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8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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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卖当然生意爆好,每天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把货全部卖掉。
然后万历揣着赚来的钱,继续走街串巷,看到喜欢的东西,便与店家讨价还价。逛累了,他就在饭馆儿中要一碗面,一根根挑着来吃。
有时候万历兴致稍高,还会到戏楼中听戏,然后回到自己的“民房”中倒头便睡,等第二天再走街串巷。
皇帝不务正业的名声早就传开了,然而万历眼不见为净,依然我行我素。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把那些烦恼和愁苦抛诸脑后,心平气和的感受生活。
然而人不可能一辈子自我麻痹,总有醒过来的那一天。就在万历过了十八岁生日不久,他在那间戏楼里,观看了其实是由宫廷内戏班演出的《华岳赐环记》,戏中有权臣骄横,国君不振。在一次郁闷之后,戏里的国君慨叹地唱着《左传》中的“政由宁比,祭则寡人”意思是说重要的政事都由宁氏处理,作为国君,他只能主持祭祀一类的仪式。
戏台上的国君愁容满面,戏台下的皇帝神情黯然,他不知道宫人们排这出戏是有心还是无意“政由宁氏、祭则寡人”这八个字,都清清楚楚的击碎了他心中的一些东西,让他再也无法麻木下去。
戏台上唱得正卖力,却见皇帝起身离开了,戏子们不由面面相觑,难道是俺们把戏演砸了?
离开戏楼后,万历脱下了身上的平民衣裳,换回了自己黑色的绣金龙袍。他终于意识到,无论多么完美的自我催眠,自己也不会真的变成无忧无虑的小老百姓。烦恼就在那里,逃避不是办法,只有解决掉,才能真正的没有烦恼!
在消沉两年之后,皇帝终于振作起来,要再一次向强敌发起挑战!
然而过去的教训不能不吸取,而且这两年君权暗弱,文官集团的势力更加嚣张。通过去岁的京察,沈默将一批保皇党或贬或调,赶出了中央,张四维已经成了光杆司令,根本指望不上。
皇帝很清楚,两年前自己想通过常规手段取胜,结果一败涂地。
现在要是还不接受教训,还想用政治手腕击败文官们,只会输得更惨,没有别的可能。
但这并不代表皇帝就没有办法,这二年纵使在逃避,他也无法控制自己去设想,如何才能摆脱目前的局面,成为大权独揽的名副其实的君主?第一件事情就是使他的朝廷摆脱沈默的影响!
皇帝很清楚,只要沈默一日不除,这个大明朝就轮不到自己做主!
万历也早就看明白沈默的弱点政治力量再强大,也不能改变他本身脆弱的事实啊!
最终卷【海雨天风独往来】第八九三章夜宴(中)
文渊阁的首辅直庐是七座直庐中最轩敝的一个。大院中间是一条直通正房的青石路。除了道路一边摆着一个防火用的大铜水缸,院落里没有栽一棵树,只有一些花草点缀其间。
四月里天已经很长了,这会儿才是清晨,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阳光。大厅石阶下的圈椅上,坐着穿一身宽松黛色道袍的内阁首辅沈默,正漫不经心的阅读手中的书卷。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他消瘦的面庞,让近年来饱受案牍之劳形的首辅大人,感到一丝丝的放松。
今天是朝官休沐的日子,这个帝国及其周边,不会因为朝廷假期而不生事端,作为这个帝国的执政者,沈默哪里有什么假期。尤其是两年前的李成粱事件后,沈默无时无刻不得绷着神经,哪怕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唯恐两京十三省,哪里再捅出什么篓子,让自己措手不及。
然而日防夜防,各种各样的事件还是时不时冒出,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首辅大人已经被折磨地身心俱疲。尤其进入万历八年以后,他整个人都处在焦躁的状态在一般人看来,首辅大人没有什么好忧虑的,国家虽然多处受灾,但连续六七年的风调雨顺,为避免谷贱伤农,朝廷大量收购粮食,天下所有的粮仓都满满当当,足够正常消耗二十年的。就算开仓救灾,坚持个十年八年也不成问题。
百姓能吃上饭,自然没有人起事造反。西南的广西和安南,虽然不时有土司搞风搞雨,但在吴百朋和俞大猷的强力镇守下,也处于平安无事的状况。辽东方面,经过长定堡事件后,李成粱不敢再胡作非为,又想尽快挣回自己的爵位,于是土蛮和朵颜部便遭了秧,已经被他撵到了三江平原上。
四方无事,在朝中,他的政友和亲信占据着绝对优势,当然也有一部分不同政见者,沈默之所以留着他们,是因为他深谙物极必反的道理,有时候留下一些敌人,要比赶尽杀绝更妥当。但是这些人势单力孤,不足为患。
所以在很多人眼中,他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沈默的心情,远远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明朗,而是始终处于阴霾重重的状态,尤其是进入万历八年以后,他更是要用很大的毅力,去克服从心底涌出的急躁和挫败感那种苦等了半辈子,终于盼到了黄金机会出现,却无法全力出击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以至于他对自己坚持的道路,也渐渐失去了信心…最近一年来,他常常扪心自问,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呢?
为什么惨淡经营半生,还换不来民族腾飞的起点?反而深陷于内部斗争的泥潭不可自拔,向着失败的深渊越滑越远?
虽然万历皇帝好像在一次次失败后退缩了、妥协了,可他很清楚,这种妥协的背后,是不可化解的仇恨,早晚有爆发的一天局势一点点的演变,脱离了最初的臆想,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隐在幕后的布局之人,而是深陷其中,变成在最前线对峙的棋子。
冷酷的现实告诉沈默,没有哪个皇帝会放弃独掌大权,他们交出政务的前提是权威不受威胁!最终的摊牌是必然的,但让沈默感到苍凉的是,自己半生惨淡经营,积累的力量已经足以控制这个庞大帝国,却不能帮助自己赢得这场和皇帝的对决。哪怕这个皇帝年轻虚弱、荒谬不智,自己也依然没有胜算。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对方的身份是皇帝,是站在这个纲常社会顶点的人,就是这个世界的天!而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乌云而已,固然可以一时遮天蔽日,但总会云开日出的。
这是一场以自己被击倒为结束条件的无限会合拳击赛,虽然自己才四十四岁,但在这个首辅位子上已经八年了。尽管自己尽量避免树敌,但坐在这个位子上,本尊就是罪过,天生就有无穷尽的反对者。八年的首辅,已经是严嵩之后的最长记录了,要想再干八年的话,非得像严嵩那样臭了牌子。到时候二十六岁的万历皇帝,却可以以成熟君王的姿态登高一呼,自然有反对自己的人跳出来跟自己打擂台,早晚有把自己击倒的那一天……
出神好一会儿,沈默手里的书滑落到地上,他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迷迷瞪瞪中,感觉有人给自己盖上毯子,他睁看眼,便见自己儿子,正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
“大早晨竟然睡着了。”沈默轻叹一声道。
“爹爹,您太累了。”永卿把书拍干净,见父亲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只好拿在手里,站在边上。
“你今天不用过来的。”沈默微笑道:“不趁着休沐陪陪妻子,儿媳会骂我这个老公公不通人情的。”
永卿羞涩一笑道:“她没那么不懂事。”
“坐下说话吧。”
永卿便搬个杌子在他手边坐下,沈默看着这张酷肖自己年轻时的面庞,心里不禁涌起欣慰之情,他有些歉疚道:“皇榜的事情,还怪爹爹么?”
听父亲提起这茬,永卿深情一黯,但旋即露出笑容道:“爹爹您多虑了,孩儿岂是那般不懂事?我知道您是为我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啊”沈默欣慰的点头道:“天下哪有不为自己孩子好的父母?又有哪个做父亲的,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成为状元?何况还能成就一段“父子双状元”的佳话。”顿一下道:“之所以把你从一甲第一,落到二甲二十,其实是受爹爹拖累了。谁让你父亲是首辅,你师兄又是主考,你要是再拿个状元,对你的将来有害无利。”
永卿点点头,表示对父亲这话的认同:“其实二甲二十和一甲第一,没有本质差别,这一点孩儿晓得。“其实你的学问是好的,这一批的卷子我看了几份,足以跻身前三了。”沈默看着他道:“真不觉着委屈?”
“真不委屈。”见父亲还拿自己当小孩子,永卿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岔开话题道:“父亲怎么看起《左传》了?”
“读左传、通古今。”沈默淡淡道:“这本书看了二十年,如今才算有所悟。”
“哦”听父亲给了这本书这么高的评价,永卿信手打开,便翻到方才沈默看得那一页,只见是“襄公篇”便递到父亲面前。
沈默抬头望着儿子:“我不看了,你给我念,就念“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后的那六句话。”
永卿天资聪颖,又得到了比父亲好许多倍的教育,虽然年方弱冠,博闻强记之名却传腐京城,哪里还要捧着书念。何况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念这六句话的深意,连日来因为“科举降序”一事而产生的积郁,顿时变成了酸楚,便垂下眼皮,轻声念道:“诗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而况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九世之卿族,一举而灭之。可哀也哉……”
永卿的声音越来越小,院中的空气彻底凝滞。
“知道多为什么要你念这一段吗?”沈默打破沉默问道。
“……”永卿心中升起几分明悟,轻声道:“爹爹可是有什么事举棋不定?”
“……”沈默没有回答,而是幽幽道:“昨日皇上在宫里,听了内戏班演的《华岳赐环记》,里面有一句“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听到这一句后,皇帝便起身离开,换回了龙袍……”
永卿听了惊愕地抬起了头,望向父亲:“宫里的事爹都知道?”
“皇帝恨你爹都到骨头里了,宫里的事我敢不知道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你爹敢打这个盹吗?”沈默清矍的脸上峥嵘毕现,杀机一闪而过。
永卿虽然少年老成,但听到这种“九世卿族,一举而灭。的事情,还是惊得如孩童一般,将杌子向父亲挪了挪,颤声问道:“爹,您会跟皇上撕破脸么?”
“我刚才的问题,你回答得基本正确。”沈默缓缓道。
永卿与万历光屁股长大的感情,他还是不愿看到,父亲和皇帝决裂的那一天。听说沈默举棋不定,不由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问道:“爹,难道不能和解么?”
“和解?按说我久握大柄,天道忌盈,理须退休,以明臣节。”
沈默悚然一笑道:“孩子,你父亲这八年来,做了很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其实目地只有一个,那就是杯葛皇权!现在说握手言和,这八年间多出来的一万多名官员怎么办?这八年间扩编新增的机构衙门怎么办?我提拔上来的满朝官员怎么办?财政改革怎么办?开府建牙的督抚何去何从?还有南洋的水师,关外的李成粱,在日本的毛海峰,准备远征的蒙古义勇军。”一连串以问作答之后,沈默长长一叹道:“这大明朝,已经回不去从前了,我又岂能中途撤手,让这些人和事轰然废止?大明朝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呵……”
“爹爹今天,为何要和我说这些?“永卿轻声道。
“当初我把你留在京城,眼见大变来临,就不能让你蒙在鼓里。”沈默微笑道:“如果爹爹遇到什么不测,你要肩负起照顾二位母亲的责任来。”
“爹爹,难道真要不可收拾么?”永卿脸色惨白道:“退又退不了,爹爹会有赢的希望么?”
“……”沉吟片刻,沈默缓缓道:“你希望谁能赢?”
“当然是爹爹了。”永卿毫不犹豫道:“我是您的儿子。”
“……”沈默露出欣慰的笑容。但最后也没有告诉儿子,自己有没有赢的希望。
父子单独相处的时间是短暂的,很快便被敲门声打断。
永卿低声询问,卫士回禀说,是唐阁老。
永卿起身开门,分管戎政的大学士唐汝楫,手里拿着一份奏报,一边走进来,一边对沈默道:“元辅,南洋急报!”
“什么情况?”沈默扶着座椅站起来。
“西班牙真把佛朗机吞并了!”唐汝楫一脸兴奋道:“马六甲总督恳请归附我国!”
“太好了!”沈默兴奋的双手互击道:“不负我十年绸缪啊!”
“元辅实在是神机妙算!”唐汝楫无比钦佩道:“竟然能把万里之外的欧罗巴诸侯,也算得分毫不差!”
“哪里哪里……”沈默老脸一红,赶紧岔开话题道:“马上命南洋水师移师马六甲,从此那里就是他们的基地!”
大明万历六年,西元一五七八年,年轻的佛朗机国王塞巴斯蒂安,不顾劝阻,跨洋远征,最终全军覆没,国王本人也战死在北非的摩洛哥。因为年轻的国王无嗣,他的叔爷爷红衣主教恩里克继承了王权。
但因为其宗教身份,同样也没有儿子,所以还是要为帝国选出继承人。当时有继承权的几个人中,就有西班牙的国王腓力二世,他是上上任佛朗机国王的外孙。
但是佛朗机国内的贵族,普遍担心会因此被强大的西班牙吞并,所以将腓力二世排斥在候选人序列中。但其余的继承人各有缺点,没有人能够服众,其中声望最高的安东尼奥,因为其私生子的身份,被维护正统的恩里克排斥,将其放逐国外。两年后,在一片争吵中,恩里克谢世,他的遗嘱中对谁来继承王位只字未提,只是任命了一个由五个人组成的联合执政政府,在新国王产生之前暂时代行国王的职责。
恩里克死后,一度被驱逐的安东尼奥回到国内,被狂热的支持者拥戴为葡萄牙国王,随即开始向里斯本进军。首都的老百姓打开城门热烈欢迎了他。五位执政官见状星夜乘船逃往西班牙,并签署文件,宣布腓力二世为佛朗机的合法国王,安东尼奥及其追随者为叛徒!早就在两国边境集结的大批西班牙精锐部队闻风而动,一路势不可挡的打到了里斯本城下。
佛朗机本来就国力弱小,国内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都被塞巴斯蒂安葬送在北非,虽然用尽办法抵抗,依然在欧洲第一军事强国面前一败涂地。安东尼奥见在本土无望继续抗战,便逃到了亚速尔群岛;无奈西班牙人当时的海军实力世界第一,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小火星很快便被敌人踩灭了。安东尼奥只身逃亡英国。
大明万历八年,西元一五八零年,腓力二世进入里斯本,正式兼任葡萄牙国王,并传檄各海外殖民地,要求其接受自己的统治。
最终卷【海雨天风独往来】第八九三章夜宴(下)
沈默值庐的正面墙上,满满当当的挂着两幅地图,左边一副‘坤兴万国全图’是这个时代精度最高的世界地图。唐汝辑犹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幅地图时,所受到的震撼冲击,原来大明朝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隅,即使刨去占了大半地图的海洋,也不过是大陆面积的十分之一。
作为最早通过东南看世界的大明官员,唐汝辑自然知道,在各个大陆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文明。其中位于欧罗巴大陆的泰西人,已经在各个方面比肩甚至超越了大明,他们驾着帆船,足迹踏遍了各大洲,用火枪征服那里的民族,建立起庞大的帝国,正越来越清晰的成为世界的中心,这是以天朝上国自居的大明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坤兴万国全图》右侧,是《大明混一图》,这幅地图所绘的是大明疆域,及其周边的地图。在这幅地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