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7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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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豫树和海瑞没有送出去,而是双双疲惫的坐下,相视而笑起来。前者一面摇头一面笑道:“想不到啊,短短一个多时辰,就成功取了口供。”说着拱拱手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刚峰兄,我服了,真心服了。”原来在临进提审房前,海瑞才和他们俩商量,准备用计诈一下两个太监,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
虽然信心不足,但杨豫树和陆纶也知道,要想速胜必须出奇,所以全力配合,倾情演出,才有了方才的一场大戏。
“这不算什么,拾人牙慧而已。”海瑞虽面无得色,但也表情放松下来道:“当年振武营兵变,沈阁老就是用这个法子平叛。”
“那个案子我也研究过,让你一说,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杨豫树笑道:“不过你敢找人假扮李铨,我真是捏一把汗。”
“两个太监深居禁宫,不可能见过那个李铨。”海瑞淡淡道:“而且那个孟冲明显要比滕祥好骗些,所以我才会先从他身上入手。只要他招了,滕祥的顽抗也就没意义了。”
“真难为你能想得这么周密,”杨豫树真心赞道:“这次大案得破,海青天又要让世人刮目相看了。”
“大人先不要太乐观。”海瑞却泼冷水道:“案子是审完了,可这出戏还有下半场,究竟到最后,有几人能罪有应得?不好说。”
“别操心太多,那是神仙们的事情了。”杨豫树却很看得开,站起身来,拍着肚子道:“至少我们已经问心无愧了!走,我给你放个假,咱们涮羊肉去,美美撮一顿,再回家好好睡一觉,这些事改日再说!”
“……”海瑞本要习惯性的拒绝,但经过这连场并肩作战,他已经把杨豫树当成可以信赖的朋友了,话到嘴边,改成了:“我可没钱。”
“哈哈哈……”杨豫树爽朗笑道:,“也没指望你请。”
话分两头,且说冯保和陆纶押着孟冲和滕祥,出了大理寺,往左安门行去。
路上,冯保实在按捺不住,借口外面太冷,便钻上了关押滕祥的囚车……说是囚车,其实是密不透风的马车,只是没窗有门罢了,所以冯保的托词也站得住。
滕祥还是带着那套金步摇,被栓在前车厢的铁环上,看见冯保进来,他嘴角竟浮起一丝自嘲的笑道:“想不到我这么快拉稀吧?”,冯保关上车门,从怀里掏出个锡酒壶,喝了两口暖暖身子。看着滕祥在那直舔嘴唇,便有些不舍得摩挲一下酒壶,递给了他。
滕祥抱住酒壶,勉强送到口中,贪婪的一口口呷起来。不一会儿,脸上有了些血色,朝冯保善意的笑道:“冯公公,咱家这回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可咱一句都没牵扯到皇上,也没把你供出来,这道理孟冲也懂,你可以睡安稳觉了。”
“知道你们不会。”冯保虽然这样说,但表情明显轻声不少,掏出雪白的帕子,垫在车座上,这才款款搁下屁股道:“那你们都招什么了?”
“宫外的都招了。”滕祥道:“知道啥说啥,以免他们还费心思灭口。”
“这也是个办法。”冯保笑笑,状作不经意道:“都把谁扯进去了?”
“冯公公,”滕祥正色道:“咱家是不成了,但得用自己的教训劝您句,咱们是宫里的人,管好宫里的事情就成了,宫外的事情少掺和。掺和多了,就是我和孟冲这样的下场。”
见冯保虽然听着,但并不太在意,滕祥加重语气道:“陈宏再厉害,也斗不过阎王爷,这棺材瓤子还有几年能活?只要他一死,你就是当仁不让的大内总管,稳稳当当、众望所归,多好啊,干嘛还要折腾呢?”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滕祥难得的掏心掏肺,让冯保的表情终于郑重起来,听他接着道:“我想陈宏也就是看到这一点,才对你的小动作视而不见,但他没安好心啊,是想让你继续折腾下去,自个把自个折腾死……咱家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话说得不中听,但这片诚心,还请公公体会。”
冯保的表情凝重了,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那我不问了。”
滕祥点点头,对冯保说:,“我这些日子,还总结出个教训,您要不要听?”
“请讲。”冯保也是个知趣的人,道:“我知道你牵挂你家里人,你尽管放心,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他们。”太监没有儿子,但也一样有父母兄妹,他们又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所以一旦出人头地后,都会把家人接到京城来享福,总之是不像后世人想得那样,全家人以之为耻啊什么的。
“多谢冯公公恩情!”滕祥感激不尽道:“我反思了为什么会败给陈宏,其实这次的事儿,我和孟冲本牵扯不深。原以为就是事发,以皇上的宽厚,最多只会把我们狠狠骂一顿,但为何会被直接沦为阶下囚了呢?一方面当然是陈宏高招,但更重要的,是我和孟冲两个骤登高位、得志张狂,肆意妄为,惹得宫里宫外一片骂声。皇上念旧,护我们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但总有厌倦给我俩擦屁股的时候,我俩的末日也就到了。”说着看看冯保道:“您能从中体会出什么?”
“要收敛,不能猖狂。”冯保轻声道。
“嗯。”滕祥沉声道:“还有就是,做什么都不能背着皇上。皇上是个重情之人,可想要他信任你,前提得是你没有欺骗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了就有可能传到皇上耳朵里,所以越过皇上和外臣交通的事,万万不要再做了……侍奉好皇上一家,比你干什么都强!”
冯保心中凛然,郑重的点点头。
从大理寺回宫里,转眼就到,听着似乎到了宫门,冯保便下了车,步行进了左安门。
上了长安街,他看到自己的管家徐爵,在那里探头探脑,轻叹一声,便让人放他过来。
两人故意走在队尾,徐爵压低声音问道:“那边要信。”
“全招了……”冯保阴着脸说一句道:“这次之后,不要再和那边联系。”说完便紧走几步,追上队伍去了。
留下徐爵呆立在那,挠着刮得铁青的下巴,自言自语道:“全招了,不要再和那边联系……这岂不是说,张阁老要遭殃了?”也怪冯保自己没说清楚,徐爵竟然把他的话自行理解了。
于是他将自己理解的意思,转给了巴巴等消息的游七,结果吓得游七魂飞天外,竟不顾忌讳,直接找到内门中去报信,把他家老爷也惊得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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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八章金杯共汝饮(上)
“慌什么!”看到张居正魂不附体的样子,徐阶低喝一声道:“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斧刃加于身仍不慌乱。慌里慌张的,我怎么放心把担子交给你!”
“学生错了……”张居正最怕的,就是徐阶来个‘丢车保帅’什么的,连自己也弃了。现在听他还没这层意思,才稍稍放下心道:“以后再也不会了。”说着一撩衣袍下襟,跪在徐阶面前道:“还请老师搭救最后一次……”
“让我先想想……”徐阶却不看他,只是靠在躺椅上,深感疲惫道。
“让人找找陈公公吧,这时候只有他能帮上忙了。”也没听清到底是歇歇,还是想想,但张居正知道,自己的情况真不乐观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一旦孟冲、滕祥真招了,自己可真的大事不妙了。否则也不会一听到消息,就去找徐阶求助……
“找他也用处不大,陈宏再大胆,也不敢篡改供状。”徐阶缓缓摇头道:“他就欠我一次人情,还不到用的时候。”
“那……”张居正的心咯噔一声,低声道:“难道就这么等着?”
“不是还有一夜吗?让我先歇歇、想想……”徐阶缓缓闭上了眼睛。这是钦案,所以案卷已经越过内阁,直接送抵司礼监了。但隆庆是个不会多出一分力的皇帝,今天已经接见了徐阁老,还下了口谕,那就算履行完了义务,当天便决计不会在让国事烦心,以免影响了采蜜质量。作为天子近臣,内阁中人自然知晓这一铁律。
见老徐装死,张居正只好怀着沉重复杂的心情,蹑手蹑脚退出来,昏昏沉沉回到自己的值房。
进了屋,张安端上热水请老爷洗脸洗手……张居正是个极讲究的人,每次从外面进来,第一件事必是把脸和手洗净,如果不再出去,甚至还会洗头。
所以张安按惯例,把水盆搁在架子,恭声道:“请老爷净手。”
谁知回答他的,是张居正怒喝:“谁让你进来的!”
张安端着水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滚!”张居正低喝一声,一脚踢翻了脸盆架,乒呤乓啷中,他的全湿了。
张安想去给他擦水,却见老爷脸上再没有往日的从容不迫,取而代之的是,从未见过的狰狞之色,吓得他也不敢多事了,连滚带爬便出去,好在还没忘了把门关上。
张居正也不看一地的狼籍,失魂落魄的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仰面靠在椅背上,便一动不动。他的两眼好像在望着屋顶的宫灯,但细看一下,其实目光毫无焦距,连他自己都不知在看什么。
今日发生的事情,对张居正信心的摧残,是无比残酷的……虽然之前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弱小,但只有真正被对手之后,才会完全从身心上接受这一现实。
原来自己一直太把自己当人物了;原来对手想要玩死自己,就像捏死只蚂蚁那么简单;原来自己从来不是主角,自己只是棋盘上一个可怜的棋子……就算再不信命,不认命,就算再挣扎反抗,也逃不脱被随意摆弄的命运。
对于一个这样骄傲的人,比要他的命更痛苦的,是接受自己的卑微。那种无以言表的痛苦,可以把一个人生生撕碎,要么就此沦落,要么彻底被改变……只是这一刻,谁也不知他会走向哪条路。
但眼泪,滚烫的眼泪,却清晰无比的从他的面颊滑下,顺着脖颈,一直淌到了心口。
棋盘胡同,沈府前书房,这里的气氛却与内阁迥然。
“我忍不住要赞美海瑞。”得知了审讯结果后,沈明臣一扫连日来的阴霾,眉飞色舞道:“但又怕自己的文采,不足以形容他的厉害!所以我决定用贾岛那首五绝代替。”说着他忍不住望向沈默和王寅道:“二位猜猜是哪首诗。”
“还用猜吗?”王寅一副‘你真小白’的表情道:“十年磨一剑呗。”
“对,就是那首!”沈明臣不理会他的嘲笑,站起来感情饱满的,声音洪亮的念诵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他就是我大明朝的国之利刃啊!”说完心潮澎湃道:“大明朝那么多的进士翰林,全都比不上这个从天涯海角来的举人!当初徐阶老儿举荐他,我还有担心,现在终于服了,大人确实有知人之明!”
沈默刚揭开杯盖正准备端碗喝茶,见他如此兴奋,又轻轻将茶碗放下了,望着沈明臣道:“句章,你先不要太激动,到底是个什么结果,现在还两说。”
“这还有两说的?”沈明臣也看着沈默道:“就算没有证据指向张居正,但现在李春芳的罪名已经坐实了,只要乘胜追击,还愁把张居正拖出来?”
“你忘了大人刚上疏保过李春芳吗?”王寅也出声道:“现在怎能翻脸再捅他一刀?”
“可有证据了呀!”沈明臣急道。
“那些银票吗?”王寅冷笑道:“他只是过了过手而已。甚至我怀疑,这是他和日升隆挖的坑,就等张居正往里跳了。”
“那他也不是只好鸟!”沈明臣啐一口道:“大帅被折磨的那么惨,他脱不开干系的。”
“是。”沈默淡淡道:“这次搀和进来的,没有一只好鸟,所有人都要对大帅的死负责,”顿一顿,低声道:“当然也包括我。”
“大人……”沈明臣面色复杂的低头道:“您是被逼的。”
“都是自己人,不必为我粉饰,”沈默的声音清冷道:“我还可以告诉你,王廷相和李春芳两人给万伦的信,一开始就到了我手里……”
“啊……”沈明臣瞪大眼睛道:“那还费这周折干什么?”刹那间,海瑞的功劳在他心中大为失色,让他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气息渐粗道:“直接拿出来,还用得着海瑞他们费心劳力的去审、去挖吗?!”
“这是两码事。”王寅出声道:“大人手里没有这两封信的话,海瑞他们不会审得这么顺利。这两封信,就像大杀器,震慑着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被动等待大人出招。”顿一顿道:“所谓威慑力,是没打出去的力量,要是这把这两张牌打出去,还真不一定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沈明臣不是笨人,只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让王寅一说,也明白了……是啊,沈默手握铁证、引而不发,无疑给对手一个,他不想彻底决裂的信号。也正是因为存着这种侥幸,所以徐阶等人才会产生,可以和平解决的幻想,才会显得那么迟缓被动,其实是在等沈默开价!
兵法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沈默反其道而行之,来了个‘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就在对方认定他会私下解决问题时,却通过海瑞的正面战场来完成了目标,让所有人都迟迟没有预料到……当他力保李春芳,并利用和皇帝的关系,让孟冲、滕祥宫外受审后,才算是图穷匕见,这时徐阶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沈默的真实目的,是要张居正彻底完蛋啊!
徐阶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若不是他仍然过于自信,火烧眉毛了还想着‘熬鹰’,恐怕海瑞他们也没时间问出口供。但历史没有假设,海瑞以神乎其神的速度完成了审讯,终于让徐阶不得不吞下这枚苦果!
这样游刃有余、尽在掌握的局面,显然比一开始就刺刀见红,导致毫无寰转要强之百倍。
想明白了这些,沈明臣羞愧的向沈默道歉。
沈默不以为意的笑笑道:“你发火也是对的,我确实对大帅有愧……”说着正色道:“还记得我写得那两个字吗?为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必须做很多违心的事。还得靠你不时棒喝我,我才能不至于为术所迷,坠入邪道之中。”
“大人真会说话……”这下沈明臣更不好意思了,老大年纪红着脸道:“您只要没忘了初衷,别说放过李春芳,就算放过姓张的,我也没又怨言。”
“怎么会忘呢?”沈默沉声道:“自始至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一个目标!”
小团队统一了认识,消除了冲动与误会,再次恢复了和谐的气氛。
“那么说,先不动李春芳了?”沈明臣这次心平气和的问道。
“动不动,”沈默也走出自责,缓缓摇头道:“要看皇帝的态度,如果皇帝要保张居正,我就保李春芳……如果皇上不保张,我也不管李。”
“那么皇帝看了案卷后,保张的可能有多大?”沈明臣问道。
“很大……”沈默轻声道:“张居正先于我进入裕王府侍讲,在我、陈以勤、殷士詹离开王府之后,他仍然任王府讲官,陪伴当今时间最长。”顿一顿道:“隆庆新朝,张居正不次超迁,简特入阁,虽是徐阁老力推的结果,但也是利用了今上对他的感情。”
沈明臣皱眉道:“不拿下张居正,又怎么牵出他背后的那位?”
“这就是我要保李春芳的原因。”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不仅要保李春芳,我还要保王廷相、黄光升,徐阁老推出来的弃子,我一个也不要,全让他们留在棋盘上。”
“那岂不是白忙活了?”沈明臣不解道,还好这次没跳起来。
“怎么会白忙活呢?”王寅淡淡道:“公道自在人心……皇帝怎么想,百官怎么想,乃至百姓怎么想,这都是无比重要的。”
“对,”沈默搁下茶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