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5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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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打击在六天前发生了为重振士气,张臬毅然亲冒矢石,在前线督战,确实起到了一定激励效果,明军一度攻上了城头。但此时意外发生了,一块落石击中了被重重保护下的张总督,张臬当场昏厥,形势立刻逆转,若不是明军将领临阵不乱、收住阵脚,损失将不可估量。
主将重伤,士气低落到极点,已经不能再作战了,刘显只好率军退回龙南县,一面舔抿伤口,一面向杭州告急。
“刘显误我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消息落实后,他还是气得想要骂娘。
“大人息怒”,沈默不在时,主持军务的卢镗低声道:“龙南县数万大军群龙无首,咱们得赶紧拿出办法来。”
“北京有回复吗?”虽然知道不可能这么快,但沈默还是问一句。
“还压着没有报北京,专等着您回来定夺呢。“卢镗小声道。
“这事儿能瞒得住吗?”沈默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赶紧急报京城,早死早超生。”
“是……”卢镗恭声道。
“还有”,沈默放缓语气道:“本官将亲去江西前线督战,浙江军务还要麻烦卢总戎了。”
“大人……”,卢镗吃惊道:“您要移师江西?”
“是啊。”沈默点头道:“事不亲见不足为信,本官不想再错信马缓了。”
当初任用张臬,沈默也询问过卢镗,此刻听大人语带不满,卢镗擦擦汗,低声道:“都是末将害了大人。”
“这不干你们的事。“沈默淡淡道:“既是本官定的人选,自然由本官负全责。”说着笑笑道:“近来我才意识到,赣南平叛,不只是打仗那么简单,我还是离着近点,也好随机应变。”
知道他心意已决,卢镗挺胸道:“遵命!”
经略大人一声令下,阖府上下便开始准备移师,好在郑若曾对这一套轻车熟路,根本不用沈默操心,让他还有空到码头上迎接北京来的客人。
“哈哈虞臣!文和!你们来的太是时候了!”沈默伸出双臂,使劲拍打着两个久别的伙伴。
陶大临和孙铤也亲热的拍打着沈默,装腔作势道:“经略大人有令,仆安敢怠慢?”
“知道就好”沈默放声笑道,困难时有兄弟飞里来相助,实在最快意的事。
“让别人看到经略大人这样子”,孙铤装模作样的笑道:“怕是要惊掉下巴了吧。”
“去你的。”沈默笑骂一声,把着两人的胳膊道:“走,咱们先上车。”
这双驾马车是胡宗宪留下的,虽然沈默已经去掉了许多奢华的布置,但依然大气高雅,格调不凡,让坐上车的孙陶二人又是好一个羡慕,当然打趣的成分更多些。
沈默笑道:“真是冤枉死了,这车是我第一次坐,要不是为接你们俩,还在库里蹲着呢。”
“我说怎么窗沿下面还有灰。“陶大临摇摇手,展示指头上那道灰印子。
三人轻松随意的说笑着,不知不觉便到了经略府中,一下马车陶大临和孙铤便看到忙碌进出的下人,仿佛在打点行装,问沈默道:“你要出发?”
“是啊,“沈默点点头道:“也算你们来的是时候,再晚一天就得去江西找我了。”
“你要去江西?”两人还不太摸情况。
“是啊。”沈默将情况简单向他们一介绍,伸手道:“咱们进去坐吧。”便带着两人进了正厅,看茶后抓紧时间,为他们介绍起东南的情况来。
两人知道沈默把他们叫来,就不是享福的,都大方笑道:“有什么任务你就布置吧。”
“你们刚来,也不摸情况”,回到经略府,沈默收敛了许多,微笑道:“先给你们个参议先挂着,跟着摸摸情况,等都有个了解了,咱们再谈具体职务。”
“好吧。”陶大临一口答应下来。孙铤一开始却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自己出仕后便一直清华闲散,这还是第一次出京,当然要慎重一点好。便笑道:“都听你的。”
“好啊。”沈默拊掌,笑道:“我还邀请了东南的要员,待会儿为你们引见一下,rì后少不了一起共事。
两人初到贵地,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当然满口答应。
不一会儿,在杭州的东南大吏悉数抵达,沈默为双方引见。不出意料,孙陶二人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两人就算不是经略大人的好朋友,仅凭他们身上的翰林光环,也会让那些官阶高出许多的官员,热情奉承的。
孙铤和陶大临在京城久坐冷板凳,哪享受过这般待遇,但两人的反应不尽相同,前者有些局促,后者却神态自若、应付自如,这就是平民子弟和世家子弟的差别吧”,
不过因为经略大人出发在即,不到未时酒宴便散了,见两人也乏了,沈默让人带他们去住处休息,那也将是他们今后一段时间的住处。
回到内院之中,沈默便见王寅正陪着两位文士,立在房檐下说话。听到脚步声,王寅抬头看到沈默,便对那两人笑道:“句章、君房,沈大人来了。”
两人便一起朝沈默行礼问安,沈默赶紧免礼,问王寅道:“这二位是?”
“沈明臣、余寅。”王寅依旧是言简意饬,连介绍都这么简单。
“哎呀呀,原来是二位高士”,沈默欢喜道:“我说今天这喜鹊怎么叫不停,原来是好事一桩连一桩。”
沈明臣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但他自己说,已经快四十岁了。因为生得白净,身材保持的又好,所以看上去要年轻些,他穿一身宝蓝sè的对襟直掇,头戴黑sè网巾,脚下是蓝sè的步云履,望之潇洒出尘,虽不如沈默英俊,但那股子潇洒写意的轻松劲儿,是沈默比不了的。
余寅看着年纪大些,面上皱纹深刻、须发花白,穿着普通的儒袍,头戴一顶黑sè的**帽,一副受尽苦难的冬烘先丅生样,尤其站在飘逸出尘的王寅和沈明臣中间,就更显得磕碜了。其实他还比沈明臣小一岁……
不过沈默并不会以貌取人,他知道这余寅既然能跟这两人并立,便一定有其过人之所在。
赶紧将二人并王寅请进屋去,见他们脸上都挂着细密的汗珠,沈默让小厨房切了冰镇哈密瓜送上来,亲热的对沈明臣道:“论起来,我还得叫你一声哥哥。“沈明臣的父亲和沈老爷认了亲,沈默也是通过这层关系,才把他请来的。
沈明臣摆手笑道:“那可不敢当,长辈们论他们的,咱们可不能乱了尊卑。“话虽说得瓷实,可从他嘴里出来,便带了些戏涛的味道。
“论咱们的,你也比我年长。”沈默温和笑道:“在家里没有什么大人不大人,咱们都是兄弟。”
“嘿嘿”,沈明臣开心笑道:“这可是您说的,我这人,最烦的就是那些规矩套子,rì后要是放肆了,还请大人看在今rì的份上,宽宥则个喽。”好么,一上来就先给将来惹事儿埋伏笔。看着王寅眼中的笑意,沈默估计今rì安生不了了。
当然他还是满口答应,转向余寅道:“君房先丅生能一起来,实在是太好了。“其实他根本不知好在哪里。
余寅颇有自知之明,自嘲的笑道:“大人说这话,让咱恨不得钻条缝进去,其实是嘉则看我混得忒惨,才拉着我来投奔大人的。”
沈默很是欣赏他的坦诚,而且说真的,一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想起自己老爹当年,愈发和颜悦sè道:“龙困浅底,不过是时机未到,且到风云际会时再看。”
他的话让那余寅很是受用,虽然不肯认同,但能清晰看到其脸上的感激之情。便听沈明臣道:“大人,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我请君房同来,仅是因为他才干非凡,要是你们互相不满意,只管一拍两散,不要管我。”
沈默笑道:“让句章兄这么一说,还真要好生请教君房先丅生的所长呢。”郑若曾博闻强记,高瞻远瞩,总能给你最详尽全面的参考;而王寅冷静果敢,长于谋划,和郑若曾配合无间;至于沈明臣,看似不羁,实则天马行空,临敌制变,屡出奇策,可谓画龙点睛的人物这都是抗偻战争中打造出来的名声,一点也做不得假。
只是不知这余寅何德何能,可与三大谋士并列?
余寅想了很久,才缓缓道:“在下没什么优点,充其量不过嘴巴严点,胆子小些。”
他这话让上茶的丫鬟忍不住嗤嗤轻笑,心说胆子小也算优点?应该再加个,面皮厚点,吧……,
沈默微微皱眉,吓得那丫鬟赶紧匍匐在地,沈明臣冷言丅论语道:“怎么变得这么散漫,是不是觉着经略大人仁厚,便忘了规矩方圆?”
那丫鬟吓得花容失sè,赶紧磕头求饶,似乎还是认识沈明臣的。
沈明臣却对沈默道:“大人,应该将这侍女和家中管事逐出府中。“
“这个”沈默有些犹豫,开走个把侍女倒无妨,只是他深感身边没有体己的人,刚把沈安从沈京那里叫过来,哪能把人当皮球,踢来踢去呢?
“大人仁厚。”见他不肯松口,沈明臣还以为他不想破坏仁义的形象呢,便沉声劝谏道:“古之君子必先修己治家,而后才能治国平天下,若大人勤于修己身、疏于治一家,如何让人相信,您能领袖大家呢?又何谈振兴之相?”可见他跟胡宗宪早早闹翻,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得受得了他这咄咄逼人,才能和他尿到一壶里。
沈默被说得额头见汗,话说他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在夸赞中度过,除了老丅师沈炼,就是这沈明臣、还有郑若曾敢数落自己,这滋味真丅他妈不好受!不过,良药苦口利于病,的古训,沈默还是知道的,他两世为官,最知道甜言蜜语最好听,却全都是一文不值的屁话,甚至是害人的毒药;倒是这逆耳忠言,听起来很不舒服,却往往对症的很。
所以他虽然做不到,闻过则喜”但别人指出来,就虚心听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是没问题的。
沈明臣说得没错,自己确实对待家人过于宽仁了,总觉着与政事无关,随便点也无所谓;但对自家下人都这种态度了,对待下属又怎会严格要求?这都是必然的。
“本人受教了。”沈默起身抱拳道:“就听句章兄的吧。
沈明臣侧身躲过去道:“我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去的xìng格,大人不满意尽管直说。”
沈默摇头笑道:“不会的,有句章兄在身边,提神醒脑,不犯错误。”
沈明臣这才恢复了闲散的笑容,坐下安静喝茶。
沈默也坐了下来,看看那缩成一团的丫鬟,叹口气道:“去账上支半年的工钱,回家去吧。”心说沈安对不起了,你只好再去陪沈京了。
那哭成泪人的丫鬟磕头出去了,余寅看一眼沈明臣,没有说什么。
一个小小的插曲,让沈默忘了方才说到哪,只好重启话头道:“不知君房兄是否对军事了解?“
“略知一些。”余寅缓缓道:“不知大人想问什么。”他说话语速极慢,仿佛要把每个字想透彻,才敢说出一般。
,好大的口气啊,沈默心说,突然他脑中一闪,想起了这余寅的自我评价,嘴巴严、胆子小”似乎魏武帝对他头号谋士荀攸的评价中,也能找到类似的语句,当然人家说得更文雅,叫做,深密有智防,、,外怯内勇”倘若是自谦,可不就得说,嘴严胆小,吗?
沈默这才发现对方深藏的自傲,心说这真能是位,智可及,愚不可及,虽颜子、宁武不能过也,的超级谋士?可是吹不出来的,我得仔细问问,便道:“就说说赣南的三巢如何平定吧。”
余寅想了好一会儿,直到沈默都替他着急,想换一个问题时,他才慢吞吞道:“三巢相恃为强,然以下历赖清规为首领,其他,两巢,均听命于他学丅生以为,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先铲除了赖匪,谢李二匪则胆寒心惊,多半会投降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似乎张总督也是这样想的”沈默提醒余寅道。
“是么”余寅吃惊道,沈默不由失望了,心说这算哪门子高人吗?
谁知他又慢吞吞道:“学丅生跟大人都是读圣人之言的,难道能用学丅生的失败,来否定大人的成功吗?”
第七三九章聚和堂
听了余寅的话,沈默温和笑道:“先丅生说的是,敢问您与前者有何不同?”
“张臬失之操切,还没犁地就想种庄稼。”余寅缓缓道:“当然发不出苗来。”
沈默正sè道:“愿闻其详。”
“如果把赣南看成个池子。”余寅慢条斯理道:“山民就是水,赖清”便是鱼,之所以难以剿灭,是因为鱼在水中对官军来说,水太浑太深,但不妨碍鱼的来去自如,所以才难以下手。”说着望向沈默道:“要想彻底解决赣南的问题,关键在于治水,而不是捉鱼。”
“水至清则无鱼。”沈明臣出言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你那是歪用。”沈默笑道:“不过恰如其分。”
沈明臣得意笑笑,把话头让给了余寅,就听后者道:“先把山民安抚住,叛逆便如离水之鱼、无土之木,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
还是剿与抚的选择,历代统治者,在对待叛乱时总是会面临这两种选择,或者取其一、或者并行之,这没什么稀奇的。沈默点点头,深有感触的领首道:“是啊,张臬的经历已经证明,如果单纯用武力平叛,犹如,入渊驱鱼,、,入丛驱雀”难以成功,而且会加大与畲民的摩擦,使其投向叛军,难免终成大患。”
“大人所虑极是。”余寅点下头,缓慢而有力道:“畲人与叛军同属一族,赖清规等人rì夜诱之,因其同类,极易勾连为患;但畲人又与叛军不尽相同,他们之间也存在着许多矛盾……,恍如,畲族人只务农业,但因为叛军招来了官军,使他们无法正常耕种,许多寨子都错过了农期,一年的收成泡了汤,不可能不恨惹祸的叛军。”顿一顿,语调带着自豪道:“而且他们同样向往富足的生活,只要大人能让他们相信,您可以带给他们这种生活,便可把他们争取过来。”
沈默听得出,他这番言丅论,是建立在细致观察的基础上,绝不是信口开河,便缓缓点头道:“先丅生说的对,安抚畲民乃是头等大事。”如果能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争取畲民,给畲民以好处,他们会趋利而动,不再跟叛军眉来眼去,这不但削弱了叛军的实力,而且斩断了为他们通风报信的耳目,陷其于被动,掌握平叛的主动权。
“若大人真想彻底平定赣南,而不是平而复反,请不要像过往那样,仅仅为了平乱而安抚。”余寅望着沈默的眼睛,言辞恳切道:“畲民的智者没有那么好骗,你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委蛇,他们都能感觉的出来,只有拿出十分的诚意来,才能换得他们向朝廷饭依。
沈默闻言郑重的点头道:“本人谨记先丅生的教诲。”说着抱拳道:“请问先丅生,本人该如何去做?”
“凭您的良心去做,一视、同仁。“余寅缓缓道:“朝廷以王者无外,有生之民,皆为赤子,何畲汉之限哉?何胜负之言哉?”他故意把,一视同仁,四个字,分成两截,全用重音,便是要强调畲民也是大明子民,应该向对待汉人一样对待他们,如此才能以最大限度的仁爱耐心对待他们,而不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沈明臣插言道:“是啊,蛮夷戎秋气类虽殊,但其就利避害、乐生恶死,亦与汉人同耳。御之得其道则附顺服从,失其道则离叛侵扰,固其宜也。”
余寅点头道:“若视之如草木禽兽,不分减否,不辨去来,悉艾杀之,岂作父母之意哉?”
一直没说话的王寅,给出一句话总结道:“即使对之克捷有功,亦乃君子所不与也。”
沈默不由笑道:“三位倒是统一意见了。”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沈明臣哈哈笑道,其余人也跟着笑起来。
沈默接受了余寅的意见,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