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6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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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官员们,已经来得七七八八了,可都把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道:‘这是哪一出?将相和吗?’无论他们怎么想,沈高不和的谣言,都彻底烟消云散了。
徐阶也看到了,不由微微摇头,低声道:“无妨……”心中却翻江倒海,暗道:‘太岳啊,你这次是失了算……’其实整件事的起因,是张居正从宫里探听到皇帝欲立储的消息,跟徐阶商量后,决定抢先一步上书,以达到一箭三雕的目地:可以提高居正的地位,为他尽快入阁造势;可以在高拱和沈默之间起到微妙的离间作用,以免两人真的成为铁哥们;逼得沈默没有办法,只能重回老师的阵营。
其实徐阶的心理很微妙,要知道在官场上的师生关系,相当于生活中的父子关系。老师给学生庇护和帮助之外,学生是老师政治生命的延续。所以才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做老师的难免将学生视为自己的禁脔,不许这块自留地上,长出杂草来。
况且做父母、老师的,有时候认识不到自己有多偏心眼,他还觉着自己对沈默不错呢……要不,怎能做师兄的张居正才三品,师弟沈默却已经从二品了呢?
他这是典型的强盗逻辑,把嘉靖对沈默的栽培,据为己有了。但徐阶自己不觉着,他还为沈默和高拱走得越来越近,而感到心酸不已呢。所以在得到张居正的消息后,他决定故技重施,效仿当初离间高拱和张居正,同样在沈默和高拱之间,制造一道裂痕。
他当然知道沈默会猜出是谁干的,但徐阶不担心,因为师生关系的纽带,是你扭不断、抛不开的。况且以徐阶对沈默的了解,知道他是个很实际的人,一旦发现别处无路可是,肯定会回来找自己的。徐阁老都打算好了……到时候不咸不淡说他两句,再用涅言抚慰,让他感受到‘世上只有老师好’,最后运作他和张局正手拉着手,一起入阁。则沈默那点小小的怨气,肯定如春日残雪,转瞬融解。
结果和设想有出入,他第一个目的完美达成,张居正率先提出立储,算是在皇帝、贵妃、甚至未来太子那里种下善缘了,好处又岂止是入阁?第二个起先也达到了,高拱那暴脾气,果然当众和沈默闹掰了;但第三个只达到了一半,就向反方向发展开了,还把第二个给推翻了——沈默在短暂的混乱后,竟泛起了拗劲儿,宁肯收起自尊心,去找高拱修复关系,也不肯来找他这个老师服软。
如果在十年前,这种行为肯定是幼稚冲动,但十年后的今天,却是老辣辛辣甚至毒辣的——早看准了师生关系是相互的,当学生的固然不能反对老师,当老师的又岂能戕害自己的学生?
譬如徐阶,就算心里把沈默恨死,也不能像怨妇那样跟人倾诉,更不能在他没有对不起自己之前,明里暗里对付他,虎毒还不食子呢,做老师的总不能禽兽不如吧?
第七七二章言官们(上)
201141411:26
随着午门缓缓敞开,百官开始列队。一场足以影响未来政局走向的风波,彻底消弭无形,甚至大多数人都浑然不觉,只有当事的几位,才能体会其中三味。
一套繁琐的礼节之后,百官终于得见阔别数日的龙颜。微明的天光中,只见皇帝面带倦容,仿佛还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尽管穿着精美威严的龙袍,但难掩一身慵懒之气。
无论如何,皇帝能出现,大家就很高兴,因为他要是不来,大家就没法开早朝,就没有吵架的机会。所以哪怕隆庆真变成一尊木偶,对大家来说,也是聊胜于无的。
“启奏陛下……”已经有些习惯了皇帝的渊默无语,通政使开始念起了积压的奏折:“刑部、都察院并奏,遵先帝遗诏和陛下登极诏,三司着手平反冤错狱案,已经初步拟定一个名单,其中已殁者杨继盛、沈束等四十五人,尚存者有魏学曾、艾穆等三十三人,凡七十八人,请陛下御览。”
“接来”隆庆打起精神道。
“另外”,通政使把那本奏章交给太监,又拿起另一本念道:“工部已经拆除建于西苑以及京城各处的神坛道观一百余处。为建造此等不经、劳民之工程,征收的‘大木费’等十余项岁费,共计二百五十万两,户部奏请一并裁剪。”
皇帝望向他的首辅大人,徐阶赶紧出班拱手道:“启奏陛下,取消此等摊派,乃是民心所向,刻不容缓!”
“准。”隆庆便点点头,算是允了。
“户部另奏请蠲免全国赋税遁欠。”通政司诵读第三本奏疏。
隆庆望向徐阶,徐阶便道:“这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便想准,却听一个浑厚好声音道:“全国皆可免,但东南不能免!“不用看,也知道说这话的谁。
徐阶心中一阵阵腻味,户部尚书高耀便出声道:“请问高阁老,为何还要区别对待?难道因为东南富庶,就要杀富济贫吗?”
“东南富庶,与朝廷何干?”高拱冷冷道:“浙江一个省,论富庶就超过其余的十个省,但每年解送国库的税银,竟还不及山东的多,其中的猫腻人人皆知,只是不知何故,人人不言。对这样的省份,应当重新厘定税率,改苹征收办法,把该收的税收上来,而不是再给他们锦上添花,连能收的都不收!“
“高阁老此言不妥。”高耀摇头道:“东南再富,也不是家家都有聚宝盆。其抗倭绵延十余年,国督所出不足十一,军费基本出自东南的赋税、加派,许多负担重的地方,比如淅直,每年额外提编数百万两,累积已有数千万两,东南富户因其破产者无数,更不消说普通百姓了,许多人铤而走险,出海为寇,又加重东南匪患!如此情形,恶性往复,民生早就困顿已极。此时最当与民休息,使东南恢复繁荣,才能有更多的赋税。”说着他竟痛心疾首道:“竭泽而渔可万万要不得!“
一番话说得许多人大点其头。
沈默冷眼旁观,心说高肃卿又要犯众怒了……要知道朝堂众卿,十有七八是南方人,高拱公然反对免除东南所欠税额,还要对其进行税费改革。不管这些官员,是不是徐阶的人,都会因为这个提议本身,而跟他过不去。甚至会将其视为,对整个东南的挑战。这真是一竿子捅了马蜂窝,以后日子岂能安生?
高拱和高耀,两个姓高的争论不休,徐阶却在边上沉默不语。老狐狸心思通明,只要自己不说话,就说明高拱所说的,是他个人的意见,并不能代表内阁。这便足以使很多人敢于跟他过不去了。
徐阶惬意的展示其首辅风范,皇帝仍然渊默不语,朝班中又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高阁老如此咄咄逼人,置内阁于何处?”这是一个反感高拱的。
“难道高阁老没有发言的权力吗?”这是支持他的。
“有高胡子的地方就有争吵,首辅大人怎么也不管管?”反感的。
“高阁老只是就事论事!“支持的。
“我看无事生非!”反对的。
总体来说,各三七开,反对的占多数。
见又一次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当值的鸿驴寺官员,只好出声维持秩序:“肃静,肃静……”
待人声渐去,徐阶这才轻咳一声道:“不要再争了,还是恭请圣裁吧。”
说完却迟迟听不到那声‘接来’,大家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声儿。
抬头一看,皇帝在那里目光迷离,身形摇晃,似手神游太虚去了。
“皇上……”马森赶紧小声提醒隆庆道。
“呃?”隆庆倒没睡着,只是走神了而已,闻言回过神儿道:“退朝……”
官员、太监、宫女、卫士,甚至大殿上的乌鸦,顿时全都呆若木鸡。
望着御阶下徐阶等人目瞪口呆的样子,隆庆也知道自已说错话了,赶紧打个哈哈道:“退朝……还早呢,众卿还有事儿吗?尽管说,别客气。”
徐阶强忍着眩晕,对仍在发呆的通政使道:“把奏本先呈上吧,待皇上朝会后御览。”
通政使赶紧照办,徐阶给他个隐蔽的眼神,又道:“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通政使徐学馍,正是徐阵的门生,因为最能体会老师的心意,所以被安放在这个重要的位置上,闻言便会意地找个皇帝感兴趣的奏本,念概要道:“礼部上呈《册立太子仪注》,请皇上御览。”
隆庆果然来了精神,道:“太子乃是国本,应当从速册立,内阁看过后,没有问题便照此执行”,顿一顿,竟第一次在朝堂上,表达出鲜明的态度道:“此乃本朝头等大礼,丝毫不准疏忽,必须办好、办隆重,不要怕花钱,一定要昭告各国,请他们派时节来观礼,另外……”寻思片刻,也想不出另外还有什么,便问道:“诸位还有什么补充?”
众人暗暗咋舌,心说按照您这一套,已经是史上最高规格了,还要怎么补充?
“以臣愚见。”这时高拱出声道:“《仪注》各方面前无可挑剔了,唯一不够体面的地方在《仪注》之外,”顿一顿,在众人瞩目中缓缓道:“便是主持仪式的官员级别不够,此等大礼,按说是由礼部尚书主持的,现在尚书空缺,只能由侍郎来办,似手是差点事儿。”
“这个好办。”隆庆希望儿子能拥有一场最完美的册封礼,两眼放光道:“补上尚书的缺额便是!”说着望向沈默道:“沈爱卿现在是左侍郎,递迁就走了。”
沈默心说,陛下你可终于想起我了……本来隆庆入宫时让他骖乘,沈默还激动了好半天,谁知这位皇帝好像都不明白‘骖乘’是个啥意义,登极后竟想不起给他落实工作,险些让沈默沦为笑柄。还得让高拱引导才记起来……隆庆朝的圣眷,可真不如嘉靖朝的易变现。
虽然心里犹如久早逢甘霜,但沈默还要矜持的出列道:“臣惶恐,只怕不能胜任,断不敢遵圣命。”中旨有三好,简单快捷没悬念!但谁愿意惹众怒?所以只能照例坚辞不受。
隆庆还要劝,高拱笑道:“陛下,礼部尚书,乃是九卿之一,按例应当廷推的。”
隆庆这才反应过来,朝沈默歉意笑道:“是朕疏忽了,那现在就推吧。”
“陛下,廷推乃朝廷重典,”大员们尚未开口,这时言官班中的胡应嘉出声道:“请陛下确定日期,集齐三品以上官员,在陛下回避的情况下进行。”
如果是嘉靖,多半要恼火的抱怨:‘给朕选臣子,却要朕回避,这是哪门子规矩?’但现在的隆庆,只是平静的‘哦’一声道:“原来这样子。”便望向徐阶道:“阁老,您请定今日子吧。”
徐阶目光难以琢磨的看看高拱,最后落在沈默身上,良久才缓缓道:“九卿之位不能虚悬,廷推刻不容缓,就定在朝会之后吧……”
高拱的嘴角抽动两下,低头不再说话。
沈默却一脸的淡定,也不再说‘使不得’了。
“准奏。”隆庆说完,便任大臣们继续聒噪去了。
眼看着已近辰时,大臣们不约而同的住了嘴。这是因为进来之前,首辅大人特意嘱咐过,要把早朝时间控制在一个时辰内,以免累到陛下,再找理由罢朝……但总有些个不识相的,只见一个官员出列道:“陛下,臣要弹劾!”
众人纷纷侧目,很多人都不认识这位老兄,当然也有很多认识的,知道他是尚宝丞郑履淳。不由暗暗起腻,心说你又不是言官,管好自己的机要文件就是了,在这瞎起什么哄?
但那郑履淳却不管不顾,当堂慷慨陈词起来,他大声道:“按制,朝会时,陛下当对国务有所垂询,臣工有所提问,陛下应予答复。然陛下御极已逾一月,临朝渊默,高亢瞪孤;文案不问、功罪罔核!岂不闻自开辟以来,未有若是而永安者,伏愿移美色奇珍之玩而保圣躬,奋英断以决大计。经史讲筵,日亲无倦。臣民章奏,与所司面相可否。方可裁理渐熟,人才之邪正自知。察变谨微,回天开泰,计无逾于此!“大意便是在指责隆庆继位以来,从不履行自己的责任,放任大臣吵架,长此以往国家怎么得了?要求他立即改正,虚心学习,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帝国统治者。
大殿中一片沉默,这姓郑的说什么还在其次,关键是他弹劾的对象,可是皇帝啊!海瑞上书骂嘉靖,沸沸扬扬闹了半年,很多人私下说,就是他把先帝气死的。只不过隆庆觉着解恨,所以非但不惩罚,还褒奖了海瑞。
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隆庆龙椅还没坐热,就有人效仿海瑞,也来上书弹劾他了。
隆庆显然没做好心理准备,也还习惯被人指责……虽然他很快就会习惯了,但此刻他真的愤怒了。本来一直表情缺缺的脸上,挂起一丝愠怒……心说真是大欺负人了,俺这么老实,任你们骂街都不生气,竟还来找我的麻烦,莫非真以为龙椅上坐的是任人捏的软柿子?
“大胆!”见皇帝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高拱马上出来维护学生道:“国策无小事,皆是关手千万人命运之大事,皇上御极时日尚短,在潜邸时,也未曾接触国务,尚需时日熟悉,现在皇上信任大臣,我等更当竭尽全力,为国分忧,而不该对皇上横加指责!”
“只怕阁臣擅越!置陛下为傀儡!”郑履淳吸取先达的经验,知道语不惊人死不休,才更容易出名。
“放肆!”“胡说!”这下不光高拱,连郭朴也暴喝起来道:“你敢旨意首辅大人?!”要说郭朴这人,真是蔫坏,人家徐阶一声不吭,非要借机把他拉下水。
“这么个……”徐阶这下不能不说话了,慢慢道:“此言确实唐突了,还是请郑大人收回吧。”
要俺自食其言?以后还怎么混?郑履淳大声抗言道:“诸位看烈了吧,就是这样,皇上还没说话,内阁便先被踩了尾巴,正印证了下官的担忧!“
这下真犯了众怒,高拱和徐阶都对其怒目而视,还没说话呢,便听御阶之上,发出‘啪’地一声闷响,众人悚然抬头,就看见隆庆皇帝一脸怒容,右手重重排在龙椅的扶手上。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胡说八道得太过了,隆庆也会生气!
一边活动着火辣辣的右手,皇帝问司职的御史道:“咆哮金殿,詈骂君王,该当如何处罚?!”
面对突然雄起的皇帝,御史哪敢怠慢,赶紧小声道:“回禀皇上,咆哮金殿,廷杖八十,詈骂君王,凌迟处死……”
“呃……”听到‘凌迟’两个字,隆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主动减刑道:“姑且不论后一个罪,就按咆哮金殿,推出去打个八……哦,四……二十杖!”
身高体壮的大汉将军马上出班,夹起郑履淳的两臂,便把他往外拖。
没人给郑履淳求情,六部九卿都觉着他太过,言官们则纷纷致以羡慕的眼神,嫉妒他终于可以成名了。
“算了……”从郑履淳跪的地方,到大殿门口,也就是二十步的距离。就这么短的时间,却足够隆庆消气,道:“把他赶出去,不要打了。”原来他看到御前的‘请平反嘉靖冤狱’奏本,心说,此戒一开,我跟死鬼老爹又有什么区别?
把那多嘴的郑履淳叉出殿外,隆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了。见众臣不再言语,便问道:“没事儿了吗?”
“没了、没了……”众大臣赶紧摇头,怕皇帝误会,又补充道:“今天没了。”
“哦……”隆庆点点头道:“那就退朝吧。”说着拂袖起身。在一片恭送声中,皇帝都快走下御阶了,突然又站住,在人群中找到户部尚书高耀道:“高爱卿,朕的条子,你没有收到吗?”
高耀赶紧道:“回皇上,收到了。”
“那为何……”隆庆含糊道:“还没……呢?”
“因为……”高耀的回答却不含糊:“朝廷没有这笔预算,户部也不知道,陛下这笔钱的用处,所以没法跟内阁请示!”
“哦……”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