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5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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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看到李珍在前呼后拥下招摇过市,龙南百姓羡慕的无以复加,实在没想到造反被抓了,不仅不用砍头,还能享受皇帝般的待遇「不少人都说,早知这样,咱们也拉起队伍造反了……
不止他们没想到,就连李珍也很错俚,e被捕后,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不管遭受怎样的折磨,都不能给死鬼老爹丢人,可谁成想,不禁没被砍头,甚至都没挨一下打,就光享受去了。这让他在乐不思蜀之余,始终忐忑不安,不知官府到底想干什么。
这次借着吃饭的机会,他终于忍不住对上首的沈就道:“哎,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再不说我就……我就不吃了!”话虽如此,他还是紧紧攥着啃了一半的猪蹄,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还是多吃点吧。”沈就微笑道:“吃完也好送你上路。”
李珍听了一阵愣神,然后忍不住颤抖起来,手一松,猪蹄落了地,眼圈当时就红了,声音暗哑道:“这天……终于还是来了……”说着说着,竟吧嗒吧嗒落下泪来,低声饮泣道:“我爹说的没错,猪养肥了是为了杀的。”
让他这一哭,沈就等人先是错愕,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沈明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蠢物,难道我们拿山珍海味喂你,是为了杀了过年?”顿一顿,匀匀气息道:“何况现在离着过年还早哩。”“兴许想做腊味。”李珍小声道。
登时又是一片大笑声,笑完了,沈就才迎上李珍幽怨的目光道:“本官的话看来有些歧义,其实我是要放你回去。”真?“什么?”李珍大张着嘴巴,连小舌头都能看见了:“你说什“放你回去。”沈就重复确认道。”我没听错吧?”李珍难以置信道。”没有。”“有什么条件?”李珍也不是傻瓜。”没有。”沈就还是这俩字。”为什么?”李珍的大脑有些短路。”你的人抓了几位畲老作交换。”沈就淡淡道:“所以咱们的缘分尽了,从此往后天各一方,不能相见,只能怀念了。”这话又让沈明臣等人忍俊不禁,可又不敢笑,只能恐在肚寺里,心说原来大人是个冷面笑匠。李珍却一脸激动道:“原来如此。
”好一会儿,他才恢复平静道:“虽然咱们是两家交战,但大人此番待我不薄,李某无以为报,只能敬您一杯酒了。”
沈就点点头,端起酒杯与他共饮,语重心长道:“回去后干点别的吧,造反没明天的……”“如果大人想让我当内应,那是不可能的。”李珍面色变了变,咬牙道:“我是李文彪的儿子,不能干给我爹丢脸的事儿!”
沈就似乎被他堵得没了词,f笑两声道:“好,我就喜欢你这种汉子,我不说别的人,咱们真刀真枪战场上见!”
李珍深深看沈就一眼,颇有些气概道:“如果有一天情况倒过来,我也会放大人一马的!”“那我先谢谢你了。”沈就有些哭笑不得道。心说一号计划没成功,看起来也不是坏事……指望这个没谱青年,还不把戏都演砸了。好在二号计划的主角不是他。沈就没有食言,酒足饭饱之后,便让朱五送李珍出城换人。
谁知还没出经略府大门,便被人拦住了。阻拦的正是欧阳一敬,虽然只是个小小格巡按,但也算是钦差大臣,何况他背后还连着徐阶,所以朱五也不敢造次,只能一边应付着,一边让人赶紧去报信。
不一会儿,沈就的侍卫长出来,对欧阳一敬抱拳道:“巡按大人,络略有请。”
欧阳一敬看看朱五,没有动弹,直到三尺说:“放心,您出来之前,朱五爷不会动的。”欧阳一敬这才放了心,甩甩袖子,也不用他引路,便径直进了院去。
朱五探寻的望着三尺,意思是,大人到底什么指示?三尺轻声道:“让何大侠带人去交换吧,你在这等着就行了。”
于是何心隐带队去换人,朱五坐在门房里安心喝茶。那厢间欧阳一敬在沈就那里喝了一肚子茶水,又被他云山雾罩的侃了一通,晕晕乎乎的就出来了。走到院中让风一吹,才醒悟过来道:‘我是未干嘛的呀?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但再回去的话,又太没面子,只好先去把李珍拿到手中再说。谁知到了门房一看,他就急了,哇哇大叫道:“怎么没人了?”“有一十有人!”朱五拖着长音从门房中出来,殷勤笑道:“俺在这呢,巡按大人有何吩咐?”“其他人呢?”欧阳一敬朝朱五身后张望道。“不用看了,他们都走了。”朱五满面笑容道:“只有在下奉命在此等候大人?”
欧阳一敬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是啊,只要朱五呆这儿别动,就不算违反对自己的承诺,至于其他人做什么,经略大人可没打包票。这……这是欺诈!”欧阳一敬气得跳脚道:“我抗议,哪里还有封疆大吏的气度?!”
“这是我自己的理解,跟大人无关。”朱五面色转冷道:“小子,不要给脸不要脸,我就不信你这辈子,没f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儿。”
欧阳一敬心头一紧,他看清对方宋得可是明黄色的飞鱼服,想找自己的把柄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兀自嘴硬道:“你不用吓唬我,我平生问心无愧!”
“是么?”朱五淡淡一笑道:“我怎么听说,你昔年曾在居丧期间纳了房外室,还生了个儿子呢?”
欧阳一敬登时通体冰凉,他在中举人后、中进士前老母病丧「只得回乡守孝三年,乡居本就无聊,何况服丧期间禁止一切娱乐,甚至连房事都要暂停。少年风流的欧阳大少,终是没按捺住心头的**,偷偷在外县金屋藏娇,时不时过去幽会一番。服阒后便立刻将大着肚子的外房带到京城待考,等数年后衣锦还乡时,他把外生的儿子瞒了一岁,顺利上了族谱,谁也没察觉有何不妥。
他一直觉着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而且这些年以直言敢谏的面貌示人,欧阳一敬更是注意个人形象,绝口不提此事。谁知这么隐秘的事情,还被对方侦知,锦衣卫的本事,果然让人毛骨悚然啊。
至少欧阳一敬是蔫了,他气势汹汹的到来,却只能垂头丧气的是掉。这种**裸的威胁,对大多数人十分管用,就算欧阳一敬不怕丢了乌纱,却也怕被槁倒搞臭,身败名裂。
是人就有弱点,就可能被威胁。”朱五日后常把这句话挂在哺边……直到他遇见个叫海瑞的家伙,才知道一样米养百样人,你没法把话说那么绝对。当然这是后话。换俘行动很是顺利,天还没黑,何心隐便带着神色委顿的几位昝老返回了。
经略府里早就做好了迎接准备,沈就亲自迎到门口,朝三人鞠躬致歉道:“是本官考虑不周,让老人家受苦了。”几人受宠若惊道:“要不是大人搭救,我们就要被宰了下酒,救命之恩,已经无以为报,您飞万不要再折杀我们了。
“哈哈,好,不说了。”沈就欢声笑道:“咱们进去吧。”于是先按照当地习俗,让三人在门口跨过火盆,然后请崔太医为他们进行全身检查,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伤病;再然后侍女领着他们去沐浴更衣,并有全身按摩伺候。
等变得干干净净、里外一新的三位畲老出现沈就面前时,已经是一扫晦气、神清气爽了。“请入席吧。”沈就早为他们摆好了压惊宴,笑容可掬的站在那里。三人互相看看,按照方才商量好的请沈就坐下,然后用畲族的大礼进行参拜。
来赣南已经几个月了,沈就已经基本了解了畲族的习俗文化,知道这是仅次于跪拜祖宗上苍的礼节,乃表示臣服,永不背叛的意思
第七四五章火并
稍后一些时候,赖清规的山寨中,同样举行了一场压惊宴,只是……气氛有些怪异。b
一干大小头目,难以置信的望着衣着华丽、白白胖胖、气色好得惊人的李珍,心说这他娘的哪是被俘了?分明是被请去当祖宗供着了。
栾斌却很高兴,小舅子让他给弄丢了,老婆一直跟他耿耿于怀,现在能平安归来,也算了个心事。再说李珍虽然没什么脑子,但胜在跟自己一心一意,身边有这么个死党,自己的地位也更加稳固。所以他费尽心思,张罗了这顿宴席。
在这个物资严重匮乏的时期,满满一桌子的酒肉……槌脯、鱼、珍脍只能算是佐酒小菜,至于主菜尽是什么‘大骨龟背,、‘烂蒸大片'、‘鼎煮羊,、‘八糙鹅鸭、等等,尽显草莽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粗豪。
对山寨的头目们来说,这么丰盛的菜肴极为稀罕,一个个直咽口水。就连大龙头都醋醋的笑道:“我过生日都没这么丰盛过。”栾斌赶紧解释道:“这回是赶巧了,正好东西多。”
赖清规也不能表现的太小气,便站起来,笑笑道:“老二平安归来,实在可喜可贺”说着端起酒碗朝一举道:“来,老二,哥哥代表大家,敬你一个。”
李珍赶紧站起来,跟大龙头碰下酒碗,然后咕嘟嘟饮一气,待赖清规坐下后,他擦擦嘴,摇头晃脑道:“这土酒原先喝着还成,怎么现在觉着真难喝呢?一嘴的土腥味。”“二当家的喝惯了城里的琼浆美酒,口味当然高了。”边上有人怪声怪气道。
李珍却浑然不觉,兀自大点其头道:“是啊,咱在城里时,可把天下的好酒都喝遍了……”“都喝过啥酒?”也有人真好奇,凑趣问道。
李珍便如数家珍的显摆道:“什么‘五粮液'、‘六客堂?琼华露,、‘错认水,……多了去了。”
这些酒众人别说喝过,就是听都没听到,在座的一边敬他酒,一边问他在城里的奇遇。李珍虽说这酒不好,却也来者不拒,一边痛饮一边大肆吹嘘自己夜夜笙歌,睡得全是江南娘们;吃得都是山珍海味,每顿都得几十两银子,还有大官们作陪,就连沈经略都陪他吃过两次饭r
听他吹嘘的没边了,有那赖清规的死党,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既然那边这么好,还回来作甚?”
此言一出,刚有些热乎的气氛,顿时僵了下了。李珍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瞪着那头目跳脚道:“你什么意思?不愿看到我回来是吧?!丁
“我可没这么说!”那人也不怕他,冷笑道:“只是觉着二当家福气忒大了点,以往被抓住的兄弟,全都被砍了头,您却全须全尾不说,还被人家当祖宗供着,真是太让人……没法相信了。”“看来我没死,让你失望了。”李珍面上一阵狰狞,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在那人面前比划道:“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人霍得站起来,不甘示弱道:“人家又不是你的孝子贤孙,要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家凭什么不杀你?还好吃好喝伺候你!”
“娘球,怪不得老子被抓了,没人张罗着救我!”李珍挥拳就上,一边打一边怒骂道:“就是你这种奸臣大龙头身边进谗言,想要置我于死地!”
那人一边抵挡,一边大声道:“动明你心虚!”两人便厮打在一起,旁边人赶紧上去拉架,也有存心看热闹的,一时间混乱不堪。
“都给老子住手!”便听一声暴喝,大龙头拍案而起,顿时锁住了场中众人,便见赖清规黑着脸道:“一群败兴的玩意儿!”骂完竟拂袖而起。大龙头一走,这宴会也开不下去了,众头目面面相觑一阵,便也散了。
眼见一场好好的宴会,转眼不欢而散,栾斌无奈的摇摇头,对李珍道:“你这脾气砸这么暴呢?”
李珍气哼哼道:“姐夫,别以为我不知道,除了你和我的黑甲军,这寨子里就没人愿意我回来!”说着狠狠啐一声道:“看着他们那个皮笑肉不芙的鬼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栾斌没想到他竟这么说,但又无从反驳,只能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哼……”李珍闷哼一声,没有说话。
官军用俘虏的叛匪头目,交换三名畲族长老一事,虽然看似平常,但造成的影响却十分巨大。
先在山民内部,沈就的这一举动,自然赢得了广泛的好感,因为在此之前,从没有人将他们的性命,置于战功之上的高度。关键时刻的一次决断,比什么甜言蜜{6都管用一百倍;加之沈就那切实可行的‘致雷计划,终于使越来越多的族人,渐渐转变立场,即使不倾向于官军,至少也能保持中立了。这对平定赣南的大计,无疑是个积极的因素。
可沈就为此承担的非议,是赣南百姓无法想象的,那些热血上头的言官,不出意外的开始攻击他软弱妥协,姑息养寇,甚至说他昏庸无能,有前宋之遗风……一时间群情汹汹,言官们将最恶毒的揣测,毫不留情硌向昔日的偶像倾泻,让人不禁为他捏一把汗。
但沈就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字辈,他现在是大明的部堂高官,好友、同窗、门生不计其数,岂能坐视不理?于是反击随之展开,各部、各科道、翰林院、国子监、以及最重要的都察院,都有许多人站出来为他说话,其中又以号称第一能战的左佥都御史林润为先锋。
林润在奏章中说:‘老氏曰:‘乐杀人者,不可如志于天下',诚不诬矣。朝廷以王者无外,有生之民,皆为赤子,何畲汉之限哉?何胜负之言哉?五霸何如?据山河而一战;三王有道,流声教于四夷!若乃视之如草木禽兽,不分臧否,不辩去来,悉艾杀之,岂作父母之意哉?'最后他旗帜鲜明的指出:‘若乱杀子民,虽克捷有功,君子所不与也。”用铿锵有力的文章,反对对内穷兵黩武,积极支持沈就的安抚政策,倡导以天下苍生为重,反对战争,反对杀戮,让人民过上安稳的日子。
便有吏科给事中王治撰文质疑道:‘夫畲民,蛮夷也,气类殊,其心异,安可以子民视之?岂不闻中山之狼?彼欲为东郭儒乎?”犀利的文笔同样引来了一片喝彩声。
但很快有户科都经事中曾省吾,用文章回击道:‘夫畲人气类虽殊,然其就利避害、乐生恶死,亦与汉人同耳。御之得其道则附顺服从,失其道则离叛侵扰,固其宜也!”
然而对方很快反诘,有监察御史周弘祖发文曰:“夷人不服王化,多有反复,且冥顽异常,伐之尚且降而复叛,尚未闻有不战而定之事。”并列举了许多次少数民族反复叛乱的例子,不相信能用怀柔的手段达到目的。
不止是官场上激辩不休,就连文坛也为此各执一词。彼时的文坛领袖王世贞、李孽r龙,都是大汉族主义的鼓吹者,看不上沈就温吞水似的处理方式,不仅在各种场合公开批评,甚至还写戏文编排他。
不过沈就这边也不是好惹的,同样具有崇高影响力的李贽、谢榛等人,纷纷表明态度支持沈就,并把他标榜成为具有慈悲心怀的伟大政治家,同样写戏文与李、王等人针锋相对,相互甚至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飞扬,虽然支持沈就的总体还是处于劣势,但也让人清楚认识到他已是根基牢固的大员,不是几个言官、几封弹劾就能动摇的了的。
就在大家拭目以待,想看看还有什么好戏时,一个人的一篇文章,为这场争论画上了句号。这人就是张居正,他写了一篇极为精彩的《平南议疏》,使所有人都住了嘀:
在文章的开头,他明确指出,对于少数民族叛乱,不应与对外战争等同视之。因为武力馈压的效果只是暂时,造成的仇恨却可以长久存在,过得二三十年代人生长起来,又会再次反叛。与此相反,诸葛亮为了安定西南后方,七擒七纵孟获,以德治统驭西南蛮族,才免除了后顾之忧,专心致志地北伐。
他又具体分析了赣南的民情地形,令人信服的指出,单靠武力强攻叛匪,犹如‘入测驱焦,、‘入丛驱雀”难以如愿,而且畲人会因为官府不分青红皂白的迫害,与叛匪结为联盟,抗拒官军,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