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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5章

官居一品-第6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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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还干二十年,有些人就会恨死我了。”徐阶似笑非笑的站定。

“怎么会呢,这些天您不在,咱们都想掉了魂儿似的……”沈默笑着接话道:“天下人都盼着老师永保安康,百姓好多过几年安生日子呢。”

听了这话,徐阶大感受用,拍拍沈默的手道:“将来还得靠你们年轻人……”言外之意,现在还得靠老夫。

一行人说着话进了内阁,在食堂中坐定说,喝茶说话,因是为了哄徐阶开怀,几位阁臣都撇开了面子,一唱一和的插科打诨讲笑话,倒也其乐融融。徐阶在家里憋得久了,今日重回内阁,又见阁员们比往常还要奉承自己,他真是如鱼得水,欢畅愉悦。听别人讲笑话,他也技痒道:“最近听了个四喜诗,蛮有意思的。”见众人做洗耳恭听状,他便吟道:“说是,头一喜,久旱逢甘雨;第二喜,他乡遇故知;第三喜,洞房花烛夜;第四喜,金榜挂名时……”说完之后,见众人一脸木然,他有些抓瞎道:“怎么,不好笑吗?”

“呃,哈哈哈……”众人捧腹笑起来,道:“真太好笑了……”心中却哀鸣道:这四喜诗好不好已经流行十几年了,怎么这老大爷才听说呢?

见徐阶有些尴尬,张居正赶紧出来圆场道:“我还听说,有个‘四更喜’。”

“怎么讲?”众人来了兴趣。

“每一句前头加上二字。”张居正道:“曰,十年;曰,万里;曰,和尚;曰、教官。”所谓教官,就是海瑞最初担任的职务,向来由屡试不第的老举人担任,仍然有资格参加会试。

“哦……”李春芳便按照张居正说得,吟一遍道:“头一喜,十年久旱逢甘雨;第二喜,万里他乡遇故知;第三喜,和尚洞房花烛夜,第四喜,教官金榜挂名时。”众人闻言捧腹大笑起来,不过这次的笑,可比上次真多了。

“我也听说过,一个‘四最喜’。”沈默也笑着凑趣道:“似乎比太岳兄的那个还进一步。”

“快讲快讲。”众人一起催促道。

“说是在那七字之下,再增加五个字。”沈默道:“曰,十年久旱逢甘雨,甘雨又带珠;万里他乡遇故知,故知为所欢;和尚洞房花烛夜,娇娘乃公主;教官状金榜挂名时,一举中状元……”

“确实是最欢喜,无以复加了。”众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什么呢,这么欢乐?”食堂里其乐融融,门口处传来陈以勤的声音道。

众人止住笑,循声望去,便见陈以勤伴着高胡子,站在了门口。

除了徐阶,赶紧都起身相迎,把高拱请进了屋里,在左首第一位坐下。

高拱进来后,始终绷着脸,没有一丝笑意,气氛自然怪异起来,再不复方才的欢乐了。

“方才讲什么笑话呢?”为了活跃气氛,陈以勤又问了一遍。

李春芳便把三首诗给他复述一遍。

“果然有趣啊……”陈以勤笑得花枝乱颤,问高拱道:“是不是啊,新郑公。”

“确实有趣,”高拱笑得不阴不阳道:“我好像也听过一个版本。”

“哦?难道还能更欢乐?”众人全都好奇道。

“那到不是,而是改四喜为四悲。”高拱淡淡道。

“同样有趣,快讲来听听。”众人催促道。

“太悲了,还是不说了吧。”高拱卖起了关子道。

“讲,只管讲。”他越这样说,大伙儿还越愿意听。

“那好,听着。”高拱沉声道:“第一悲,雨中冰雹损稼秧。”

“确实够悲的,”众人笑道:“那第二悲呢?”

“故知乃是索债人。”高拱又道。

“哈哈哈……”众人笑得十分欢乐,点头道:“不错不错,够悲的,那第三悲呢?”

“花烛娶得石女郎。”高拱接着道。

“呵呵呵……”众人的笑容顿时暧昧起来,笑道:“天下之悲莫过于此啊。”

“不对,前三悲加起来,也比不过这第四悲。”高拱啜口茶,看一眼徐阶道。

“快讲快讲。”众人的兴致被高高吊起道。徐阶瞳孔一缩,感觉有些不妙,但忍住什么都没说。

“听好了,这第四悲是……”高拱慢悠悠道:“主考偏偏是哥哥。”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一个个表情怪异起来,分明是想笑不敢笑,忍着又难受的样子。

徐阶的脸上阴云密布、表情十分难看。

见一句话把气氛就搅黄了,高拱表情欠揍道:“看,我说不说吧,说了你们又不爱听。”

“哼……”徐阶闷哼一声,表示严重的不满,但他自重身份,不会当场跟高拱翻脸。

“呵呵,说笑的,说笑的,做不得真的。”李春芳赶紧叫传菜,不让高拱再说下去。

待菜肴上来,李春芳敬酒道:“今天是西王母诞辰,咱们内阁也趁机偷闲坐坐,别看咱们整天见面,但真正坐下来说说话,喝喝酒的机会还真不多……这第一杯酒,敬皇上圣躬安康,万寿无疆。”众人满饮此杯。

第二杯酒,李春芳又提议祝徐阶松鹤延年,长命百岁。

第三杯,再祝内阁和睦,亲如一家。

待他领了三杯酒,沈默、张居正等人也跟着敬酒,都表达了希望内阁安宁、二位大佬和好的愿望。

等所有人都敬过酒,众阁臣都有些微醺了,高拱更是满脸通红,甚至连眼珠子都发红了。但他仍然一杯接一杯的灌着酒,听同僚争先用溢美之词巴结徐阶,不由冷笑出声来。

“高相要说两句。”李春芳也有酒了,笑问道:“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相逢一笑泯……什么来着?”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高拱,心说您老就服个软,赶紧把这一关过了吧。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高拱咧嘴笑道:“我说了,可别嫌刺耳。”

‘感情大伙儿白费口舌了?’众人一阵挫败,心说好你个有屁就放的高肃卿,少说两句屁话,能憋爆了肚皮?

但地球人已经没法阻止高拱了,只见他端着酒杯站起来,走到徐阶身前道:“这些日子,下官常常中夜不寐,披衣而起,拔剑四顾,想起陛下登极以来这几个月,元翁您的所作所为,我就难抑胸中不平”

徐阶坐在那里,平视看不见他的脸,仰视又太掉价,只能装作镇定的夹菜道:“你有何不平。”

“想去岁先帝驾崩,徐公你竟妄拟《遗诏》,假借先帝之口,将先帝几十年的作为尽数否定,尤其诋毁斋醮之事然而当先帝在时,你却整日拟写青词,向先帝邀宠献媚,还整日在西苑穿着道袍,光着脚,戴着香叶冠,和严嵩争着抢着给先帝护法。可当先帝甫一晏驾,你却马上态度大变,竟想用鞭笞先帝的方法,来给自己洗白难道那些事情不都是你支持的吗?你有什么资格指摘先帝呢?”

见高拱借着酒劲儿,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透露出来,众人无不变了脸色,赶紧劝道:“高阁老喝醉了,少说两句吧。”

“放屁,我没何罪”高拱瞪一眼李春芳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整天揣着明白装糊涂,鳖蛋一个”

“得……”李春芳缩缩脖子,小声嘟囔道:“我成王八蛋了。”他的本意是,不惜自嘲,给高拱个台阶下。

“谁管你个王八蛋”高拱看都不看李春芳,两眼直盯着徐阶,接着道:“现在,你又广结言路,不惜国体也要讨好科道,为的是将其收为鹰犬,然后用来驱逐裕邸旧臣,元翁,阁老、百官呈送的救时良相啊,你到底是何居心啊?”

第七九四章最后的午餐(下)

“你到底是何居心”伴着高拱的大声质问,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噼里啪啦落下了豆大的雨点。原来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黑云压城,天昏地暗了。

但屋里的众位阁老,却没有一个往外看的,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彻底撕破面皮的徐阶和高拱的身上,他们知道,大明的朝堂格局,已经要无可逆转的发生大变了。

徐阶仍在夹菜往口中送,过了好久才停下箸,拿起口布擦擦嘴,方才沉声道:“新郑这样说就不对了,你说我广结言路,操纵他们驱逐裕邸旧人,可你高新郑是我引荐入阁的,裕邸五位师傅,现在有四个都成为大学士,如果我要驱逐藩邸旧人,何苦还要请你们入阁?”这话说得合情合理,高拱一时语塞。

见他不语,徐阶趁热打铁道:“况且言路人多口杂,数百御史、给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安能一一而结之?又安能使之攻公?”顿一顿,语调带着嘲讽道:“若果真可以做到的话,你为什么让我独美,也一起结好言路嘛”

高拱想不到徐阶的反击如此犀利,这是两人共事以来所仅见的。显然,要么徐阶一直深藏不露,在这关键时刻才峥嵘毕现;要么就是他这番话,已经构思良久了,就等着他发问呢。不过无论哪一种,都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徐阁老‘阴重不泄’的美名,果然不是虚传。

正在愣神间,徐阶也站了起来,虽然个子比高拱矮了半头,但气势上却完全压倒后者,只听他乘胜追击道:“至于遗诏之事,先帝对我恩重如山,我徐阶是绝对不会背叛先帝的,我之所以要那样写,不过是为了给先帝收拾人心,使拨乱反正的恩典,自先帝而出罢了。是有所冒犯先帝,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先帝的身后名声着想悠悠众口堵不住,只能让他们无话可说啊”

“真是舌粲莲花啊……”高拱这才回过神来,冷笑连连道:“按你这样一说,怕是当年的逢君之恶,也全都成了虚与委蛇,不得已而为之喽荒谬”

“不,”徐阶却不着恼,而是冷静道:“高公指责我曾经为先帝写青词,还主动协助皇上修醮,不错,这是我的错误……”众人正在惊奇于徐阁老缘何突然承认错误,却听他话锋一转,带着浓重的嘲讽对高拱道:“但是你难道忘记了?自己也曾踊跃想要帮着皇上修炼,只是没资格被挤下来而已。”

“一派胡言”高拱恼羞成怒道:“徐阁老,你诽谤我可有证据?”

“证据么,似乎还真有哩……”徐阶拍拍脑壳,带和淡淡的戏谑对高拱道:“当年我还兼任礼部尚书时,先帝有一次以密札为我,说:‘高拱上书恳请,愿得效力于斋醮事,可许否?’这封密札现还在老夫手中呢,公想拿出来温习吗?”

徐阶的语调依旧平缓,仿佛在叙述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但话语间的内容,却是对高拱最好的回击——其实他这话里,有偷换概念之嫌,如果真要为先帝‘收拾人心’,那就不要搞得举世皆知。现在天下人都知道,‘遗诏’是你徐阶的大作,他们只会感激你徐阶,怎会感激嘉靖呢?所以高拱说他‘靠贬抑先帝以自救’,并算是不冤枉。然而徐阶有着高超的骂战技巧,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又开始揭高拱的短,爆出一段高拱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陈年秘辛,结果让高拱羞赧之下,嗫喏不能言。唯恐其再说出什么让自己颜面扫地的事儿,只能败下阵来。

这一场首辅和次辅间的短兵相接,以次辅气势汹汹而来、主动挑衅在先,却以首辅连消带打、大获全胜告终,显然两人的实力差距,几乎是全方位的……

虽然一通炮火,把高拱炸得外焦里嫩,但徐阶也是一样的颜面扫地……堂堂内阁首辅、大明宰相,竟然被自己的副手当众羞辱,不管结果如何,他的名声都将受到极大的损害。所以徐阶在把高拱打翻之后,反倒自个像被人爆了菊花一样,满脸苦涩的朝众人一抱拳,便一样不发的走出食堂,步履沉重而缓慢。

这场可谓大明最高规格的吵架,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又如爆炸一般猛烈而短暂……在高拱发难之后,徐阶‘砰砰砰’几句就完成了逆转、锁定了胜局,以至于在场众人都没来得及劝一句,待到徐阶快走出食堂,张居正和李春芳赶紧追了出去。

剩下几位晚了一步,也不好一股脑都出去,便在那里守着高拱,唯恐他出什么事儿……高阁老一直以来,都是以直臣、铮臣的面貌示人,现在却被徐阶一下子打翻了形象,在人们心中,必然顿时猥琐、虚伪起来。这叫视名声为生命的高阁老,情何以堪啊

高拱倒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还不至于寻死觅活,但受到的刺激也不小,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没有焦距的望着前方,口中喃喃自语,只是谁也听不清楚……

沈默的心情也很灰恶,他其实对今日的会餐也是有期许的,实指望着双方能在皇帝的恳请下,同僚的撮合下就坡下驴,哪怕以后二位貌合心离、同床异梦呢,但只要高拱在,就比不在强。所以那天他尽力劝说,感觉高拱也心动了,颇有和解的诚意……何况就算不想和解,也不至于彻底撕破面皮啊

要知道大佬之间的战争,向来是由马仔在前面拼杀,大佬们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就像徐阶一直以来所作的,哪怕打得再激烈,大佬们也不会亲自上阵的。一来是不能失了体面,‘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总是阵上亡’,一旦你亲自上了阵,就很可能被人撕破面皮,颜面扫地……就像今天高拱和徐阶这样;二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官场上的斗争,没什么你死我活,大都以打倒对方为目的,而且风云变幻极快,也许上一刻还是对手,下一刻却又变成盟友,敌我转换是常有的事儿,所以大佬们置身事外,将来再‘有志一同’时,也不至于太尴尬;最后,如果不亲自出手的话,就算战败了,也能有个体面的收场不是……

现在高拱却打破了规矩,自己扛着炸药包就上了,只能用昏了头解释了……

‘但是为什么他会突然昏了头呢?’沈默皱着眉头,低声问一旁的陈以勤道:“怎么搞的?前天还好好的呢。”

“我怎么知道……”陈以勤也郁闷得一塌糊涂,压低声音道:“我一到他家,就吃了个下马威,高阁老说是坚决不来,我好说歹说,他都黑着脸不理我,被我说烦了,就躲到后院待着。我也不能走啊,只能在那干耗着,一直待到午时一刻,我心说,肯定不会来了。便让管家跟他带个话,自己先回来吧。谁知不一会儿,高福出来,说老爷已经拾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说着摇头苦笑道:“这次高公倒没再别扭,很快出来相见,上轿前,我说了句‘咱得赶紧,不然要晚了。’他却冷笑一声道:‘慌什么,午时三刻指定到’我当时光顾着赶路了,也没往别处想,现在一寻思,午时三刻是啥时辰?他分明是要来拼命啊”

见陈以勤郁闷的使劲挤眼,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不怪你,你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两人低声说着话,那边郭朴也把高拱的魂儿叫回来了,这时李春芳从外面进来,就这一会儿工夫,他的嘴角就起了燎泡,可见方才有多上火。李春芳看看高拱,拱手深深一躬道:“阁老,您是我的前辈,上司,从哪头论,都轮不着我说你,但现在我要斗胆说几句。今儿这事儿,是您的不是,内阁乃朝廷首脑,一日也乱不得,但您和元辅一撂挑子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对我们几个那是度日如年,虽然殚精竭虑,却仍是搞得一塌糊涂……阁老,国家不能没有一个安宁的内阁,内阁不能没有您和首辅的琴瑟相和啊”顿一顿,又道:“您常说,皇上信任内阁,我们更应当担起责任,为皇上分忧。但现在内阁非但不能为皇上分忧,反倒成了皇上的烦恼。这些天,每日都有十几道手谕下来,无不是询问二位的近况,让圣心忧虑至此,阁老,下官再放肆的说一句——失了为人臣的本分了”

高拱已是乱了分寸,他也不知自己被灌了什么迷汤,竟然把一顿子邪火在这里发泄。更郁闷的是,发泄之后,竟没有半分痛快,反而胸中如一团乱草,让他想要大声嘶喊,把眼前的一切撕碎……然而李春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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