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岛群-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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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消失了。虽在冬季,京都的那些松林和柏林、楝树和桔树仍苍翠欲滴。纪念恒武天皇的平安神宫、感人的清水寺和悬崖上的“后舞台”、植物园、长满樱花林的仁和寺……一切都那么古色古香,连妇女的衣裙都那么典雅,带着令人怀旧的古风。有时候,美奈子站在一株浮屠塔样的雪杉面前,简直都迈不开步子了。
只有饥饿的实感表明,即便是京都,战争的阴影也在压抑着人们。美奈子的一个表妹理枝子嫁到京都的一个小职员家里。她 丈夫虽已四十二岁了,仍然被征了兵,派到菲律宾去打仗,现在也不如是死是活,丢下理枝子一个人带着三个半大孩子,终日在饥饿线上挣扎。看了理枝子一家穷困的样子,京都秀丽的景致全都退色了。美奈子找到理枝子的时候,她正在一个军用被服厂干活,她的孩子都到近郊山里去挖野菜吃。美奈子吃了几顿野菜和橡子面以后,才知道远离东京约四百公里的近畿地区,生活比东京还苦。她听理枝子说:农村里只剩下妇女和老头子们。羸瘦的牲口早已经宰光丁,连种子都被吃掉了,村子附近只剩下树皮被剥食后留下的白森森的枯树。东京是帝都,在食品供应上还是优先保证的。近畿地区的重点是大阪,那里集合了日本西部的重工业的精华。所以日本的古都被遗弃了。青山碧水古迹吃不成喝不成,京都市民的生活非常贫困。
理枝子还告诉美奈子一个惊人的消息:
日本也要轰炸美国本土了!
美奈子是个女人,从不过问战争的事情,她也搞不清武器系统和战斗序列那些复杂的问题。仅仅是因为客人中许多是陆海军将佐,耳濡日染,也粗知一二。理枝子告诉美奈子:她所在的被 服厂由于缺乏棉花和丝绸,已经停产,现在改成专门用纸裱糊气球。这些巨大的气球载着沙袋、自动调节装置和一枚炸弹。气球在高空借助西风飞过整个太平洋,大约五十个小时即可到达美国本土,投下那枚小炸弹。所有的女工都被动员来糊气球了,因为妇人心细手巧。糊气球的淀粉糊人也可以吃,理枝子有时候偷偷带出一点儿来给孩子们,这才没有饿死。理枝子还拿出一点浆糊 给美奈子尝,还真比橡子面强得多呢。
“这可是绝密的事呢,说出去宪兵就会把我关进监狱里,那孩子们一定会饿死的。”理枝子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一定保密。”美奈子郑重地说。即便是以她的妇人之见,用氢气、纸和木材制成的随风而去的气球炸弹,同美军的B—29相比,日本处在多么可怜的地位呀。依靠妇女们那双纤弱的手,去开动杀人的战争机器,保卫本土,日本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关奈子这是第二次去北山。第一次去是在五年前,那时候她才十九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她记得很清楚,北山有一个小山村,周围的杉树林美极了。村里专门有一群年轻姑娘在从事磨圆木的劳作,固之而得名“北山圆木。”那些磨木女都是一种打扮:窄袖和服、裙裤、手上戴看手背套,扎一条好看的粉红色细腰带。她们把头巾扎得那么低,简直象个玩偶。磨木女用红砂子和泉水,不停地打磨剥掉皮的圆杉木,把杉木打磨得细细的、白白的,一般粗,好象是一种手工艺品。然后,这些杉木被卷上纸,输送到东京、九州甚至更远的地方,专门用来修建神宫和茶楼。日本女人用日本的砂子和水来制作日本式的工艺品,最后完全用在和平的日本式的文化建设上。抚今忆昔,大概这些磨木女正在用她们的手去裱糊气球,顺风高飘炸弹,去杀死美国本土上的妇女和儿童吧。(根据日本大本营“大陆指二二五三号命令”,日本陆军实际空飘气球9300个,合计落在美国本土约17s个。炸死6名美国妇女和儿童.)
清波川两岸的山虽然不高,却非常陡峻,终年蒙在烟霭里。山坡上的杉林青翠挺拔,给人一种山野峥嵘、人变得渺小了的感觉。美奈子一个人从杉林中穿过,经过龙安寺和高山寺向清泷川上游走去。小径婉蜒,通向那个小山村。林中小径上的水气打湿了她的脚,她的心却获得了一种超脱尘世的净化。日本列岛在危亡之间,男人效命沙场,女人在车间和矿坑里劳作,她想望能一个人在古代和自然界漂泊,安享一种反差很大的奇幻的美。
过了菩提瀑布,就是那个有漂亮的磨木女能磨漂亮杉木的小村子了。美奈子并不打算进村去。从东京到京都的一路上,各种农村和城市的妇女她都见到了。战争早已破坏了日本人的生活和家庭。无论在岛国的任何地方,从冰封雪覆的北海道,到异国风光的琉球,她只能听到更多的苦难和血泪。她不想再听了,她丝毫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在那杉村的入口处有一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虽是五年前的事,她却记得十分清楚。现在日本国内的汽车和汽油比金子还贵重,公共汽车已经很少开了。她想等一辆顺道的汽车回去,归程毕竟很远。
她还没走到车站,一辆烧木炭瓦斯的公共汽车从对面山路上开来。她拼命跑上路基,向汽车挥挥手。但是看到车里坐满了军人,她失望地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个树墩上。军人她早就见够了。
汽车冲过她,扬起尘土,她把脸避开。突然那车嘎地一声停住了,一个强健的军人打开车门向她走来。“是金田美奈子小姐鸣?”
她转过脸,立刻认出是杉本瑞泽。他已经佩戴着大佐的军衔了。
“杉本君吗?见到您真高兴。”美奈子双膝微曲,鞠了一躬。
“你怎么在这里呢?真设想到。”杉木热情地拉着她的手。
“我走亲戚来的,杉本君,你呢?”
杉本的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灰影,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他爽快地说:“我来接收一批神风特攻队员。我们的基地在南九州。菲律宾空战的战报看了吗?那就是大西中将领着我们干的。”
“是吗?”美奈子低下了头。“多谢你们了。”
“你是在等车吗7”杉本看看美奈子。“上我们的车好了。我们去京都。”
“太感谢啦。”
公共汽车是一辆被征用的旧车,里面坐着十几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已经穿上了军装,但没有领章。他们的出身和表情也因人而异,有的茫然,有的幻想,有的难受,也有的带着一般年轻人的好奇心。“将来的战争,就要靠他们来打啦。日本已经研制出一种‘樱花’炸弹,由人来操纵,速度比迄今所知的世界上任何飞机都快。直接撞上美舰后,一下子就能把整条军舰报销掉。听说,发动机的技术还是从我们的盟友德国人那里学来的呢!可怜的德国人,快撑不住啦。将来我们要对抗全世界的军队,这也是日本人的荣誉呀!”
太平洋战争打了三年后,军人们已经无所忌讳。什么保密呀,军纪呀,滚蛋吧!敌人早已经缴获了足够多的文件,俘虏了大批人员,该知道的都知道丁,不知道的也不值得打听了。相反,军人们还喜欢向自己的相好弦耀自己如何如何,显示自己从事的工作决定了帝国的命运。
不知不觉之间,汽车到了京都。他们下榻在中京闹市区的一家著名旅店里。旅店是和式的。有花园和池塘,非常优雅。店老板认出美奈子来,满脸堆笑,把她和杉本让到本店最好的房间里。窗幔是古雅格调的山水有禅绸,漆桌上放着江户泥金画的砚石盒,墙上挂了一幅中国水墨画和一幅藤原时代的书法条幅。酒送上来后,老板谦恭地道了安退下去,美奈子和杉本大佐就坐在一扇仿雪舟画师的《山水长卷》屏风后面饮开了。
菜饭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伊万里青蓝瓷盘里盛着竹叶卷的寿司,里面还有切得薄薄的家鲫鱼,另一包竹叶打开,竟是美味的鲷鱼片。汤是豆腐皮和香菇汤,酱菜是本地的天蓼特产。还有鳗鱼,连美奈子也很久未见了。“天麸罗(炸虾、鱼、青菜等。)”和“奥殿(豆腐、萝卜、芋头混煮的一种菜)”都地道极了,酒也是味道醇浓的日本酒。昨天还在吃“浆糊”的美奈子,感到恍如梦境,仿佛是战前的日本,仿佛是她刚走红的那个时候。
“喝吧。”杉本劝说。“这些都是招待神风特攻队员的。你看这鳗鱼做得多好,我也是自从开战以来就没尝过啦。请原谅,我不客气了。”
难道美奈子会客气吗?她都快饿昏了,她觉得一个人就能吃下一整桌席。
等侍女把盘碗撤下去以后,杉本和美奈子都有了几分醉意。美奈子对杉本充满了柔情,她的那副样子,在杉本眼里,越发娇媚。杉本一手搂住她细嫩的脖颈,另一只手猛地把她抱过来,他的劲真大,几乎抱断了她的肋骨。可是她只觉得很舒服,很满足。她把脸压到杉本胸膛上:
“真幸福!现在让我去死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啦。”
杉本对死亡已经麻木了。他是神风队的指挥官,他的部下一批批地在美国军舰上撞得五脏俱裂,他自己早晚也是这个下场。美奈子的话一下子融化了他冷漠的心。在这个蒙蒙烟雨的古都,苍茫的松杉林中,身边伴着一个恋着自己的美人,反衬出沙场的凄凉,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幸福不会是一种虚幻的概念,而是在生活中存在的实体。你认为是幸福的事,那就是幸福了,好好地享受吧。
他抚弄着美奈子乌黑的秀发,抚摸着她玉脂般的肌肤,向她讲起远方的故事。他略去了血腥的,单讲菲律宾的鲜花:紫藤色的睡莲花、洁白的茉莉花、五颜六色的鸡蛋树花,深红、墨红、咖啡色、金黄色、宝石蓝色,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以往粗鲁的性格和笨拙的口舌也不见了。他虽然讲不出南洋的婆娑椰林,珊瑚沙岸和马尼拉湾难忘的落日,但美奈子觉得一切都很好,很美,很生动。如果不是战争,这个花的世界就会永存在他俩的脑海里。
突然,大地发生了强烈的震动。防空警报声响起来,熟悉极了,难听极了。屋外阳光灿烂,京都也会同东京一样遭到B-29的空袭吗?
杉本一下子窜出门去。他动作之快,美奈子几乎反应不过来。一分钟后,大地又摇撼了几次。杉本已经从外面回来了。“是地震,非常大的地震。日本人难道荔怒了天神吗?”
2
杉本在大阪和歌山、名古屋和静冈转了半个月,回到了东京,向海军省报告他到近畿征招神风队员的情况以后,才知道东南海大地震破坏的惨烈。它远远超过日本气象厅发布的那则短短的五四四号公报。为了保密。这样做也许是必要的。因为地震带来的实质性破坏,远超过一千架次的B-29轰炸机。
整个日本飞机生产的百分之六十都因地震而陷于瘫痪,陆军航空本部技术课的杉山清诗中尉告诉杉木:“名古屋周围大小两千五百家工厂因厂房倒塌而遭到破坏,陆军航空本部所属工厂据统计要减产百分之七十。最重要的国铁东海道本线在鹫津至新所原之间,由于桥梁破坏、路基扭曲变形,估计一个月内难以恢复通车,这样分散到各地的飞机零件厂无法把零件运到关东一带的总装厂装配成整机。”
杉本追问:“那我们刚刚开始大规模组建的神风队不是面临着没有飞机的局面吗?”
年轻的杉山中尉难过地说;“是的,海军‘彩云’侦察机产量最高的中岛工厂半田分厂和山方分厂,设备最好的生产新式陆军‘凯-46’型飞机的名古屋三菱工厂道德分厂,都深受影响。地震期间,工厂正值生产期,六十九人在作业中被压死。其中十四人是女学徒工。”
“还有其他工厂受到影响吗?”杉本泄气了,一屁股坐到靠背椅上,掏出烟卷自顾自地吸起来。
“当然。”杉山飞快地说,他的脑子里仿佛有现成的地图和表格:“冶炼特殊钢的大同制钢厂星崎分厂,制作火炸药中硝酸硫酸的东亚合成公司,制造飞机引擎的中岛洪松分厂,制造‘飞龙’战斗机的三菱道德第二分厂,制造‘慧星’战斗机的爱知航空工厂,制造飞机螺旋桨的日本乐器浜松公司,制造飞机座舱玻璃的四日市日本玻璃板公司,都有程度不同的损失。”
杉山清诗中尉垂下了头,沉痛地说:“按当日的情况,地震是无法抗御的暴烈的自然力,纵然还没有绝望感,但是在日本和美国激战的重要关头,不能不使人产生一股败北感。我同你一样,肩负着战争的担子,以日本民族的大义为重,默默地忍受这些苦难吧,现在首要的是,必须保住这些机密。宪兵队已经逮捕了一些人。所有工厂的工人都举行了保密宣誓仪式。如果美国人知道了损失的真相,用B-29轰炸其余的航空工厂,那我们才真正陷入了绝境啦。”
“明白了。我理解你们的困境,但美国鬼子的进攻迫在眉睫。山下大将虽然在菲律宾拖住了麦克阿瑟的部队,但攻陷了马里亚纳群岛的尼米兹大将的部队一直在休整,他们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你让我用什么来反击他们。用人吗?”
几只电话同时响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杉山中尉非常忙碌。不过,他已经对神风队的强大破坏力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保证在新的战役里为杉本大佐提供足够的自杀飞机。
“只要引擎能保证飞十来个起落,其他的装备都可以减化啦。拜托你了。”
杉本从陆军航空本部出来,又遇上了B—29来东京空袭。所幸空袭都集中在神田和日本桥一带的旧闹市区,东京的其他部分大都还完好。美军似乎在判断一个多月来的轰炸效果,以便调整目标,短时间的苟安只意味着更残酷的灾难,杉本自信了解美国人的心理,对美军丝毫也不抱幻想。
一九四四年的岁末到了。明天就是昭和二十年的元旦了。虽然国内的生活很艰难,市政当局和军部还是准备让市民们过一个新年。警视厅向市民们祝贺新年,还准备让萧条的电影院和戏院演出电影和各种日本戏剧,据报纸宣称:从一日到七日都是娱乐时间,除劳动外均可自由娱乐,但要谨防空袭。还公布元旦将每人配给三公斤薄饼,如此等等。军人们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酒菜,居然举行了几次大型酒会。人们常常看见大街上走过喝得醉熏熏的军官,吊着战刀,搂着妓女,扬长而去。在九段的富士见町一带,甚至违背了灯火管制法令,深夜还亮出灯光来。宪兵也不管。小矶国昭内阁不过是个大杂烩,现在谁也管不着谁。东条垮台了,但他的势力还相当雄厚,军部中他的人很多;梅津大将另拉了一派军人;近卫等重臣也非常活跃。日本成了一只行将倾覆的船,每人自己顾自己。一副亡国败相。小矶却要庆祝他组阁后的第一个新年。
杉本大佐准备元旦去找美奈子。在京都分手的时候,她告诉他年底回东京。他俩之间燃起了炽烈的爱情,俩人都感到离不开对方。一个饱经了战火和死亡,一个尝够了风尘和痛苦。杉本在美奈子身上找到了自己失去的东西——生的愿望,美奈子从杉本身上找到了生的勇气。杉本想起了横手的那些难忘的夜晚,令他感动得每每想起就流泪的夜晚,他唱过的那首士兵的歌。他周围是一个钢铁和野性的世界,杀人和被杀。只有在美奈子身上才能变成世代永恒的生命。
他要和她生一个孩子。
十二月二十九日的空袭过后,杉本去了一趟柳桥。美奈子所在的花柳街区,正中间落了一枚大型炸弹,周围的房间都被燃烧弹烧得焦黑。许多妓女和客人都被烧死了。据说当天夜里火光把隅田川的水都映得通红。在冒着烟的废墟里赤裸裸的尸体佝偻在一起,惨不忍睹。他发疯似地扒开尸上的破布和席片,介图分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