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4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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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死了,你的传教事业怎么办?”沈默微笑道。
“要是主认为我做得对,就会保佑我平安无事的。”沙勿略画个十字道。
沈默这下无话可说,拍拍他的肩膀道:“先去睡吧,离武昌还有两天路程,你还有的是时间好好想想。”说着便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没什么好想的了,”沙勿略表情坚毅的朝沈默的背影大声嚷嚷道:“我能感觉到,自己将要参与进一段历史中,我们西谚有云:危险有多大,机遇就有多大!大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一切后果我甘愿承担。”
沈默没有转身,只是朝他挥挥手,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四天后,沈默一行悄然抵达了湖广安陆,此地原本名声不彰,但因为出了个嘉靖皇帝,而得以鸡犬升天,竞被抬为承天府,与北京的顺天府,南京的应天府,并称为大明朝的三大直辖府,可谓是盛极一时。
为了符合其尊贵地位,四十年间,承天府几经扩建,城墙巍峨高深,建筑修饰一新,到处可见朱墙碧瓦,雕梁画栋,虽有些暴发户的味道,却也让人不敢小觑。此刻,更是因为帝王省亲、禁军驻扎于此,而显得更加庄严、肃穆、威武。
此刻府城内外戒备森严,浑身金甲的御林卫士,接替了原先的守军,担负起守城的任务,对过往百姓盘查的极为严厉几乎是许出不许进,且不许携带任何武器,甚至连菜刀都不许出现。”
沈默一行人入城时,便遇到了小小的麻烦,虽然有证明自己随扈南巡的身份文牒,还有袁炜批的假条,但因为他的随从人数太多,且各个携带违禁武器,所以御林校尉拒绝放行——要么沈默率领不超过五人的护卫进城,要么全都不许进。
沈默把那校尉叫到一边,微笑道:“我和你们徐爵爷、陆将军,还有周统领都是老朋友了。”说着不带烟火气的,将一张银票送到那校尉手中,笑道:“咱们以后也是朋友,对吧?”
那校尉看清银票的面额,登时喜上眉梢,一脸谄媚的笑道:“大人说的是,这回我全当没看见,您和您的人,赶紧进去吧,别让那些太监看见了,可就麻烦大了。”
沈默点点头道:“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那就好,那就好。”校尉朝手下使个眼色,沈默也朝远处的三尺一挥手,三十个卫士并沙勿略便鱼贯入城去了。
沈默却不急着走,而是与那校尉搭话道:“听你的意思,现在是宦官们管着城防?”既然花了钱,就得效用最大化。
“可不是嘛。”校尉看看远处,小声道:“现在不光城防,还有宫禁,护驾部队,都是由公公们说了算。
“那将军们就答应?”沈默皱眉道:“我嘉靖朝怎会又有了监军太监呢?”
“哎呦,这位大人,您问这么细干什么?校尉看见远处有太监走过来,赶紧推沈默一把道:“快走吧,反正从前几天就这个样,有圣旨有旗牌,做不得假的。”
“好,多谢。”沈默也不想跟那些太监打照面,虽然他贴了胡子,吊了眼角,但难免还是会被有心人认出来,便快步进了城,混进人流之中。
他示意卫士们不要跟得太紧,自己则在修葺一新的承天府城内徜徉着,但见临街全是崭新的青砖围墙,刷了白粉,墙内绿树成荫,遮掩得密不透风,处处都能看到新建的痕迹,心说皇帝这一省亲,父老乡亲得花多少银子啊。
沈默是从南门进城的,过了献皇帝出资兴建,嘉靖帝亲笔题字的玄庙观元佑宫,便能看到皇帝的潜邸兴王宫,也是皇年驻跸的行宫。
在玄庙观前驻足片刻,远望着富丽堂皇的宫门片刻,沈默便毅然转身,往相反方向去了。
三尺赶紧跟上,小声问道:“大人,不去销假了。”按照原计划,他们会在进城之后,立刻向袁炜销假,恢复伴驾词臣的身份,然后立即设法求见皇帝,向嘉靖发出预警,相信以天子之怕死多疑,哪怕没有证据,皇帝也会立即警惕的。
但沈默显然改变了主意,对三尺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大明有两处莫愁湖,一个在应天府;一个在承天府,前者的名气当然要大于后者,但后者的秀丽多姿,却不见得逊于前者。在府城城北,一泓碧水明彻如镜,湖上百岛俊秀,水天一色,楼台隔水相望,画舫争奇斗艳,到处是歌舞升平、丝竹悠悠,那是随驾南巡的大臣们,耐不住这美景的勾引,相约来潮上把酒行乐,一时间真让人错以为,这是金陵城中的莫愁湖,错把承天做应天了。
一艘很不显眼的双层画舫,便在这湖上漫无目的的飘荡着,船上有乐声也有歌姬,看起来与其它的游船没有别的不同,但若是进入帷幔重重的二层画舫,你便会发现这里的气氛与整个湖上格格不入,只有彪悍精干的劲装汉子,和一个正在卸去易容的年轻男子。
这正是沈默和他的忠心护卫们,考虑到城中尽是东厂番子,根本分不清哪是普通老百姓,哪是厂卫密探,所以他们这么多人,无论是投宿客栈、还是租赁民居,都会很快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沈默干脆包下一条画舫,远离监视且移动方便,就是开销大了点,且没人报销。
“大人,我们为什么改变主意?”侍奉着沈默洗完脸,三尺终于得以问出心中疑窦。
“就在我观察的那一会儿功夫,有两拨臣工要进宫,都被挡回去了。”沈默修长的手指轻磕桌面,淡淡道:“看他们的情绪十分激动,宫里似乎出什么事儿,出于谨慎考虑,我决定暂不进宫。”说着对三尺道:“这湖上有不少官员在游玩,你设法探查一下,看看能否发现什么。”顿一顿道:“还有,试着联系一下高部堂,最起码摸清他现在的状况。”
“是。”三尺沉声应下。
第六八三章如何破局?
趁着还没有回报的空当,沈默想眯一会儿,休养一下精力,谁想只要一合眼,便是满眼的尸山血海,让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只好躺在那里,瞪着天花板,思考事情可能的发展。
但他发现根本理不出头绪,因为在这场阴谋和变化中,自己被挡在了外面,没有授权,无法知情,是那么的渺小无力。气馁之余,不禁幸灾乐祸道:‘这次你耍是真完了,那绝对是自作自受。’那个你。自然指的是嘉靖了。
天快黑的时候,三尺带回了探听到的消息——嘉靖皇帝于十天前归乡,起初拜祭显陵,重游兴王府、泛舟莫愁湖,甚至还接见了家乡父老,宣布免承天府三年税赋……每日出行如仪,并无任何异常。
三天前,皇帝宣布若有所得,要闭关三日,应该在明天上午出关;大臣们也乐得偷懒,便相约在湖上游玩,这也许就是城中外紧内松的原因吧。
听了三尺的说法,沈默不置可否,问道:“见着高
大人了吗?”
三尺摇头道:“见是见着了,但东厂暗哨盯得他太紧,没法接上头……还有其他几位大人,也是一样的情况。”说着又想起一事道:“哦,还有,现在那个叫熊显的什么元师,好像深得皇帝信赖,皇上有什么话,都是通过他往外传,大臣们很有意见,说皇上对他的宠信,有甚于当年对邵元节、陶仲文之流。”
“那陈洪呢?”沈默沉声问道。
“正要向大人禀报呢,”三尺道:“陈洪的动作更可疑,他几乎把随扈部队的将领都换了遍,现在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了。
“嗯,知道了。”沈默点点头,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只见天上繁星点点,湖中***流光,大人们游兴不减,要继续夜宴下去唧安陆城中发生的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什么不同,皇上依然耽于修道,小人依然弄权,大臣们依然无所事事,就像之前无数年一样,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但沈默分明从这黑暗的夜色中,嗅出了浓重的阴谋气息,一定有一些事情,在不为人知的发生着。他多想有一双慧眼,能看透迷雾,把事情看个清清楚楚啊……可惜的是,这次却遇上了出道以来最大的危局,他是那么的茫然无助,深感力不从心。
思考了良久,沈默发现还得回到原点——孤军奋战是绝对不行的。必须要到合适的帮手,才有可能取得进展。一个好汉还得三个帮呢,何况自己乎?
他相信,陈洪那些人大肆弄权、排除异己,必然早就引起一些人的不满,甚至很多警觉之人,也会嗅出其中的阴谋气息,自己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些人,把他们团结起来,群策群力!
可是用什么办法,既能达到目的,又不引起东厂的注意呢?沈默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些歌舞升平的画舫上,不禁失笑道:“原来方法就在眼前。”
“大人有好办法了?”身后的三尺激动道。
“嗯。”沈默颔首道:“掌灯磨墨。”
“是。”三尺手脚麻利的点好灯,磨好墨,沈默便端坐在桌前,开始模仿某人的笔迹语气,连写数道请柬,命三尺趁夜色发送出去。
第二天一早,几位被邀请的官员都看到了。那个装在普通信封里的请柬,但看完后没人觉着失礼,反倒有些沾沾自喜,因为发出邀请的那位,实在不一般一十比王世贞更有名的才子,国子监祭酒徐文长!
谁都知道徐渭眼高于顶,平素不屑与同僚来往,能得他青眼者,无不是极优秀的才俊。现在经邀请自己参加他的寿宴,这是一份飞金难换的脸面啊!所以受邀者无不欢喜雀跃,备好礼品,梳洗打扮一番,早早便出门去赴约了。
离奇的是,徐渭自己也收到这样一份请柬,打开一看,不由乐了:“我什么时候耍请人吃饭,还给自己发请柬了?”他本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但仔细一看,便认出了是沈默的笔迹,立刻知道这里面必有蹊跷,看清楚地点,便急忙忙赶去了,倒比所有人到的都早。
按照请柬上的描述,他不费力的找到了那艘船,一眼就看到沈默的卫士,便更加确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赶紧进去画舫,在卫士的指引下,径直往二层去了。
天色过了巳时,宾客陆续到来,果然见到徐渭满面春风的在那里接客,顿感大有面子,纷纷拱手问安。徐渭客气的答礼,把宾客都请进舱室内去,自有茶水点心伺候。
宾客中有文官、有武将、甚至还有宫里的太监,成分极为丰富,完全摆脱了‘人以群分’桎梏,显示出主人独特的品味……当然一想到是徐渭这样的怪人请客,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等到宾客到齐,徐渭便命画舫离岸,往湖心驶去。他则坐到桌前,对受邀而来的八位宾客道:“诸位能来,在下不胜感激……”
众人忙谦逊道:“能得文长先生邀请。我等不胜荣幸○”
徐渭却摇摇头道:“不是我请你们,今天也不是我生日。邀请你徂的另有其人唧”
“啊……”众人面面相觑道:“是谁借您的名义请
客?”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我。”众人抬头一望,便见一身灰色布袍的沈默。从楼上缓缓走下。
“沈大人?”众人一着是沈默,不由纷纷笑道:“您也太见外了,知道是悠的局,我们谁敢不捧场,还用得着让徐大人出面了吗?”
沈默却没有笑,而是步履沉重的走到众人面前,沉声道:“这是为了掩人耳目。”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又听沈默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因为我怀疑,有人要
谋反!”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众官员面面相觑,只见司礼监秉笔太监马全。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道:“哎呀呀,差点忘了,咱家今天还要当差呢。”马上就有另一位,武骧左卫指挥使、东宁伯焦英跟上道:“我也是……”但当他们走到门口,又被两个牛高马大、面色不善的武士逼了回来。
舱室中的气氛怪异急了,人人面色各异,有的惊恐,有的紧张,有的不知所措,还有的害怕的脸都白了。
“都坐下,”徐渭喝一声道:“先听沈大人把话说完。
众人也没有主意,便神色不宁的坐了回去,惶恐的望著沈默道:“沈大人啊,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谋逆可是要诛九族的。”
沈默不禁失笑道:“又不是让诸位谋逆,而是与我一道拨乱反正,立那勤王之功
“呵呵……”众人尴尬的笑起来,其中一位,太仆寺少卿徐辊道:“沈大人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朗朗乾坤、平白无故的,谁敢图谋不轨?咱怡还是喝酒吧……”众人也附和着干笑起来。
沈默却没有笑,沉声道:“诸位有所不知,南京河南道御史林润,曾在扬州城请求面圣,要当面弹劾伊王典杉!不法诸事,但被人挡下,未能如愿。”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章道:“他便找到在下,请我向皇上代呈。”便将其交给众人传阅。
那奏疏上列了伊王的十大罪状,除了侵占民宅、强夺临藩、滥杀无辜之类的暴行外,牵扯到谋反的就有一半,诸如王府逾制、私设东厂、收买亡命,疯狂扩军之类,而且每一条都有精确的数据为佐证,没有丝毫模糊之言。诸如伊府原额护卫旗军二飞名,今多至十万四飞六百五十余名;仪卫司校尉原额六百名,今多至六飞六百余名,其余不在编者不计其数!
当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数据,谁还敢说伊王不是图
谋不轨?那他不是收了伊王的钱,就是伊王的同伙。
“在座的诸位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如此重大的弹劾,却无法进呈圣听,”沈默淡淡道:“这意味着什么。”
众人不由暗暗点头。那一定是有人不愿让皇帝知道,而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天下也不过两三人而已。
正在猜测那人的身份,又听沈默道:“我从绍兴返回,在鄱阳湖上遇到了一场追杀,追击的一方是严世蕃蓄养的武士,被追的一方,是暗中调查他的异侠何心隐。”顿一顿道:“因为何心隐发现,严世蕃与伊王做着同样的事情,蓄养武士、偷造兵器!当他前几日潜入严世蕃制比王府的宅院时,发现那些武士已经全部消失,而且严嵩已经被他的儿子……软禁了。”
所有的消息,都不如这最后一条来的震撼,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徐辊颤声道:“您不是开玩笑吧。小阁老软禁了严阁老?”气氛越发凝重起来,如果说那伊王的事情,还让人觉着很遥远,但要是严世蕃真的把他爹都关起来了,灾难可能就在眼前了。
“或者说拘禁,可能更合适。”沈默淡淡道:“现在何大侠追踪那些消失的武士去了,而我则日夜兼程,赶来向皇上示警。”说着目光扫过众人道:“结果我看到了东宁伯被解除兵权,马公公被排挤出宫,几位大人昨天想耍进宫,也被挡在了外面……”
众人不由点头道:“大人说的没错,我们最近确实比较晦气。”
“这不是你们晦气。”沈默摇头道:“现在宫里宫外、军队厂卫都在袁炜、陈洪和熊显三人的掌握中,而他们三个,都与那严世蕃有着飞丝万缕的联系……
前两位不用说,但第三位还是让人十分惊奇的,众人问道:“熊显也与严世蕃有关系?”
“我追查了那熊显的老底。”沈默冷声道:“他是江西吉安人,当年曾造京投靠过严世蕃,后来靠着严世蕃的关系才发了迹,虽然二十年来看似再无联系,观那熊显如坐火箭一般直入禁宫,成了堪比当年邵元杰、陶仲文似的人物,这背后就少不了严世蕃的操作。”
沈默的目光再次缓慢而坚定的扫过众人道:“综合各方面情况看,极可能有人在策划一场惊天的阴谋,期为博浪、荆轲之谋!”顿一顿,他提高声调问道:“诸位,我们深受皇上厚恩,一身荣辱早就与皇上联系在一起,现在皇上有事,我等责无旁贷!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听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