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8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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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九章暗算(下)
沈默回到内阁时,已经到晚饭时间了,他本打算去小食堂吃饭,却有高拱的长随来请;说高阁老请他过去吃饭。
沈默点点头,便跟着他到了高拱的直庐。高拱的直庐中,书籍盈架卷帙浩繁,到处都堆着各种文卷档案,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还不许人收拾,因为那会让他找起来不顺手的。
一般高拱是不在直庐里吃饭的,但为了和沈默单独说话,他特意命人收拾出外间,然后摆一桌丰盛的席面……当然首辅大人只要吩咐下去,下面人自会办的妥妥当当。
高拱亲自把沈默迎进院子,随从端上水,请二位阁老洗手净面,同时又有人沏上一壶茶并端了几样茶点上来。两人遂坐到桌前饮茶;沈默问道:“今晚就咱两个?”
〃你好容易回来,本当聚聚,”高拱道:“但圣体还在病中,我等内阁大臣公然宴饮,实在不妥……咋俩也不过是吃个便饭,谈些事情而已。”
沈默点点头,今天上午,内阁便紧急咨文照会在京各衙,;第一,皇上患病期间,各衙门堂官从今天起,一律在衙夜宿当值,不得回家;第二,从明日起,各衙门官员,全部青衣角带入衙办公;停止宴饮嫁娶;为皇上祈福十日:第三;所有官员不得妄自议论皇帝病情;违者重处;第四;各部院不得借故渎职;办公勤勉一如往昔;凡遇(原文欲,我觉得是遇)决议之大事;一律申报内阁;不许擅自决断。
高拱说得在情在理,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将旁人排除在外的借口罢了。
“江南,三年不见,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吗?”一阵沉默后高拱率先开口道。
“有,李延的事情……”沈默一脸歉意道:〃还请元翁原谅则个。”李延,就是沈默一到广西便被斩首示众的那位。虽然证据确凿、又事急从权,谁也说不出什么,但那李延毕竟是高拱的门生;打狗还得看主人;沈默这么做;确实有些落高拱的面子。
高拱自然很不高兴,他身边的人更是觉着,姓沈的这是不把首辅放在眼里,整天撺掇着高拱,要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谁才是老大!
结果;真让他们找到了机会……殷正茂在得到韦银豹首级后;便急吼吼的上报;结果在皇帝向太庙进献后;却又有情报传来;说那脑袋是个假的;真韦银豹还在古田活动呢!韩楫、宋之问那帮人一听说,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催促高拱把误报军情的殷正茂;定成是谎圌报军情;也干掉沈默的一个手下;把场子找回来。
当时高拱还真是意动了,他觉着,虽然你沈默势大权重,又对我有恩,但毕竟我才是首辅。咱俩之间应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同样道理;你落了我的面子,我也得落你一下。
要不是沈默替殷正茂担下了责任,加之运气不错,很快就抓到了真正的韦银豹,这件事还真没那么容易过去。
“怎么是你的错!”高拱一摆手;恨恨道:〃这个李延;我原以为他只不过能力稍差,人品还不坏;谁知他背着老夫;竟做出那等猫腻之事。”说着一脸惭愧道:〃多亏你把他贪污军饷的账册交给我,我才明白过来;自己险些被身边人蒙骗了……等到皇上康复了,我一定摆上一桌;多谢你帮我躲过一劫。”
“元翁言重了。”沈默摇头笑道。
“一点也不重。”高拱面色复杂道:〃别看皇上平常对政事并不关心;但耳聪目明着呢。这几年,东厂的势力恢复的很快,暗地里专门监视百官动静,这帮吊靴鬼,一天到晚泥鳅似的四处乱窜;什么事情打听不到?前些日子;几个官员在一起喝花酒;为了个妓女大打出手;第二天皇上就问我这件事;我还不知道呢。冯保那阉竖;每天都有大把的访单送给皇上。”说着意味深长的看看沈默道:〃多亏你当机立断;把事情了结(原文是解,我觉得是结)在广西;要是把李延留到北京;老夫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沈默看看高拱,微微一笑道:〃元翁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说着话,外面响起敲门声,两人便停下来;高拱沉声道:“进来。”
两个随从便抬了一张小饭桌进来,摆好了二米粥、煎饼和几碟小菜……高拱律人律己;说圣躬病重期间不能宴饮,便真的只是一餐至简的便饭。
高拱瞅了瞅煎饼旁边的一碟酱;问道:“这是哪里的酱?”
“回老爷,这是御膳房的酱品,有名的金钩豆瓣。”他的长随恭声答道。
“不吃这个酱,口味淡吃不惯。你还是去把老家送来的麦酱装一碟子上来。”说着;高拱拿起那碟金钩豆瓣就要让厨子撤下去;忽然又放下;对沈默笑道;〃南人口淡;也许你喜欢吃。”
“我也喜欢口味重一点。”沈默笑笑道:“就尝尝元翁家里的特产吧。”
“算不得什么特产,乡下吃食罢了。”高拱笑笑,让人撤了那盘御膳房的酱;换上河南麦酱;两人吃了几片煎饼,又一人喝了一碗二米粥。高拱这才另起话头道:“今天下午;我把太医院的人叫过来了…………本来圣躬的病情;不该是臣子知道的;但我等名为辅臣;实则宰相;必须以宗庙社稷为重;所以老夫豁着被人圌弹劾;也得问个明白。
沈默给高拱舀了第二碗二米粥;自己也盛上一碗;不动声色道:“圣躬如何?”
“太医说;皇上是中风。”高拱沉声道。
“中风?”沈默有些怀疑;道:“怎么看着不像?”
“我也觉着奇怪。”高拱道:“大凡中风之人,或偏瘫在床,或口齿不清,如何皇上还满地乱跑,打妄语?”说着自问自答道:“太医说,我说的是一般中风之人的症状,但皇上的情形又有不同。”轻叹一声,重复那太医的诊断道:“皇上平常吃的补药太多,是药三分毒,补药也不例外,效果越明显的补药,就越是厉害的火药。如今到了夏天,邪火更旺,已由表及里,由皮入心。有道是,出表为疮,攻心为毒。火毒在表者;疮毒猖獗,入心者,燎灵犀,便会生出许多妄想。所谓风,就是火毒。所以他断语,皇上今次之病;实乃中风之象。”
“实不想瞒,那太医姓金,就是太医院的院正,论医术也算首席。听他娓娓道来,剖析明白道理充足,老夫不得不信。”高拱面色沉重的捻了捻胡子;道:“我问他,依他所见,皇上的病重是不重。他说重。我又问重到什么程度,他答道,中风之症,自古就是大病,比起寻常症状来,更为复杂难治,若想稳住病情,重在调养。”
“重在调养?”沈默皱眉问道:“怎么个调养法?”
“关键是降火祜邪,而第一条是清心寡欲,然后辅以汤药;则皇上的病就能好转。”高拱缓缓道:“但是那金院正在回答我话的时候;有些躲躲闪闪;让人不知他说了几分实话。”
“嗯。”沈默点点头,道:〃元翁所虑甚是,想那金院正顾虑不少,怕是很难实话实说。”
“不错。”见沈默也同意自己的判断,高拱脸上的忧色更重。他太了解隆庆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知道皇帝第一做不了的;就是那清心寡欲。作为首辅,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宵衣旰食的为皇帝排忧解难,处理好军政大事,但对于皇帝的私生活,却从不随便进言,也不支持其余的大臣进言……高拱饱读圣贤书;荒淫误国,乃至亡国的道理,他可以讲上三天三夜,但他柄国以来,对隆庆贪恋女色却一味地采取纵容袒护的态度,因为惟其如此,他这位内阁首辅才能够臣行君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御百官于股掌之间……现在风云突变;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的纵容是何其短视;不仅害了皇帝;也把自己的改草大业置于险境。
“江南,”一阵沉默后;高拱出声道:“你我相知多年;肝胆相照,彼此以身许国,发誓共创大业。当年,我被徐阶老匹夫迫圌害下野,是你暗中相助,才有我起复的一天;四年前我高拱忝居首辅之位,又是你沈江南大度相让,要不,轮不到我来当国。你又担心我束手束脚,不能展布大计,便甘愿离京赴边,一去就是三年,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古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这是真正的大公无私,一心为国,仅此一点,我高拱就对你只有一个“服”字。如今圣躬不豫;宗庙不稳;在这非常时期;我的身边就需要你这种不为功利只为苍生、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的朋友……”
说着说着高拱竟然动了情,眼角微微泛起泪花。人心都是肉长的,听了高拱诚挚的话语,沈默不免也动了情,长叹一声道:“元翁能知我信我;我这些年的苦心便没有白费……”
“我不信你又能信谁?”高拱凄然一笑道:“官位离着我远的,整天就想着怎么巴结我、奉承我。在我面前表现的再积极,也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人都说‘宦场如市’,此话一点不假;一旦我像徐阶那样倒圌台,他们肯定会调转枪头,像对付徐阶一样对付我,没有一个会始终如一;官位离我近的,又整天想着怎么夺我的位子,名为金石之交,实则暗地里捅刀子。”高拱苍老的脸上满是疲惫道:〃可以说,满朝诸公,除了你沈江南,我实在不知还能相信谁。”
“元翁太悲观了。”沈默温声宽解道:“公道自在人心;这些年大明变化怎样,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不知有多少人;真心实意的支持元翁呢。”
“公道自在人心……”高拱重复一遍;定定望着沈默道:“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老夫的气数是否已尽?”
沈默看了高拱一眼,这个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的首辅大人,已经真切感受到危险的来临了。
想了想,在高拱的注视下,他缓缓说道:〃在我看来;元翁的气数;和大明的国运是连在一起的;元翁气数未尽,大明的国运就有救;元翁要是这时候气数就尽了;我想……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大明了。”
“江南谬赞了。”高拱眼中闪过喜色;却仍绷着脸道:〃老夫区区一人;又能对国运影响多少呢?旁人不说;就算我完了;还有你沈江南呢;我知道你胸有经纬;早晚会操此国柄的。”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沈默心中咯噔一声,原来自己还是小瞧了高拱。但丝毫不慌、苦笑一声道:〃我却知道;如果您老败了;这朝堂哪还有我的立锥之地。”
“哦?”高拱睁开眯着的眼睛,紧紧盯着沈默,想要看他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此话怎讲?”
“元翁当了四年的首辅兼天官,觉着自己史无前例,权高国疑。”沈默两手一摊手道:“却不想想我这个三十六岁的正一品大学士;节制过两京一十三省的文帅;情况又比你好到哪去?”
“哦……”高拱闻言一愣;然后笑起来道:〃哈哈哈……确实,咱俩是瘸田鸡碰到了瞎蛤蟆;一对难兄难弟。”
“什么破词啊……”沈默暗暗苦笑,点头道:〃不错;我们二人其实是同荣共辱的,皇帝需要一个,就得要另一个来制衡,皇帝要赶一个回家,也就不可能容另一个一家独大。”
高拱颌首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说着举起茶杯道:“以茶代酒;咱们风雨同舟!”
“以茶代酒;咱们共度艰危!”沈默举起茶杯,与他重重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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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零章暗潮(上)
从高拱那里回来,已经是深夜了,沈默问沈一贯,李时珍可来过,沈一贯摇头道:“就怕他来了,一天都没敢出门。”沈默便让他回屋歇着去了。
第二天中午,他在食堂吃过午饭,便回住处午休,现在皇帝病着,没有公布对他的安排,沈默也不想贸然插手揽事,索性当两天‘遛鸟阁老’,先歇去长途旅行的疲劳再说。
一回到院子,便见李时珍坐在葡萄架下饮茶,看到那张长髯垂胸、棱角分明、不带一丝笑容的面孔,沈默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快步走上前去,大笑道:“你可舍得来见我了!”
“我看你眼明目亮、步履矫健、肤色润泽、神完气足。”李时珍的脸上难得绽出一丝笑容,站起身道:“身子倒一点不见衰老啊。”大夫的见面寒暄,就是这么独特。
“嗯,这几年南征北战,骑马多过坐轿,你教我的那套养生功法也一直没放下。”沈默笑着请他坐下,让人把自己珍藏的茶叶拿出来,烧好水,把茶盒提到石桌上来,亲自泡给李时珍喝。之所以要亲自,一是李时珍当得起,二是就连沈一贯都被他撵了出去,此刻院中就只有他们二人了。
沈默打开茶盒,取出一应备好的茶具、茶点及用一个玲珑锡罐盛装的“龙凤茶团”然后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一应程序,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茶倒好了,两只洁白的梨花盏里,各有半杯碧绿的茶汤。然后沈默端起一盏,奉到李时珍面前道:“这一杯,我敬先生。”
李时珍有些错愕,虽然他向来视权圌贵如粪土,但毕竟双方地位悬殊,对方给自己端茶,实在不可想象。
“先生受得起。”沈默动情道:“你打破了几千年来医者敝帚自珍的陋习,为我大明培养了上千名优秀的医者,这些人随军出征,三年里,救治官兵达十万人次,抢回了三万重伤员的性命,其中有一万人甚至重归军旅,把他们宝贵的经验和意志传承下去,这一切,都拜先生所教的军医们所赐!”沈默这不是虚言,而是他早就想对李时珍说的话,在天寒地冻的西北,冻伤手脚的士兵不计其数,若是没有大夫及时妥当的资料,不知有多少要被截肢、丧命;在满是瘴气毒虫的西南更是如此,若没有精通克制之术的军医随行,大明的军队甚至都没有勇气迈入密林一步,一场战争的胜利,是各方面的成功,而战场医疗的成功,便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说着再次把那杯茶奉到李时珍面前道:“我代表全体将士,请先生饮此一杯!”
“……”李时珍也动容了,双手接过茶盏,深深看沈默一眼,便仰面饮得一滴不剩,放声笑道:“好茶,好茶,这是天下最好喝的茶!”说完他也端起一杯,奉到沈默面前道:“这么说来,我也要敬你一杯。”
“这怎么讲?”沈默笑眯眯道。
“嘉靖三十四年冬的那场大地震,当时望着哀嚎遍野,伤民无助的景象,让我见识到了一人之力的渺小,我就是日夜不休,一刻不停,也救不了一县之民。”李时珍陷入回忆。
“那时候咱们初见。”沈默也深有感触道:“你眼都不眨,就敲了我十五万两银子,我当时就想,这一行挣钱也太容易了,将来有儿子的话,也叫他学医,不让他读书。”
“哈哈哈……”,李时珍放声大笑道:“我怎么记着,当时你杀了我的心都有了?”
“哪能呢,”沈默笑道:“杀了你,谁来写《本草纲目》啊?”
李时珍当然不能领会他的意思,只当沈默是在开玩笑,他轻叹一声:“说起《本草纲目》实在惭愧,这些年忙于医学院的事情,写书的事情也就耽误下来了。”话锋一转,他沉声道:“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一条以一人救万人之路,那就是建立医学院,培养更多的合格医生,只有这样才能救治更多的病人。”说着把茶杯一举道:“若没有你的庇护,我在苏州、长沙的医学院不可能办得这么顺利,当然要多谢你这位保护神了。”
“这么说,我倒也喝得。”沈默笑眯眯的接过来,却又不无担心道:“教学固然是百年大计,但《本草纲目》也顶顶重要,可别忙起来就不写了。”他真担心,因为自己的原因,李时珍写不出《本草纲目》,那就太罪过了。
“这本书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