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啸大汉-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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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帝如遭雷殛,嘴唇颤动,胡须乱抖——无怪乎元帝那么激动,因为他同样也曾有过眼下太子刘骜所面临的处境。
当初元帝还是太子时,见宣帝所用多为法吏,以严刑峻法为治国之本,大臣杨恽、盖宽饶等皆因讥讽朝政而见诛。于是进劝道:“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宣帝勃然作色,训斥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如此严厉斥责,换来的却只有太子口不对心的唯唯喏喏,宣帝最后最有叹息:“乱我家者,太子也!”
宣帝此语,可谓一语成谶。
此后,宣帝曾多次当着大臣的面说:“淮阳王明察好法,宜为吾子。”由是疏太子而爱淮阳王。
同样,因宣帝宠信淮阳王之母张婕妤,加上对淮阳王的好感,几度意欲用淮阳王代太子。
当年的元帝,可没有史丹这样的能臣保驾护航,之所以最终没被废,皆因受他死去的母后之福泽。
宣帝与许平君是贫贱夫妻,感情真挚,甚至敢于拒绝扶他上位的霍光提亲,坚持立许平君为皇后。但宣帝低估了宫廷斗争的残酷,最终令许平君香消玉殒,成为一生挥之不去的痛。也正因如此,宣帝终身不愿违背对许皇后的承诺。虽怒太子不争,几度欲废,但临终时,为了不至于无颜“相见”于九泉之下的许平君,终于还是保留了太子。
当年的元帝,上位之路,也是一样的战战兢兢,艰难无比。
想想元帝如今做的事,比之当年宣帝所为,简直如出一辙。史丹说出的这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真是应景。
元帝枯槁的手一直在抖,嘴巴不断瘪动,喉结上下滚动,暗黄的眼珠有亮晶晶的东西忽闪。
静室针落可闻,只有两个粗浊的喘气声。
史丹额头是密密的汗珠,目光不时向后溜,生怕下一刻身后骤然响起脚步声。但又不敢催促,该说的已经说了,只等皇帝圣意独裁,这时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当史丹浑身如同爬蚂蚁般难受时,终于响起元帝喟然叹息:“我一天天精力不济,而太子、两王及公主幼少,心中眷恋,又怎么不念叨呢?前番向太史令询问前朝之事,只是感念孝景皇帝决断英明,别无他意,我对太子并无动摇之议。且皇后谨慎,先帝又爱太子,我岂敢违背先帝之意?倘如此,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对先帝?驸马都尉从何处听到此等言语?”
成了!史丹大大松口气,当即后退,顿首道:“愚臣妄闻,罪当死!”
元帝被迫做出这个决定后,整个人意兴阑珊,仿佛全身气力都用完,有气无力对史丹道:“我病渐重,恐不能再愈,请史卿好好地辅佐太子,不要违背我的意思!”
史丹嘘唏伏地,悲不能自己。
这时,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声音很轻,渐渐走近,然后济阳王的声音响起:“父皇醒了,儿臣方才更衣,未及服侍,望父皇恕罪……啊,驸马都尉也在……”
史丹转身,向一脸惊讶的刘康施礼。
刘康边惊疑不定还礼边道:“父皇,诸葛校尉方才进见时不小心摔倒,恐君前失仪,已返回更换朝服,这就快来了……”
元帝摆摆手:“不必了,让他回去吧。”
“啊!父皇……”
“陛下,臣今日前来,亦为此事。”
“嗯?史卿又有什么事?”
“臣弹劾诸葛校尉知法犯法,借弹劾中郞王立之事,未请诏而擅越权暗缉列侯阴私,触犯律法,引动众怒,其罪当谒廷尉。”史丹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封奏疏,呈交上去。
半刻时后,元帝冷冷传旨:“革去诸葛丰司隶之职,去节,下廷狱。”
“陛下圣明!”史丹长揖到地。
“史卿。”
“臣下在。”
“转告太子,即日起,入宫服侍吧。”
“陛下,圣、明!”
史丹带着完胜的喜悦,缓步退出后阁静室。在经过刘康身边时,斜眼一瞟,但见这位济阳王两眼发直,如同泥塑木雕……
第二百五十二章 【衔 恨】
砰啪兹拉!鸿宁殿里,不断传出各种器物破碎及布帛撕裂之声,间或伴随着女人愤怒的尖号,令殿外的宫婢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入。
宫殿里,傅昭仪钗散乱,妆容不整,双目泛红,面目扭曲……昔日那个娴淑优雅、雍容华贵的娘娘,已变身闾里泼妇,那股疯狂模样,连亲儿子刘康在一旁都看傻了。
眼见好端端的宫阁被毁得不像样,刘康再也忍不住扑上前,扯住母妃的衣裙下摆,悲声道:“母妃,请住手吧!要是让父皇见到……”
傅昭仪正举起一面铜镜欲砸,闻言一顿,冷冷看了儿子一眼,用尽力气狠狠砸下。
咣!铜镜中裂。
“母妃!”
傅昭仪全身气力仿佛也随那一砸被掏空,无力倚着儿子坐下,木然道:“你觉得……你父皇还会再来么?”
刘康骇然望着母妃。
傅昭仪摇摇头,惨然道:“所有的医侍都来看过,无不束手,都道回天乏术。这一回,你父皇怕是熬不过去了……”
刘康垂,但听母妃问道:“司隶校尉如何?”
“已被廷尉下狱。”
“罪名是什么?”
“阴缉列侯,知法犯法。”
“有这条律法么?”
“孩儿问过廷尉,廷尉说司隶职责,只能缉查三公、列侯以下官员,无旨而阴缉阳平侯之事,确是知法犯法。孩儿方才还在诏狱见到司隶校尉,他也说有这条律法,他是一时情急,忘了这一条,没想到被对手抓住破绽,以至功败垂成……”
傅昭仪一时无语,三公、列侯是一个特权集团。诸葛丰之举,等于是挑战了这个集团的特权,这就不光是阳平侯一个人的事,所有列侯都会声讨他。无怪乎陛下如此果断,立即撤职查办。诸葛丰等于得罪了整个大汉顶级阶层……这个人,完蛋了。
太子一方,有能人相助啊!
傅昭仪长叹一声:“石显那里怎么说?”
刘康摇摇头:“没见到石令君……”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声怯生生的禀报:“娘娘、济阳王,石令君奉陛下之命,遣小宦送来一份食盒。”
皇帝赐食,倒是常有的事,但此时此刻,却给人一种不同寻常之感。
母子二人互望一眼,傅昭仪扬声道:
“让他在殿堂侯着。”
过不多时,恢复平静、重新梳妆的傅昭仪来到大殿,隔帘安坐。刘康则侍立在旁,左右各有侍女。
堂下是一名小宦,手提食盒,人很不起眼,食盒也很寻常。
刘康询问几句,小宦只道是石令君奉陛下之命,其余之事一概不知。刘康不得要领,以目征询母妃。
傅昭仪沉默一会,隔帘漫声道:“知道了,康儿,谢汝父皇赐食。”
刘康恭恭敬敬望未央宫而拜,上前收取食盒。
打宫婢退下,堂上只剩傅昭仪母子,二人互望一眼,目光一齐聚焦在食盒上。
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只青瓷碗——这种瓷碗,正是一年前天子寿诞时,太子进献的那种碗。据说出自富平侯府,皇帝下诏全部采购,如今这种瓷器已遍布宫中,再不稀奇。
刘康小心揭开碗盖,里面果然是食物——一碗酱汁豆腐。
橙色而浓稠的汁水,浇在滑嫩而完整的豆腐上,橙白相映,酱香弥漫,颇为诱人。
尽管此时刘康别有心思,目睹美食,口中仍本能分泌唾液,暗暗咽下,心中苦笑:“这张少子,总能弄出些匪夷所思的食物来,连带着宫中的饮食,也随之改变……”
傅昭仪取来银箸,将豆腐扒开,碗底露出两片紧密合拢的玉碟。将玉碟取出,洗净,分开,可见碟片上刻有细小的字迹。
刘康取来墨汁,用毛笔涂刷,字迹清晰显现。
“史丹乃太子相助而入,陈汤乃张放带入宫中。天意如此,势不可违,君子当识进退。”
一行字,没头没尾没署名,但母子二人却再明白不过——石显抽身了。
“天意如此,势不可违。”刘康喃喃数声,无力长叹,“石令君说得也不错,罢了、罢了……”
傅昭仪将两片玉碟扔进臼巣里,用杵一点点捣碎,声音清冷,带着一丝碜人:“形势比人强,今次我们母子算输了一局。康儿,你要记住这两个人,牢牢记住,来日方长……”
……
中书署里,石显与牢梁据案相对,俱是一脸懊丧。怎都没想到,谨慎了一辈子,临到头来,居然栽了这么重一个跟斗。
这是石显迹以来,吃的最大的一个亏。若是旁人让他栽了这么个大跟斗,哪怕是大司马或丞相这等位及人臣的勋贵,石显也绝不饶恕。但这次他偏偏奈何不得,因为让他栽跟斗的,是皇帝。
石显大半辈子,都在揣摩天子心意,并且凭着这一招鲜,吃遍天,将无数英雄名臣踩在脚下,他也因此而站在大汉朝堂的权力巅峰。万万没想到,他最后却也是栽在这揣摩之下。当真是天威难测,成也皇帝,败也皇帝啊!
石显沉默良久,才低沉道:“玉碟送出,你我也算是与那二位了却情份。自此以后,好生侍奉太子吧。”
牢梁闷声道:“太子性仁厚,倒还好说,就怕阳平侯不肯见谅……”
石显目光闪动,淡淡道:“我们可以帮他达成所愿,如何不肯见谅?”
牢梁微怔:“令君知阳平侯所愿?”
石显笑笑:“固之定是神思不属而糊涂了,阳平侯所愿还不是明摆着的么?”边说边虚指在空中写下一个字。
牢梁也是心思机敏之辈,一见之下,用力拍打自己脑门:“对啊!如此浅显之事,我竟然……还是令君清醒。如此看来,你我还大有可为。”
石显抚掌而笑:“固之这句话说得好——你我还大有可为!”
牢梁愁眉尽去,谄媚道:“牢梁愚钝,见事不明,今后全赖令君之力。”
石显仰天打了个哈哈,自信的笑容又重回脸上。他相信,凭着自己这几十年揣摩上意的功夫,就算是到了新朝,也仍有用武之地。至于阳平侯王凤,呵呵,官场上没有解不开的仇恨,只有扯不断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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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历史上的诸葛丰,就是因为私查列侯阴私而被撤职的。而且他的举动,还造成了西汉后期司隶校尉权力的萎缩,由此失去持节特权。8
第二百五十三章 【昭君!昭君!】
竟宁元年五月壬辰,元帝崩于未央宫,天下举丧。
六月,太子刘骜继位,大赦天下。庶民有爵者,自动升一级,仍沿用竟宁年号。尊王太后为太皇太后,尊王皇后为皇太后,移驾长乐宫长秋殿,太子妃许氏进封皇后。如此一来,长乐宫就有两位王太后了。为了区分,宣帝皇后王太后又称邛成太后。而王政君太后,则称皇太后。
两位育有皇子的先帝昭仪,亦分别依皇子封号,尊为太后。
济阳王刘康改封山阳王,与其母山阳太后傅氏前往封地就国。而信都王刘兴因尚未成年,与其母信都太后冯媛,居于储元宫。这两位强大的对手一去,整个后0宫就是王政君太后的天下了。啥?邛成太后?这位性情仁弱,纯粹就是个摆设。当初王政君还是皇后时,她都是客客气气,更别提如今人家也升级为太后了。
属于王政君的时代,来了。
新帝上位,朝中格局仍然如前,大体不变。但所有朝臣都心知肚明,这种不变是暂时的,待尘埃落定,大局稳固,那时的朝堂,必将重新洗牌,甚至会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朝堂会怎么变,张放不去管,不是他对权力这块没野心,而是目前他还不具备太大的能量。与王氏集团相比,他还差得远。不过张放也不会袖手旁观,他知道,王凤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大司马车骑将军之位。
太后、皇帝、大司马,如此铁三角组合,足以令王氏称霸朝堂。而事实上,历史上的王氏集团也的确做到了。
分化皇帝,狙击王凤,是张放今后主要而长期的政治目标。削断这两个角,王太后那里也就孤掌难鸣了。
不过,新帝登基后,张放要干的第一件事,跟权力斗争不沾边。
这天退朝之后,张放没有直接出宫,而是在金马门待诏。他昨天已向刘骜暗示今日有事求见,今日早朝时,也看到了刘骜的回应,一个隐晦的手势“V”……
张放没等多久,一个内官笑容满面迎上来。这人他认得,原东宫内宦,黄门令吕齐。不过现在已升为谒庭令了。
吕齐笑呵呵迎上来,施礼道:“陛下有请富平侯。”
张放含笑走近,拱手道:“恭喜令使擢升,无以为贺,这小小心意,还请笑纳。”边说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柿饼大小的金饼,悄悄塞进吕齐袖子里。
吕齐微张嘴,神情惊中带喜,欲拒还纳:“君侯这份礼着实太重……”
“令使万万不要这样说,区区薄礼,谈何贵重?若非上朝怀物不便,我打算送一匣来着。”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吕齐听得心头舒坦。他眼下行情看涨,许多平日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权贵也不得不高看他一眼,但富平侯却是早早就对他以礼相待,平日没少送黄白之物,双方早早就建立了良好关系,此刻说笑间也十分自然。
“陛下在宣室处理朝政,请君侯随老奴来。”吕齐边说边在前头引导。
张放用闲聊的语气问道:“中书令石显、仆射牢梁,都是律条娴熟、老于政务之辈,陛下能有这二位辅佐,必定事半功倍。”
吕齐本走在前面,听到这话后,放缓脚步,与张放走了个并肩,低声道:“陛下初即位,正值英气勃发,各种奏章都亲自批阅,很少假手石、牢二公……”
张放心领神会,表面听似乎刘骜很勒政,实际上,却是石显、牢梁权力被削减。
石显、牢梁失宠,在张放意料之中。朝臣有几朝元老,但宦官永远都是一朝天子一朝奴,没有那个新帝会喜欢上一任老皇帝的家奴。后世明朝皇帝对宠幸太监的称呼“伴伴”,很形象的诠释了这一点。
皇帝用宦官是因为信任,这种信任从何而来?是从当太子时、当王候时、甚至从幼小时,身边一直陪伴的内宦身上而来。他们与未来皇帝的关系,就像大户人家的公子与贴身仆从的关系,这种关系是无可替代的。所以,从元帝驾崩的那一刻起,石显、牢梁的命运就注定了。可叹这二位犹不死心,还抱有幻想,着实可悲可笑……
带着这样的感叹,张放拜见了实现华丽转身的刘骜。
待吕齐退下后,没等张放开口,刘骜先笑道:“我知道你找我何事。”
张放眯眼而笑:“臣下知道陛下不会忘记。”
刘骜抬手虚指,嘴角含笑:“你这少子……接着。”
刘骜边说边将御案上一卷扎好的诏令及一卷籍册抛向张放,后者扬手接过,立即打开细看。刘骜这举动若让王政君太后看到,估计得训斥他半天,对诏令如此不庄重,简直不似人君。
张放细看诏令,正是他期盼的“放出令”。放出谁?宫女!
新帝上位,不仅大赦天下,赐万民民爵,也可以放出一批适龄宫女,任其婚配。这既可显示新帝恩典,也可为下一批新进的宫女腾出位置。
当初张放敢向昭君承诺两年内将她救出苦海,就是因为有这一条规矩。只是他当时还不能确定元帝能挨多久,粗略估计最多撑两年。没想到,仅仅半年之后,这位“身体早已被掏空”的皇帝就殡天了。
张放也得以提前一年多实现自己的诺言。而现在,他要找刘骜还第一个人情。
当初救昭君,刘骜可是张放的同谋,虽然这个表弟当时没说什么,但刘骜早已心照不宣。等他一上位,诸事底定,立即手诏一份放出令。而籍册上放出宫女的第一位,就是——王嫱。
看到这个名字,张放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