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5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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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为什么会在庆功宴上说那些话?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知道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权势,与胡宗宪已经不相上下,相应的,所面临的困境也如他一般口皇帝和首辅会担心胡宗宪,就没道理不担心他沈默。
就算自己平时孙子装的好,皇帝和首辅不担心,也一定会有人挑拨,让他们猜疑自己的。这不是沈默杞人忧天,因为最近一年他遭受的非难尤其之多,恐怕不只因为树大招风所致,八成是有人看他不顺眼了。这个人是谁,沈默也猜到了七八分,但不打算动他,非不髅,实不愿尔。
政治家和军事家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明确的敌我是非,也不会计较胜败得失,一切以自己的政治目的为重,沈默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愈发向一个成熟的政治家靠拢。比如这次,他深知以自己的年纪,已经无可封赏,如果还处处以功臣自居,难免会引起很多人的忧虑和敌视。
这不是危言耸听,沈默谨记着老师沈炼的教诲,像他这样少年得志的,不怕受挫折,被打囧压,而是怕被捧得太高。这不难理解,因为这世上的权力结构,永远是上窄下宽的三角形,越往上的位置越少,越往下则越多。所以你站得越高,就越挡了别人的路,这就是为什么越往上层,权力斗争就越残酷的原因。
而如果你又年轻,自然意味着挡别人路的时间就越长,当然容易遭人嫉恨,如果自己还不知收敛,授人以柄的话,相信那些视你为未来对手的家伙,一旦有机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当年胡宗宪便犯了不知进退、居功自傲的错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沈默不能重蹈他的覆辙,这种示弱绝不是自废武功,而是一种聪明的自我保护。因为平定赣南的功劳永远属于他沈默,即使如何谦逊,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这种时候,要做的不是自我吹嘘,而是为自己降温,得让所有人相信,他沈默没有掌握兵权的野心,也不愿再出任封疆大吏,更不想挡着谁的道。实在没必要为一点虚名而引来众人的嫉恨。
相反的,他现在的谦逊之举,无疑会博得许多人的好感,尤其是那些涉世未深,头脑稍显简单的御史言官们……经过上次的麻烦,沈默已经意识到这些人的力量,而且预感这种力量将会越来越强,所以与其跟这些人对着干,还不如设法获得他们的支持。
所以沈默不仅在宴会上表态,结束后还正式的写信给朝廷,尽言自己此刻心力疲惫,请求朝廷另派大员,接替自己的差事,态度十分的坚决。
但这些给别人看的官样文章,并不会影响沈默自己的节奏,从初九这天开始,他便连轴转的接见当地的士伸、官员、将领,为他们布置来年的任务,以及未来的规划。
文官这边,他已经奏请朝廷,晋升,助剿有功,的郝杰为赣州知府,这本是件天大的喜事,可龙南、定南、高砂这几个敏感地区,全在其辖区范围之内。所以郝杰喜滋滋的,苦着脸,道:“大人,您可真瞧得起我,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不会的”,沈默摇头笑道:“要把流寇肃清,还得一两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你只要做好后勤保障,任务便完成了一半。”
“那还有另一半呢?”郝杰问道。
“不是一半,而是一大半。”沈默沉声道:“让你当这个赣州知弈,不是因为老同学照顾你,而是在赣南种植马蓝这件事,一直是你在跟进,现在把所有的种植区都交给你,该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
“为他们保驾护航。”郝杰有些无奈道:“争取早日将其转化成财富。”
“不错。”沈默颔首道:“赣南平叛简单,要想长治久安可就困难了,但只要你这里不出差错,能顺利的把马蓝变成真金白银,老百姓致富有门,全都奔那门里去了,就算赖清规复生,谁还跟着他造反?”
郝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沈默见他情绪不高,知道这是科场出身的通病,都只愿做些务虚的事情,这种小吏干的差事,是不受欢迎的。便为他打气道:“我们这班同年中,你算是最能干的几个之一,我能预见到,未来的朝廷中,还是能员干吏吃香,好好耐下性子磨练几年,将来会有大用的。”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郝杰这下开心了,向他保证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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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又找了俞大猷,老将军一进他的书房,有些意外的发现,竟有一座酒菜在等自己,而除他之外,桌边只有沈默一人。
沈默请一脸不解的老将军坐下,亲自为他斟酒,道:“别紧张,我只想跟老将军唠唠磕,就图个清静嘛。”
俞大猷狐疑的点点头,坐下道:“大人,您是不是要离开赣南了?”
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心说这家伙还真是有啥说啥,但还是点头道:“是啊,这几天就走了。”紧接着又道:“不光是我,刘显和戚继光也要走。”
“哦……”这个俞大猷可看不出来,轻声问道:“为什么?”
“四川白莲教起事,教主蔡伯贯竟公然称帝,是可忍孰不可忍?”沈默道:“所以朝廷征调刘显为四川总兵官、提督剿匪军务。”
“那元敬呢?”俞大猷又问道。
“元敬啊。
”沈默笑道:“他练兵出了名,兵部征调他去蓟辽当总兵官,把北方那些老爷兵操练出来。”
“哦……”俞大猷点点头,没有说话。
第七四八章夕阳
虽然心里不太是滋味,但身为具有崇高操守的模范将领,俞大猷还是接受了留在赣南,继续剿匪的任务。而沈默的归期也到了。他毕竟是东南经略,而不只是赣南总督,三巢既然平定,未来的发展也有了方向,就不能再跟进了。
在将政务安排妥当之后,他便悄然启程离去了,他悄悄的走,正如他悄悄的来,不带走一片云彩,却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财富……虽然在赣南的时间不久,但他以近乎完美的方式,迅速平定了长期的叛乱,使畲汉两族找到了和睦相处之道。
从那以后近百年间,赣南地区成为印染业的主要原料产地,得意分享棉纺业的腾飞,赣南百姓也彻底摆脱了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困苦状态。当过上富裕的生活之后,翕民们也没有忘记是谁为他们带来了这一切,仅龙南县一地,就有百姓为他所建的十几座生祠,香火不绝、日夜供来……
而对沈默来说,通过这次赣南之行,对如何处理复杂民族关系,有了深刻的体会,也掌握了解决民族问题的方法和原则,这对他将来的政治生涯,具有及其重要的意义。
当然这都是后话,此刻的沈默,正与他的护卫们,走在返回杭州的漫漫风雪路上……今年着实奇怪,邸报上说,北方从入冬起,就一直持续干早,雨雪露霜全都欠奉。倒是南方,很罕见的雨雪交加、天寒地冻。只见山峦起伏之间,风搅着雪,雪裹着风,掀起阵阵狂飙。山川,河流,道路,村庄,都变成了皑皑一片的雪原,置身于这银白色的世界,哪像是南国的天地……
这大明朝好似南北颠倒了一般。,松了松紧贴着面颊的狗皮帽乎,沈明臣感叹道:“不是好兆头啊……”
沈默点点头,虽然他不迷信,但南方的冻灾、北方的早情,已经预兆着嘉靖四十四年,会是个十分困难的年份。更可怕的是,对于这种情况,人们都有些麻木了,因为细数起来,自从大地震那年之后,已经接连七八年天灾频繁了,就算有市舶司不断输血,大明的财政还是捉襟见肘,令人绝望。
沈默一行几十人,就在雪天中不断行进,忽一日天光放亮,虽然难得一见的日头,变得惨淡苍白,带不来一丝温暖,但终究是停了雪,视线好了很多。
沈默的心情也为之舒畅,策马跑到道旁的山坡上举目而眺,银装素裹的大好河山便尽收眼底,真得十分壮美。欣赏片刻之后,他指着西面一个城镇道:“这是什么地方?”
便有一个粗浑的声弃响起道:“大人,咱们到了袁州府境内,这八成该是分宜县!”答话的是胡勇,他已经接替三尺,成为新任的侍卫队长。
不止是他,沈默的卫队中,基本全换了新面孔,而三尺和那帮老侍卫,都被沈默送到了刘显和戚继光的军中,吩咐不必另眼相待,只需让他们从中下级军官干起,希望他们将来都能有出息,也不枉主仆一场。
“分宜……”听到这个地名,沈默轻声道:“好熟悉的名字啊。“
“是啊,这个地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属于一个人。“沈明臣也感慨道:“哪怕是现在,也没能摆脱他的烙印。”大家都不提这人的名字,但谁都知道他是谁。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沈默有些失神道,这个名字是这今年代的官员,共同的一段履历,谁也不想提,却又谁也绕不开。
“谁知道呢?”沈明臣摇摇头道:“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在那含铂弄孙呢……“
“他有孙可弄吗?“余寅轻叹一声。严嵩独乎二孙,两死一流放,身边已经没有儿孙了。
“也不一起……”沈明臣悠悠道:“严分宜虽然对天下人不好,但对老家人还是有恩惠的,乡里乡亲的,不至于让个老人晚景凄凉。”
“未可知……”余寅摇摇头,不太鼻同。
“与其在这儿瞎猜。”沈默突然笑道:“为何不过去看看?”
“去看看……”余寅脸色一变道:“以大人的身份,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沈默呵呵一笑道:“不管怎样,他都曾是我大明的元辅,路过了去拜访一下,谁能说我的不是?”
听话听音,余寅和沈明臣暗道:,这个谁,八成是说的现任首辅吧?,他们知道沈默心里憋了火,只是以这种方式报复徐阶,未免有些太孩子气了吧?
沈默看出他俩的不以为然,不禁莞尔道:“难道在尔等心中,我就那么幼稚吗?”说着正经道:“我去看他,不过是礼节性的拜访,但要不去,不仅显得失教……”又压低声音道:“还让人以为我到现在,仍是某人的跟屁虫呢。”
这
下轮到余寅和沈明臣莞尔了,心说看来平赏赣南,果真给大人平添了不少底气啊。
去就去,一行人偏离官道,到了七八里外的分宜县城中。县城很大,城墙很高,城门楼也很气派,进去城中又见到宽阔的街道,两边整齐的临街店铺,乃是此行所仅见,好像跟府城相比也不逊色。
只是此刻虽然停了雪,但天还是贼脊,老百姓都猫在屋里不愿出来,大街上店铺关张、行人寥寥,只有几个抱着扫帚的老头,在无精打采的扫雪,却愈发让这个空荡荡的县城,显得有些寂寥。
胡勇上前问明道路,便率队来到了县衙左侧的驿馆中,只见这驿馆才叫个气派,十分考究的装修,独具匠心的布置,直追杭州驿馆的档次。
胡勇递上一份,淅江参议,的关防,那驿承验过之后,从柜台里拿了串钥匙,便带他们往后院去了。只见后院也是十分的轩敞,从那一石一木的设计,一檐一角的构思,皆能看出乃是高手名匠的作品。只是那粉白的墙皮有些录落,便显得有些破败了。
沈默一行被安排进一个跨院内,他们在雪中奔波数日,终于能好生休整一下了,于是众人烧热水、点炭盆,忙得不亦乐乎。
沈默脱下满是灰尘的行装,洗了个澡、修了修面,穿上身得体的便装,便坐在炭盆边,静等头发干透。
这时天已近中午,驿承带人送来饭菜,有鱼有肉有白米饭,还有一碗热乎乎的汤,就这样那驿承有些惴惴……因为省参议的接待标唯是八菜一汤,这个显然不够格。要是这位参议大人感到被怠慢,他难免会屁股开花。
但今天主太好伺候了,这位参政大人笑容和煦道:“已经很好了,这几天光吃干粮了,早就盼着这顿热饭呢。”
驿承如释重负,咧嘴笑道:“等会儿小得去集上晚上给大人做顿好的。”
“不必费心了。”沈默摇头笑道:“我对饮食没什么要求”,便问道:“请问从这里怎么去相府?”
“相府?”驿承面色有些复杂,迟疑道:“什么相府?”
“难道除了严阁老府上,还有别的相府?”沈默奇怪的问道。
“那倒没有……”驿承摇摇头,小声道:“不过现在分宜城已经没有相府,也没有严府了。”
“啊……难道严阁老已经过世?“沈默有些吃惊道。
“不,还健在,但……”,驿永有些愤懑,但没忘了沈默的身份,唯恐祸从口生,便苍声一叹道:“但官府查封了他的住处,他只好去乡下居住了。”
“哪里?”沈默轻声问道。
“介桥村。”驿承低声道。
介桥村位于城南二里的地方,出南城门后,沿着一条宽阔的细石子路蜿蜒下行,走了不久,便看到一座长达二三十丈的五拱青石桥,扶栏上雕凿着形态各异的石狮,下面的石护板上,又刻着龙、虎、狮、象等珍禽异兽。从石料选取、到雕塑工艺,无不美轮美奂,沈默本以为只有吴中才会有这样审美意趣与实用价值并驾的桥,却不意在这里见到了。
在桥中间的一块汉白玉护板上,沈默看到三个雍容端庄的大字曰,万年桥”他当然认识这是严阁老的手笔,但后面的题款被用油涛遮住,边上的石碑也不翼而飞,让沈默心头升起一丝不太好的预兆。
过了桥便到了,请平村”看那崭新的石碑,应该是刚立上没几年,沈默命胡勇拿自己的拜帖先行进村打听,自己则慢慢的向村要的巷中誓去。
这是个典型的江西村落,巷岔盘旋,形同迷宫。走在被雪的青石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抬头仰望,高低错落的马头墙,一齐辣身拥向天空,四角飞檐,划出一块狭窄的蓝天。
从这些建筑的样式和年代看,这个村中住宅,大都才经过的重起……最多不会超过十年。但巷乎里很静,沈默走过几家墙门,都是紧紧地关着,仿佛没有什么人住,再往内探,却分明看到,有人在往外窥视。
对方眼神中的惊恐、慌乱,让沈默打消了上前攀谈的念头力继续往前走,就越是触目惊心,只见一座座恢弘的宅邸上,都贴着刺眼的封条,虽然看不到里面,但那落在地上的匾额、被打碎的门前石狮,都在无声的诉说着主人昔日的富贵和今日的蒙难。
一直到了严氏祠堂前驻足,沈默发现,竟有五座宅院被查封,还有相当数量的宅子被废弃,昔日的灿烂与辉煌陡然褪去华光,已成黄梁一梦,只剩一地碎砖瓦砾,也怨不得这个村子气氛如此紧张诡异。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沈默抬头一看是胡勇,见他面色不太好看,轻声道:“吃闭门羹了?“
“嗯。”胡勇点点头道:“到处都敲不开门,明明家里有人。”
“算了
,人家必有不见客的理由。”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心意到了就行。”
“不过,”胡勇有些迟疑道:“我在村尾看到有个看坟的老头,再去找他问问吧。”
沈默有些意动,总不能白来一趟吧,便点头道:“我亲自去吧。”
于是在胡勇的陪同下,走过了村庄,眼前豁然开朗,便见迈处一丛高大的樟树下,是整齐的一片坟茔,坟茔旁有个木棚子,晏然就是那老头的住处了。
这时日已偏西,阳光惨淡的洒在地上,带不来一丝温暖。离开了村舍高墙的庇护,西北风也陡然大起来,吹起草叶、卷起雪沫,打得人脸生痛,胡勇连忙为大人递上黑裘皮帽,沈默朝他笑笑,没有拒绝。
他们沿着坟地边的一条小径,走到那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