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8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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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张四维思索片刻,终是缓缓点头道:“自然以元翁的马首是瞻。”
“那好,我来口述,你来执笔,我们一同起草几份奏章。”高拱站起身来,在堂中反复踱着步,把心里的想法打成腹稿,考虑文句。张四维则走到案前,磨墨伸纸。少顷,书房里墨香弥漫,一切就绪。张四维拈起一管精致的羊毫小楷,面前是专用的内阁笺纸,就等高拱发话了。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高拱口述的第一道疏,却不是关于政权的,而是关于为两宫娘娘上太后尊号的话题。并在最后说,按例皇帝登极,要赐给宫妃一批头面首饰,虽然现在皇帝还未成亲,但宫中尚有先帝的遗孀,礼不可废,由户部拨付二十万两银,打造一批上等首饰,请李娘娘代皇帝赐给云云……
张四维不禁暗笑,原来这位老斗士也不光一味蛮干,还是知道要示好后宫,减小阻力的。
这道《看详礼部议两宫尊号疏》写完,高拱那种刻意讨好的语调也没了,转而字字如刀,势大力沉道:“大学士高拱等谨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兹者恭遇皇上初登宝位,实总览万几之初,所有紧切事宜,臣等谨开件上进,伏愿圣览,特赐施行。臣等不胜仰望之至,谨具题以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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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六章大政变之步步惊心(下)
隆庆六年七月二十六日,人定。
平日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司礼监值房外大院,今日却亮如白昼,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不只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随堂太监,内廷四司八局十二监,二十四衙门的管事牌子,和他们手下有头有脸的太监,全都尽数集中于此。他们一面张望着大门的方向,一面窃窃私语。
直到一个小太监跑进来,低声报道:“来了,来了。”所有人都住了嘴,摆出最热情的笑容,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恭候大驾的样子。
八盏蒙着白纱的宫灯打了进来。在二十几个跟班太监的前呼后拥下,一乘四人抬的青呢大轿便稳稳进来。顿时,大院中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轿。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走近前打起轿帘,大家伙儿先听到一声轻轻的却颇显威严的咳嗽,为数不少的太监禁不住身子一哆嗦,显然对轿中人极为惧怕。
这当儿,一身素服,面沉似水的冯保,已是躬身出了轿门。
一唉他站定,所有人齐刷刷跪下,又一起高声叫道:“拜见老祖宗!恭祝老祖宗修成正果……”
听了这一声“老祖宗”,虽然尽量摆出内相的沉稳气度,冯保还是笑眯了眼:“我说咋一个都见不着,原来跑这儿来了,都起来吧。”
“谢老祖宗……”太监们纷纷爬起来,平日里在他面前得宠的那些干儿子们,便笑嘻嘻的围了上来,喜气洋洋的簇拥着他,进了司礼监的值房中……只是这份欢喜,在整个皇宫为先帝戴孝的肃穆气氛中,显得那么别扭。
司礼监值房中也是灯火通明,这个值房的气派程度,也就仅次于皇帝和后妃的宫室了。进深虽然只有一丈五尺,宽长却有五丈,据说是把原有的三间房打通了隔墙改成一间的,里面的陈设更是极尽奢华,悬挂的字画无一不是唐宋名家的真迹,摆放的器物也全都是内库中上好的货色。
冯保的目光,却尽数落在那张紫檀木的大案台上,只见上面放着一个用黄绫包裹着的方盒。他快步走过去,伸出那双操琴提笔几十年,稳如生根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了那黄绫包裹,便见金灿灿的一条蟠龙,鳞甲微张,双目圆睁,昂首向天,仿佛随时都会跃离它卧身的金印盒盖,腾空飞去!
这是正龙,金印盒的四方还分别绕着八条行龙,这只金盒内便装着大明的江山,大明皇帝传国玉玺!
冯保的两眼仿佛都被这金光映得透亮,他的两只手慢慢围了过来,十指紧紧地将印盒掐住,紧紧地抱在怀里。掌印掌印,手里有了这方印,才能算是掌印。
抱着金印盒,在那张属于掌印太监的交椅上坐定,接受各衙太监们的依次跪贺,冯保恍然回到了昨日的金銮殿上,那种众人皆跪我独坐的滋味,确实是太醉人了。
待众人跪拜完了起来,冯保对他们温言勉励,说最近大伙儿都辛苦了,咱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宣布国丧一过,便给所有人官升一级,有表现突出的,更是会越级提拔。还特别安慰那几个昔日孟和的死党,要他们放下心理负担,自己会一视同仁,绝不会给他们小鞋穿的。为了表达诚意,还把他们全部留用,甚至让昔日孟和的随班太监,跟在自己身边当值。
自来哪一任大内总管上了台,不是把宫里上上下下换个遍,将前任的旧人换成自己的心腹?现在冯保却反其道而行之,一时间人心大安,尤其是那些昔日孟和的人,全都感激涕零,歌功颂德,把他当成了真祖宗。
因为今儿个已经晚了,又是国丧期间,不宜聚会过久。见差不多收住人心了,冯保便让他们散去了。
待没了外人,随堂太监便伺候冯保除下孝服,脱下靴子,擦拭了身子,换上一身轻薄的绸缎道袍。说起来,这些天冯保也着实累坏了,国丧和登极礼,其实有大半是在宫里进行的,用度摆设、礼仪规制,全都是他在亲自把关;还有和外廷沟通联系,也得他来费心;而皇上和李娘娘那里,他也不疏了……方才他让那些太监们久等,并不是装大牌什么的,而是伺候皇帝用完了膳,又和李娘娘说了会儿话,天黑才告辞回来。
躺在绣榻上,让几个小太监替他捶腿捏脚,觉着解了乏劲儿,才有胃口用晚餐。今儿个晚膳是一碗红枣粥加上两个黄橙橙的小窝窝头,佐菜是一碟六必居的酱黄瓜和一碟糟雀舌,天热又累,吃不下大荤大腥的凤髓龙肝,还是这些家常饭可口。
很快用完了一餐简单的晚膳,小太监端上一壶峨嵋绿雪。冯保歪在榻上,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虽然浑身累的酸疼,可是心里那个满足啊,是这一生从未有过的……
闭目养神了盏茶功夫,冯保睁开眼,看看侍立在一边的吴恩等人,悠悠道:“你们几个,对为父今儿个的安排还满意?”
“干爹的安排,自然周全的紧,上下无不称颂您的仁厚慷慨。”吴恩等干儿子道:“只是便宜了孙猴儿那帮小崽子。”孙猴儿,是一个孟和旧人的绰号。
“还学会皮里阳秋了呢,”冯保语带嘲讽道:“直接说,没捞着加官进爵,心里难受不就完了么?”
“不敢不说……”众人赶紧摇头,哪敢在今天这种日子,给冯干爹添堵?连忙赔笑道:“干爹的安排自有深意,我们当儿子的,哪能不体谅呢。”
“这还差不多。”冯保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为他们开解道:“你们当我愿意让那些蠢货在眼前晃?但现在是非常时期,高胡子和他那帮打手,正满世界找我的不是。这个节骨眼上,我要是废了他们,难保有人不会到处胡说八道。”说着笑笑道:“放心,等为父站稳脚跟,就是你们取代他们的时候。”
“干爹这样一说,儿子们就敞亮多了。”吴恩等人笑逐颜开,如释重负。
“别整天光想着钻营,”冯保看他们这副不成器的样子,有些生气道:“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一点,盯紧了文渊阁那边!”
负责这块的太监立刻答道:“回干爹,一切按您的吩咐,三拨人轮班盯着,还有姚中书那边,也全天都在联系着。”
“这还差不多。”冯保面色稍霁,问道:“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形?高胡子没闹腾么?”
“且闹腾了呢。”那个今日去内阁传旨的太监,便把高拱的表现,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这些话,我会原封不动传给李娘娘的,”冯保听了冷笑连连道:“到时候有他好看。”又问道:“张居正没被他骂惨了?”
“回干爹,张阁老今儿个告假,没在场。”
“也是……”冯保嘴角挂起一丝笑意道:“他那么精明的人,肯定会躲开的。”呷了口香茗,又问道:“高拱骂完娘,就没干别的?”
“他上了两道疏。”在司礼监当值的太监轻声道:“傍晚刚送到,还没来得及告诉干爹。”
“赶紧拿过来!”冯保的心登时揪作一团。
摆着茶水点心的案几撤去,换上一张蒙着绿绒面,摆着笔墨、台灯的小机。
冯保坐起来,小太监拿两个靠枕放在他背后,随堂太监取来那两本奏章,摆在小机上。打眼一看,是《看详礼部议两宫尊号疏》和《特陈紧切事宜以仰稗新政事疏》。端详须臾,他伸手先拿起前一本,只见是高拱命礼部议定了两宫娘娘的尊号,将结果禀报给皇帝;并提醒皇帝,应该按例赐给后宫头面首饰,户部已经拨款,可由李娘娘代行云云……
看着通篇充满谦卑和讨好语气的奏疏,冯保的表情却阴沉下来。这是高拱在向李娘娘示好啊!且还真挠中了她的痒处……要是真让他得逞,那自己岂不没了倚仗?
带着沉重的心情,冯保打开另一封奏章,心情顿时……沉重万倍。只见这封《特陈紧切事宜以仰稗新政事疏》,是以内阁的名义,向新君提出,登极后应该特别注意的五件事情。
第一件是‘御门听政’,也就是早朝。皇帝你不能学你爹老是不上朝,一应所奏总让阁臣代答。你得面见大臣,对所奏之事玉音亲答,才能让天下人知道,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干预……当然,你现在还搞不定,不过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先写好小纸条,您照着念一段时间,很快就能自己来了。
第二件是‘设案览章’。视朝回宫之后,应该由内侍官先设御案,请上文书,即退出门外,待御览毕,再发内阁拟票。人君乃天下之主,若不用心详览章奏,则如何知道天下事务?中间如有奸究欺罔情弊,何以昭察?
第三件是‘事必面奏’。事必面奏,才能使皇帝明白发问,心无疑惑。请皇帝于每二、七日临朝之后,移驾文华殿,令阁臣、部院、六科随入叩见,有当奏者就便陈奏,无则叩头而出。此外,若有紧切事情,容大臣不时请见云云……
这三条,都是以很平实的语言,教导皇帝如何成为一名称职的统治者。且都有很详细的方法解释,可作为小皇帝练习政体的规范指南了。但在冯保看来,这些都是幌子,是给后两条打掩护用的!
且看第四条‘事必议处停当’,这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高拱说‘政务不经议处,必有差错。国朝设内阁之官,就是看详章奏拟旨,用来议处政务的地方。所以请皇帝把所有的奏章,都发给内阁议处后票拟,如果皇帝不满意,可以打回命再议。若是批红与票拟不符,请皇帝允许内阁请示明白了再执行。
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来可以周全处理各项政务,二来,也可免得有人假借圣意谋私。高拱毫不客气的指出,近年以来,司礼监胆大妄为,不经票拟便径自批红的情况时有发生。皇帝也有直接下中旨,而内阁毫不知情的情况,这十分容易使奸邪小人钻空子,从而扰乱国事。解决的办法,就是如前所请,‘一切奏章具发内阁票拟’便可。
还有第五条,‘奏章不可留中不发’。高拱说,但凡各衙门所上的奏章,有理的自当执行,无理的自当中止,有‘奸欺情弊’的自当惩治,就是没有留中不发的道理。而且奏本留中,无可稽考,臣下不知道是经御览而留之乎?抑亦未经御览而留之者乎?是示人以疑也。而且遇到事态紧急的情况留中的话,等到再行陈奏,岂不耽误事儿?
恳请今后皇上,对臣下所呈奏章尽数发下,倘若有未发者,容原具本之人仍具原本请乞明旨。并让通政司将每当日将进数目,开送六科备照,倘有未下者,科臣奏讨明白。这样的话,政务处理没有拖延,且可以远内臣之嫌、释外臣之惑,对政治清明大有好处。
表面上,通篇都是在建议小皇帝如何处理政务的,不胜其烦地讲了上朝该如何,见了群臣应说什么,奏章是如何一个处理程序,等等。其中关键就是三点,一、要求‘一切奏章俱发内阁拟票’;二、如果有不经过票拟就‘内批’了的,内阁必须向皇帝问明白才能执行。最后一点,一切奏本都应发下,如果有留中不发的,那么原奏事者就要面请皇帝发表一个明确态度。
通篇都是尽心辅佐之意,拳拳爱君之心,只字未提冯保的名字,却正中他的七寸!
我要让你成为一个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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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我本已决定不再掉书袋了。但高拱这道奏疏,又叫《陈五事疏》,实在是太太太重要了,这就是老高的政治纲领啊!不了解这个,就无法明白日后的情节。所以我不得不费了牛劲将其提炼简化,使其简单易懂。绝对不是灌水,要是灌水几个小时前就写完了,见谅见谅……
第八七七章大政变之决战紫禁城之巅(上)
冯保的能耐,不过就是扣住奏疏不发,或者甩开内阁,自行拟旨,造成既然成事实,以此来干预朝政。高拱这道疏,明眼人看,就是要给冯保戴上笼套司礼监必须把所有的奏疏发给内阁拟票,那么内阁的意见成为皇帝的意见,内阁就有了最高行政权。要是不让我们拟,自己就批了的,我们则要向皇帝要个说法:为什么要这么批?要是扣住不发,那么奏事人有权当面问皇上是怎么回事。
这分明就是要剥夺司礼监的权力,不给太监干政留有余隙!高胡子果然歹毒异常啊,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冯保岂能不怒火中烧!
怒气冲冲之余,又是满腹的疑惑。倒不是想不通,高拱会这么急动手,因为高胡子每日里磨刀霍霍,动手是迟早的事儿,所以一下那道中旨,他就做好了接招的准备。只是想不到,高拱会用这种直接上奏的办式来进攻……你明明知道皇帝还小,奏章怎么批红,都是我说了算,怎么还会上这种东西?
难道指望我失心疯了,自废武功不成?他怎么也想不通,高拱为何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反复寻思半晌,他都觉着高拱这一手,实在是无厘头的紧,怎么看都没有赢的希望啊。但他知道高胡子看似粗豪,实际上是久经沙场的老斗士,政治斗争的经验极其丰富,断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交给和他旗鼓相当的人去劳神吧。
于是他将这两道奏章交给吴恩,命其连夜出宫找徐爵,徐爵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办。
大内宫禁森严,按规矩,一旦宫门落锁,所有人不得出入。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对如今掌印司礼监兼提督东厂,成为太监中的霸主的冯大太监来说,就像出入自家大门一样随意。
于是东华门连夜打开,吴恩带着那两道奏章找到了徐爵,徐爵又半夜三更敲开了张居正管家游七的家门……在那里见到了张阁老。
堂堂大学士张居正,竟然不在家里养病,跑到管家的住处猫着,实在是出人意外,又无可奈何啊……
“来的时候,没有人盯梢吧。”张居正本已经睡下,听徐爵来了,马上披衣起身,在密室接见。
“没有,”徐爵感到有些被轻视,嘿然笑道:“咱们东厂不是吃素的。”
“这就好。”张居正笑笑道:“非常时期,小心无大错。”
“那是那是。”徐爵说着从怀中掏出那两份奏章,递给张居正道:“这是高拱今日所上的两道疏,我家主人问张先生该如何处置。”
张居正接过来,却不急着打开,而是缓缓问道:“奏报皇上了么?”
“晚上刚收到的,还没送出司礼监呢。”徐爵恭声答道。
“嗯。”张居正点点头,他估计就是这样。便打开揭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