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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5章

官居一品-第7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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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胡言清面无血色道:“不过,真会那么糟吗?”

“谁知道呢?做最坏打算吧。”凌云翼强笑道:“兄弟,为什么出仕又叫待罪官场?你现在明白了吧?”

“我这就回去找!”胡言清这下彻底信了,起身道:“可他要是发觉了,怎么办?”

“拿来给我保存。”凌云翼笑道:“他还敢来搜我的房间不成?”

“也好。”胡言清再不迟疑,便下了炕头,穿上大氅,戴上皮帽,对他道:“我去了。”

凌云翼点点头,胡言清便掀帘子出去了。

胡言清离去后,凌云翼依然盘腿坐在炕上,仿佛自言自语般,对着厚厚帘子道:“出来喝一杯吧。”

少顷,那帘子竟然掀开,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那人穿着鼠灰色的红领号服,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漕丁。但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人,绝对不会普通。

看凌云翼在给自己斟酒,那人低声道:“我不喝酒。”不是不会,是不喝。

“不喝我喝。”凌云翼撇撇嘴,端起那盅酒,一饮而尽道:“没毒,放心。”

那人没说话,只是轻蔑的一笑。

“我已经让他去取那证物了,”凌云翼也不计较,只是幽幽道:“希望你们拿到东西后,能遵守承诺。”

“你没资格说这个。”那人依然面无表情道:“除非,你把那封信交出来。”

“我已经说了好几遍,那封信我看过就烧了,”凌云翼摇头苦笑道:“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

“我不信。”那人不为所动道:“你再想想吧,只要进京之前给我,我们必然履行承诺。”

“哎……”凌云翼低头喝酒道:“没有就是没有,你逼我也没用。”

“你还有时间……”那人说完,便退回到内间。外间只剩下凌云翼一人喝着闷酒,就算里间那人不在在帘子后面监视着,他也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自打昨天夜里,被跟了自个多年的勤务兵在睡梦中弄醒,并命令他必须依命行事后,凌云翼便觉悟了……这次神仙打架肯定不可开交,自己这个小鬼要是不想遭殃,唯有惟命是从……管他哪边的命令,逆来顺受就是。

不过认命之余,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想道:‘也不知这次之后,是哪个大佬陨落……’虽然对上面的事情不甚了解,但看这次双方肆无忌惮的各出狠招,便知此乃一你死我活之局。能看着那些把下面人当成刍狗的贵人,从云端跌落凡尘,实乃小人物的莫大享受。

他可能是此时此刻此局里人中,惟一能坐得住的一个,因为他已经知命认命,而其他人,不论是捕蝉的螳螂,还是螳螂身后的黄雀,都在尽着最大的努力,希望能扼住命运他妈的喉咙,却又不可避免的惊惧惶恐着,担心被别人扼住了喉咙。

这样说也不对,因为还有一个已经知命的,便是那只可怜的蝉……

胡宗宪靠在冰冷的墙角,地上到处是暗红色的血迹,那都是来自他身上的。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皮肉了,血也仿佛流光,但深知却出奇的清醒。他望着屋角惟一一盏昏暗的油灯,脑中想到的,却是自己荣耀与罪孽并存的一生。

那个立誓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悬梁刺股,挑灯夜读的青年士子;那个锐意进取,惩治恶霸、抑制豪强、兴修水利、劝农劝桑的非凡县令;那个匹马进军营,单枪定骚乱的宣大巡按;那个立下誓言‘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东南,誓不回京’,却因为饱受排挤,而投靠了赵文华,与他一起陷害东南总督、浙江巡抚,并取后者而代之的浙江巡按;那个为了能掌握足够的权力,集中一切力量抗倭,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气力,不惜投靠严党,不惜声名狼藉,奉承逢迎,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的浙江巡抚;那个为了巩固权位,保住抗倭胜果,逢君之恶,进献白鹿、屡报祥瑞的东南总督。

一生中各个阶段的面孔,同时活灵活现出现在他的眼前,有的光彩照人,有的阴暗丑陋,但胡宗宪都能坦然面对,并不为自己那些不光彩的事迹而羞愧。相反,他很得意,人见人怕、权倾天下的严党,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皇帝被他利用,为他铺路,成为他的后盾,去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始终问心无愧。因为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先是为了报国救民,至于那些荣华富贵,不过是应得的一点犒赏而已——就连陷害张经之事,他也并不觉着有何不对,因为在胡宗宪看来,张经做得还不够好,他虽然调来了战斗力强悍的狼土兵,整顿了军备,募集了粮饷,但无论是整体策划还是作战时机,总要慢那么一拍,最终才会被赵文华有机可趁。总而言之,那是个勤奋的人,但缺少天赋,并不能担此大任。

胡宗宪认为自己是有天分的,他相信自己会比张经干的更好,所以他当仁不让的取而代之。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此乃天理!

他就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一路走来,从未改变。哪怕是现在,身处冰冷的牢房,饱受惨无人道的酷刑,但他残破的躯体之下,那副铁铮铮的傲骨,依然立于九天、坚不可摧!

没有这副傲骨,这些日子定是支撑不下来的……

第十四卷会挽雕弓如满月第八零九章瓕蔘翳畞礟渋曓(下)

虽然没有任何人透露风声给他,但胡宗宪凭着敏锐的洞察力和卓越的大局观,便由自己的遭遇,将外面的风风雨雨猜了个大差不差……那些人疯狂的刑讯逼供,显然是受到了上面强大的压力。而那所谓的‘上面人’,竟敢冒此大不韪,必然是因为,他们想要得到的一切,都系在自己的口供上!

自己当然不能招供,因为一旦松口,纵使得以保全残躯,等待他的也只是众人的唾弃和鄙视。骄傲的胡宗宪是无法忍受这些的,他宁可舍弃生命,也不愿牺牲尊严。

相反,如果自己能助沈默度过这难关,肯定可以大仇得报、恢复名誉……然而这不是一直坚持不招,就可以做到的。因为一旦自己被押到京城,仅凭那些有真凭实据的罪名,就能让自己无法翻身,而沈默同样会受到牵连,举步维艰。

唯一能实现翻盘的,只有一死而已。人死为大,一旦自己身亡,那些罪过便无人会再提起。而沈默,还可以利用自己的死,做一篇好大文章,足够那些敌吃不了兜着走的。

想到自己这个身躯残破、油尽灯枯之人,居然成为左右朝争的关键,甚至会影响大明接下来几十年的政局,胡宗宪不由顿感快意,江南啊江南,终于到了你需要我的时候。当年你舍身相护的恩情,我终于可以还给你了!

我胡宗宪这辈子,不欠别人的!

我胡宗宪这辈子,更不会让人欠我的!

与其忍辱含垢度过残生,我宁肯用最后的生命燃起烈火,把那些折磨我、迫害我的孽障们焚为灰烬,给自己画上一个震撼世人的句号!

若不能得意展颜,纵使生有何欢?若得以惊天动地,纵使死又有何苦?

与此同时,审问房外间,万伦坐在东面的椅上,他对面是那个东厂珰头。两个带尖帽的番子,站在后者两边,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

每个人的脸上都表情各异,但沉重和惊惧是共性。京里的变故,已经由八百里加急递过来,按照上面的指示,要他们将人犯连夜将押解进京,并给予悉心照料。

得知这一惊人的消息,万伦和那珰头都惊呆了,两人枯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上差,你说这事儿怎么办?”还是万伦打破沉寂道。

珰头绷着脸道:“难办。”

“难办也得办。你们办这样的事有阅历,还请你出个主意。”万伦定定望着他道。

“这人是不能留了。”珰头缓缓道。

万伦眉头一跳道:“杀他灭口?”

“这么大的钦犯谁敢杀人灭口。我说的不能留,是不能留在夏镇了。”珰头道:“俺们连夜把他们槛送京师,此事已经通了天,是祸是福,只能听天由命。”

“不能这样做”万伦想了又想,坚决摇头道:“人已经被你……我们整残了,却又让我们把他槛送京师!这算怎么回事儿?”

“上面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就是了。”珰头轻声道。

“还想着依命行事!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万伦的面孔扭曲起来。

“当成什么了?”珰头也有不好的预感,沉声问道。

“把我们当成弃子了!”万伦一字一句道:“我上面的人,和你上面的人,分明是要放弃原计划,把责任推到你我身上!”

“你多虑了,”珰头先是一惊,又松口气道:“我手里有驾帖、有厂公手谕,我是依命行事的……”

“连我都知道,上头有的是办法,让你乖乖担罪!”万伦冷笑起来道:“亏你还是老东厂呢。”

“那,咱们该如何是好?”那珰头终于担心起来,问道:“总不能出趟差事,把自己出到牢里!”

“你肯听我的?”万伦沉声道。

“听!”珰头点头道:“只要你说的在理。”

“那好……”万伦冷静问道:“我现在不要口供了,我只要他签字画押,这个你们东厂能做到吗!”

“画押没问题,强按就是了。”珰头有些踯躅道:“签字的话,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我们东厂有一种秘术,可以使人短暂变成惟命是从的傀儡,只是这法子太过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把他弄成疯子,甚至直接死掉。”

“顾不了那么多了,”万伦一挥手,面目狰狞道:“只有拿到这东西,我们才能让上面改变主意,否则大家都是死路一条!”

然而当他们打开门,审问室内却漆黑一片。

看来是灯油燃尽了,番子赶紧点着了墙上的火把,一旦能视物,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胡宗宪靠在墙边,端坐在血泊之上,怒睁着双目一动不动,一看就不对劲。

那珰头上前俯身,搭在胡宗宪颈间,屏息少顷,起身道:“死了……”

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参与审讯的都是老刑棍,为免人犯受不了酷刑自杀,他们不仅在行刑时避开致命的要害,而且将人犯的下颌卸了,使其不能咬舌自尽;琵琶骨穿了,锁在墙上,使其不能自由活动,甚至为了保住人犯一口气,还会喂食一些伤药。总之,只要他们不想让人死,就算阎王也收不去。

“怎么会死了呢?”万伦两腿一软,若不是背靠墙面,就瘫在地上了:“方才还好好的。”

珰头不应声,先看看致命的伤处,便黑着脸在胡宗宪身上翻来翻去,片刻后,掰开他紧握的右手,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小心拿起来,凑在火光下一看,只比铜钱大一些的三角形,两面薄而尖锐,一面有断裂的痕迹。

他感觉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这是什么,便递给两个下属,两人接过来端详片刻,其中一个低呼道:“这是一片莲花!”

登时,连万伦都明白过来……早些时候审讯,东厂用过一个叫‘青莲白藕’的刑具,类似莲花状,花瓣是片片锋利的铁叶,扣在人的胳膊或腿上,只要一转后面的手柄,不伤筋动骨,却能把人的皮肉搅烂,十分的恐怖。

一个番子赶紧把那‘青莲白藕’找出来一看,果然是缺了一片花瓣!

“他怎么会拿到这个?!”那珰头怒视着两个下属,咆哮起来道:“是不是你们干的?”

两个番子面无人色的连连摇头,除非不想活了,否则哪个敢认账?

看着那珰头愤怒的要杀人一样,万伦皱着眉头道:“谁的责任日后再说,你们先出去,我和你家珰头有事商量。”

两人望向珰头,听他说句‘滚’,便如蒙大赦,连忙闪身出去。

把门一关,除了胡宗宪的尸身,审讯室里只有万伦和那珰头两个。都到这时候,两人只能同舟共济,也顾不上勾心斗角了。

“畏罪自杀……”万伦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道:“他是畏罪自杀的!”

“不妥。”那珰头摇头道:“你外行看不明白,这胡宗宪身上并没有再添伤处,他是在刑讯造成的旧创上下手,生生割断了浑身十几处血管,才失血而亡的。”

即使没有眼见当时的情景,万伦也不禁心底寒……这得要多变态的忍耐力,多么狠硬的心肠,才能对自己下得了这种死手?

“这样一来,除非现在验尸,否则根本无法判定,是自杀还是被我们刑讯致死。”那珰头恨恨道:“这个死鬼,就是为了让我们,黄泥巴掉进裤裆里,说也说不清!”

“总是可以炮制的吧?”万伦抱着万一的期望道:“比如给他加个伤口,或者制造个上吊。”

“那只能瞒你们外行,老仵作是可以验出来的。”珰头摇头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万伦烦躁的挥着手道:“先造出这种假象来吧!不然还能据实相报?至于能不能瞒过去,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了!”

“好吧!”珰头权衡片刻,心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刚要出声让外面的手下进来。却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响起,然后是手下人惊恐的呼喝声:“你们竟敢擅闯?!”接着又有抽兵刃的声音。

“竟敢阻挡钦差,格杀勿论!”一个冷厉的声音虽然不响,却压过了所有人。

“啊……”外面响起了兵刃入肉声,惨叫声和金属交击声,令审问室内的二人脸色煞白。

第十四卷会挽雕弓如满月第八一零章长歌当哭(上)

几乎是一转眼,外面便没有了抵抗声。下一瞬,审讯室的铁门猛然洞开,一群手持滴血尖刃的男子,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虽然内里剧烈的胆颤,但万伦还是声色俱厉道:“你们是什么……”话音未落,便被人飞起一脚踢在小腹上,‘嗷……’地一声摔在墙角,抱着肚子呻吟道:“我是朝廷命官,尔敢如此……”

回答他的是一只臭鞋,划一道诡异的弧线,正塞在他的嘴里,抗议声变成呜呜声。更不幸的是,在方才的撞击之下,他两臂完全失去力气,只能任冉那鞋子插在嘴里,臭的要晕过去……

看到他们敢杀东厂的人,还敢如此羞辱四品官员,那珰头便知道对方有恃无恐,自己做任何挣扎都是自取灭亡。于是垂手表示投降,道:“你们是镇抚司的人吧?来的够快的!”

“哼,再晚一步,胡大人就要被你们折磨死了!”一个挂黑色披风,身穿淡黄色飞鱼服的中年男子转出来。

看到他,那挡头不由自主的一缩脖子,这人他太认识了,正是仅存的两个十三太保之一,北镇抚司副指挥使朱十三!

十三太保横行的时候,东厂的人见了是要下跪的,真是要打便打、要骂便骂,比对孙子都不如。虽然今非昔比,但其余威犹存,又气势汹汹而来,把那挡头的最后一丝硬气都震散了。

但更让那珰头惊恐的,还是他身边立着的两人——凌云翼和胡言清,令人面色惨淡,但紧紧跟在朱十三的身后,这意味着什么,傻子也清楚……

“啊,胡大人……”看到已经死透了的胡宗宪,朱十三、凌云翼和胡言清大惊失色,抢过去围在他的尸体边,检查的检查,哭泣的哭泣,怒骂的怒骂,全都表达着自己的意外和无辜。

望着尽情表演的三人,那珰头头脑一片空白,只觉着自己像一各被狠狠耍了的可怜虫,早就入毅而无所觉……

木然的看着那些人,把胡宗宪的尸身七手八脚解下来,抬出审问房。又被锦衣卫的人赶着,从审问房出来,他才恢复了一些,低头看看地上还未来得及清理的尸首,竟看到了那两个行刑的番子,全都被一剑封喉……

珰头先是有些诧异,但旋即又了然,不由暗暗哂笑道:‘没想到吧,蠢货。’只是永远不能知道,哪个是该死,哪个是陪葬了。

虽已是午夜,漕运分司衙门正堂,还是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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