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7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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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但他认为这并不能掩盖土地兼并带来的恶果,因为不纳税的田亩依旧不纳税,只是能从穷苦百姓身上多榨出油水罢了。
在一系列数字之下,还有一行统计数字,是徐家在松江一府的土地总量一四十六万亩。
第八五一章对决(下)
徐阁老子孙繁茂,令人称羡。四十余年来,长房徐嗜为他添十一个孙子,皆已成婚:次子徐琨添七个孙子:三子徐瑛添孙子辈五人;幺子徐珂,亦有两个儿子。再加上重削辈,以及他弟弟那一房,徐氏家族竟有一百多男丁,已然松江泱泱大族,其家族田产自然数目惊人。
朝野一直盛传,徐家有二十万亩耕地。但现在看来,显然还是低估了一虽然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徐家已经将名下田产,分散到了家族成员身上,但还是瞒不过汇联号的审计先生们。他们仅把徐氏两兄弟直系子别名下的田产相加,就得到了四十六万亩的恐怖数字,也难怪连海瑞都要,哎呀,一声了。
审计先生告诉海瑞,这还没有算上徐家奴仆名下的田产,而且徐氏家族仗着徐阁老的威势横行乡里,又岂止在松江有产业?其在苏州、常州、甚至临省的杭州、湖州等地,同样占有大量田地。而且其家在丝织业、棉纺业,都是举足轻重的原材料供应商,利用垄断赚尽了利润:“如果想要查清徐家产业的话,就算我们这些人,也得用一个月时间。”,审计先生如是说道。
海瑞确实被骇到了,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要面对的,竟然是这样一头恐怖巨兽。
待那审计先生离去,王锡爵低声道:“怎么办,要不先把松江放放?”他虽然也知道擒贼先擒王、挽弓当挽强的道理,可具有这样实力的徐家,真不是谁都能对付的一就算当上苏松巡抚的海瑞,也不能够。
也许只有高阁老或沈阁老亲临,才能治得了徐阁老吧。,王锡爵胡思乱想道,可惜他也知道,以两人的身份,还有和徐阶的瓜葛是绝对不能直接插手此事的。
向来乐观坚决的王锡爵在无比强大的敌人面前,也变得没有信心了。
“元取”,海瑞看一眼这个,他十分欣赏的后辈,淡淡道:“你的老师让你跟着我学习,但你是三鼎甲出身的翰林官,又在内阁当了好几年的司直郎,无论是经史子集、律法国策、还是案牍文移,都远在我这个科贡官之上。”
王锡爵刚要谦逊,海瑞却一摆手道:“听我说完我思来想去唯一能教你的,就是两个字了。”
“都公请讲。”王锡爵洗耳恭听。
“这两个字,说好听了,叫‘胆魄’;说不好听,就是‘找死’!”海瑞站起身来,活动一下酸胀的躯体,把那些费钱的牛油大灯一一熄灭,只留下一盏烛台:“如果你想做一个合格的官僚,现在就回去睡觉不用听我废话”,顿一下道:“但如果你还有更高的追求,想要成为真正的贤臣的话,就得学会,找死,。”
王锡爵默不作声,认真听海瑞道:“世人都说,邪不压正,但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正往往胜不了邪,甚至会被邪魔歪道消灭。然后那些无耻道学,自有一套颠倒黑白的理论,把自己说成正把你说成邪魔外道!到那时,你可能连最后的一点清誉也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王锡爵不会相信,这种消极的话语,竟然从大明第一神斗士的口中说出……他还以为,在海阎王的眼中就没有搞不定的对手呢。
“那我们该如何选择?是同流合污,是独善其身,还是就算明知不敌也要迎头而上呢?”海瑞直视着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一字一句道:“在这个三岔路口上你如何选择就注定了你将来是什么样的人。
“老师时常教导我”王锡爵深思片刻,轻声道:“坚持下去,就有希望。不自量力的冲动,是不负责任的放弃。”
“你还不了解你的老师。”海瑞摇摇头道:“他心里其实有一团火,在必须找死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犹豫。”说着轻叹一声道:“但这世上,也许已经没有值得他找死的事情了,因为有我们这些人,已经替他做了。”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王锡爵问道。
“为了道义。”海瑞沉声道:“年轻时,我觉着,道义,是很崇高,很神圣,是写在经书上的那些圣人之言。但现在我渐渐明白,所谓‘道义’,其实就是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所以可以每个人的道义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看你有没有胆魄去坚持自己的道义,甚至于殉道。”,“既然认为是正确的事,既然符合你的道义,就要坚持去做,哪怕因此身败名裂又何妨!”烛光将海瑞的身影拉得很高很大,他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人心扉:“我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四十年,那就是国家出了什么问题?泱泱天朝,地大物博,为何承平百年,小民却无法安居乐业,国事也如蜩如螗。大明这座广厦,眼看到了将倾未倾之时,这到底是为什么?为此我找子很多原因,是严党作乱?是北虏南寇?还是官场腐败无能?甚至都把矛头都指向了皇帝,上了那道不合时宜、害死先帝的《治安疏》,可是结果如何呢?”
“现在严党倒了,南寇平息了,北虏大不如前,吏治也几经刷新,虽不说各个清廉,但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现象已经不再多见,可为什么国事没有一点起色?百姓依旧水深火热呢?我找来找去,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目标今天这次清查,也正验证了我的猜想。不知你是作何感想,我看到的知道的就是四个字一触目惊心,”海瑞的怒火越来越盛道:“仅仅一个徐家,仅在松江一府,就占据了四十六万亩之巨!要是彻查下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数割又岂止一个徐家?整个松江府,有举人四百余名,进士二百余名,做到尚书侍郎的十几人,至于侍郎以下更是不计其数,他们与徐府都是一丘之貉,不过是大小多少的区别而己”
“又何止是松江?何止是苏松十府?两京一十三省,一千一百六十乌个县,哪里没有这样的国之大盗?!再加上那些皇室宗亲、宫中显宦……这些皆食国家奉养的寄生虫,其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而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以供养这些蠹虫!”,海瑞紧紧握着双拳,双目喷火道:“无耻之尤的是,这些所谓的官宦士绅,从来都把自己打扮成〖道〗德高尚之士,总把责任推给别人,高呼着要限制宗藩,削减皇庄,却从不照照镜子,瞧瞧吃相最难看的是谁?是他们自己!”,“为什么国家和百姓总是穷困?皇室宗藩、九边之耗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真正危害最大的,其实是藏在水面之下的,是那些无耻的缙绅士大夫。他们一面肆意兼并、榨取民膏、侵吞国帑,一面以圣人门徒自居,掌握着国家的政权,控制着舆论的导向,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却将责任全都推到别人身上。这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大盗不除”国家黎庶就永远喘不过气来,所谓,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就永远只是一句空话。”海瑞深深望着王锡爵,一字一句道:“他们确实空前强大,但这不是放弃斗争的理由…………如果谁都恐惧失败,而不敢与他们为敌的话,那大明朝”就真的完了。”,“所幸的是,高阁老、沈阁老、张阁老……这些忧国忧民的秉政之臣,没有被可能遭遇的失败吓倒,决心与他们决一死战。这注定是一场实力悬殊、旷日持久的大战,我这个苏松巡抚”也不过走过河小卒而已,想要靠一己之力取得胜利,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会一直站在都公身边的。”王锡爵被海瑞的浩然之气感染了。
“愚蠢,如果把你也搭上,我们就连未来也输掉了。”海瑞摇头道:“你这次只管在边上静静看着,能看一看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认清了那些道德之士的丑恶嘴脸,就算完成任务了。如果在这之后,你还没丧失信心”那就准备在未来挑起重担吧!”,说着他拿起官帽,拍拍王锡爵的肩膀道:“明天把案卷分好类”现在回去睡觉吧。”说完慢慢走了出去。
在厅堂中立了很久,王锡爵才熄了灯走了出来,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人,抬头仰望,但见今夜无月,只有满天的星斗。
第二天上午,王锡爵以最高的效率,把三千件诉状分门别类,将统计结果汇报给海瑞道:“三千件诉状中,九成以上都是告乡官夺产者。”想到海瑞昨日所说,这就是正事,王锡爵钦佩之余,也十分好奇,为何海瑞预先就知道是这种结果。
“二十年来,每有百姓讼其夺产,府县官偏听乡宦官绅之言,每每判小民败诉。于是侵占之风愈演愈烈,以至民产渐消,乡官渐富。再后官府甚至不受理此类案件,民亦畏不敢告。于是日积月累,致有今日,事可恨叹。”海瑞淡淡道。
“据说以前的士大夫,为官几十年都换囊空空,二品夹员致仕后,家产也不过小康,怎么几十年的时间,变化如此之大?”王锡爵摇头喟叹道。
“不是你不明白,是世风变化太快,人人以拜金为荣,士大夫也不再安贫乐道,开始沉迷华服美婢,追求奢侈享受,又怎能不利用特权,鱼肉百姓呢?”海瑞冷笑一声,将王锡爵整理的报告,以及昨日的审计结果装入信封中,烤上火漆,用上关防,对书办吩咐道:“立刻发往内阁。
做完这一摊,他对王锡爵道:“收拾一下,今天就去松江。”“那收到的这三千份告诉怎么办?”王锡爵问道。
“不把松江的问题解决了”海瑞淡淡道:“苏州这边的诉讼是没法处理的……反之若把松江的问题解决了,苏州的诉讼,也就迎刃而解了。”
当天下午,海瑞移驾松江,第二天就在公所外张贴告示,接受百姓告诉,同时清理陈年积案……松江和苏州虽是近邻,但松江百姓毕竟没领教过海青天的大威大德,起先海瑞公开放告,百姓们不敢深信,只有苦大冤深的敢递状子……这些案子其实既不错综、也不复杂,之所以迟迟无法结案,只是因为被告者势大财雄,官府根本搞不定。
被告就在那里,只看你大老爷敢不敢抓人了。对海阎王来说,自然不是问题,他立刻下传票拘被告前来受审,为了避免松江的官差与乡绅勾结,私放了被告,去拿人的都是巡抚衙门的亲兵!只要是在乡的,一个都跑不了。
凡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案子,管你被告的是尚书之子还是总督外甥,海瑞当天就结案宣判,人犯收监。
见案子审理得迅速,海大人果然不惧富户乡官,有冤的百姓胆子壮了,纷纷前来抚院投状,一天之内,便受理案件一两千。夜间,面对如山的状子,王锡爵又一次犯愁了,这么多的案子,根本无法从容调查取证。若是一件件审,旷日持久,显然不行。总不能再像苏州那样“受而不理,吧?
怎么办呢?海瑞早有注意,他奋笔疾书了几条审理原则,命王锡爵照此执行。只见海瑞写得是:‘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第八五二章乡愿(上)
海瑞不会知道,自己提出的这六个差别保护的原则,会成为中国法制史上的一门学科,名曰‘海瑞定理’。并被沈默原先时代中的,一位黄皮白瓤的历史学家,用来证明传统中国,以熟读诗书的文人治理农民”,法律的解释和执行都以儒家伦理为圭臬,缺乏数目字的管理传统,因此〖中〗国没有走上资本主义的道路云云。
此后,这成了法学界有关中国传统司法制度的一个定论;一些经济学家以及其他学科的学者,也都一再引用这段话,作为中国社会不注意保护私人产权,以道德治国的证据。
那个从历史中总结而来的结论本身,自然不会错,但用,海瑞定理,来证明,却是错误的,因为抽象不能脱离其语境,更不能忘记了作者的限定。而那位黄教授以及诸多引黄者,都无视了海瑞同时写下的另外两段至关重要的文字,正犯了断章取义的错误。
被黄教授省略的第一段是:“以往官府,多说是词讼作四六分问,方息得讼。谓给原告以六分理,亦必给被告以四分。给被告以六分罪,亦必给原告以四分。使二人曲直不甚相远,可免愤激再讼。然此虽止讼于一时,实动争讼于后。因为理曲健讼之人得一半直”缠得被诬人得一半罪,彼心快于是矣。下人揣知上人意向,讼繁兴矣。可畏讼而含糊解之乎?君子之于天下曲曲直直,自有正理。四六之说,乡愿之道”兴讼启争,不可行也。,意思是,对所有案件,无论事大事小”都必须以是非曲直为基础依法处理”坚决反对“和稀泥,与“和事老,。因为海瑞天才的意识到只有公正的司法才会真有效率始终如一地依法公正裁决,会减少所谓的刁民告刁状,也就是机会型诉讼,从而减少社会诉讼,这就是“海瑞定理一,。
被黄教授无视的第二段,曰:“两造具备,五听三讯,狱情亦非难明也。然民伪日滋,厚貌深情,其变千状昭明者十之六七”两可难决亦十而二三也。二三之难不能两舍,将若之何?,意思是,在,两造具备”,即双方均出庭陈词辩论;并进行了,五听三刮”也就是符合规定的审案程序后,有六七成的案子可以查清,依法判决。但由于当事人不会诚实交代,一些深藏表象之下的隐情无法发现会有两到三成的案件,双方的证据和论证难分高下”无法判决何方胜诉。在没有可能一一细查的情况下,该如何去判呢?这就用到了那六个,差别保护,原则。
如果忽略这第二段话的限定,海瑞的差别保护,才是黄教授所描述的那样,但这段话明明存在海瑞说得很明白,所谓‘差别保护’,只是在坚持定理一的情况下,在处理那些‘两可难决,的案件才会用到,某些人却偏要断章取义真不知居心何在?
现在再去看那六个差别保护原则,就会理解海瑞的司法精神了从社会公平的角度出发,在经济资产的两可案件中,尽量保护经济弱势一方”也就是穷人和小民的利益。
而从维护社会秩序出发,海瑞承认乡宦小民有贵贱之别在‘争言貌’就是关系到声誉、威信的判决中,应该保护为上者以维护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是为‘存体’。当然若乡宦擅作威福打缚小民,又不可以存体论了。
这种在经济资产上保护弱势的原则,和在社会文化上保护优势的原则,就是,海瑞定理二。
海瑞不会知道,自己从实践中总结出的一套司法操作理论,会被后人归纳为定理,还二了。但这不影响他对这套理论的娴熟应用一事实上,海瑞此次南下苏松,就指望著这个,二,来破局呢!
所谓‘皇权不下县’,靠乡绅治理村镇,这是中国沿袭千年的统治策略,因此对于农民来说,自己这个父母官,其实还隔了一层,可以使他们直接听令的,还是那些乡绅隐宦。
而苏松这里的乡宦势力又尤其强,他们利用强大的政治特权”为自己对广大乡下的统治,加上一层厚厚的保护衣,任何对他们不利的政令,都会遭到他们疯狂的反击。在地方为政多年,海瑞太清楚他们的套路了,先发动刁民作乱,阻碍破坏政令的执行,然后利用政治资源,从上级对行政官施压。当然像海瑞这个档次的,就得靠两京的御史了,说什么,新法引发民乱,、,小民苦不堪言、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