富的增加,他不一定是要建立在对别人的剥夺的基础上,它还可以在不损害别人的基础上被增值出来,就像鸡生蛋、蛋生鸡,一只鸡可以生出一百只鸡一样;又好比你这一院子青菜,是从谁哪里掠夺来的吗?”
海瑞一时语塞,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就听里面老夫人的声音:”汝贤,来客人了吗?”
“阿姆,是你老念叨的沈大人。”海瑞回过神来道:“沈大人来看您了。”
“沈大人?”伴着个欣喜的声音,一位满头白发、精神矍铄、身妻高大的老夫人,拄着拐出现在门口。沈默赶紧恭敬行礼道:“老夫人,您剔来无毒啊。”
“呀,真的是沈大人?”海老夫人欣喜道:“这是什么风把您吹耒了,快里面请,里面请。”
沈默便笑着走到屋檐下,看一眼赤着脚的老夫人,便也弯腰除鞋,脱下雪白的袜子……海老夫人火旺,冬天只穿单衣、一年到头在屋里光着脚,夭热的时候,厅堂里还得时常用井水冲洗,所以有个规矩外人来了要脱鞋,大家都是老相识,沈默自然知道。
见沈默主动脱鞋,老夫人十分高兴,口中却道,“不用脱,不用
脱,大人不用理老身的破规矩。”
“要的要的,”沈默笑道:“何况脱了鞋凉快、舒坦。”说得老
夫人笑眯了眼,让海瑞赶紧去泡茶、准备点心。
沈默进屋之后,请老夫人上座,然后恭恭敬敬的行晚辈礼,老夫人赶紧将他扶起,道:“使不得使不得,您是天上的文曲星,老太婆可受不起。
“您要是再这样说,我以后就不来了。”沈默和老夫人说笑凡句,便让三尺栓早备好的四样礼奉上,分别是拐棍、布鞋、大褂、帽子,都是些寻常物件,但件件做工精美,一看就是京城名家出品。
“这都是若菡准备好的,她也十分想念老夫人。”见老夫人推辞,沈默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您就别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