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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门阀风流-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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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之时,看见雾中,行来了一队牛车。

渐行渐近。

一水的青牛,喘着气,鼻孔喷着团团浓白的烟;华丽而不张扬的车身,很熟悉,是郗鉴的牛车。他今天也走?还真是巧了!赶紧疾步迎上。

眼尖的车夫,看见了急行而来的刘浓,低声向车内回禀。

“吁……”

车停,帘张。

郗鉴身着常服,踏出车内,抚着三寸短须。以为刘浓等候在此,是为他饯行呢,爽朗的笑道:“咦,虎头……瞻箦,你怎知老朽今天要走?”

汗颜!

“见过郗伯父!望伯父一路顺风,身体金安!”刘浓深深的长揖,抬着的大袖遮住了脸。袖下是满脸通红,怎好意思说,我是来送朱焘的,而不是来送你的。只能将错就错,一认到底咯。

“嗯,倒是个很用心的好孩子!”

郗鉴呵呵一笑,见他一直低着头,便伸手牵起他,仔细一看,这脸红的哪,像朱玉一般。心下奇了,转念一思,便有些得意,心道:“嗯,这是见了岳丈害羞呢,真是,好个俊俏的小郎君啊。璇儿,是个有福的。哎,呸呸呸,我家璇儿也不错啊……”

再把他瞅了瞅,笑问:“璇儿绣的香囊呢?莫不是扔了!”说着,身子微微后昂,斜斜俯视,故意作出了一副薄怒的样子。

这……

刘浓大窘,连脖子都红透了,从怀里把那香囊摸了出来,蠕道:“一直,一直都戴着呢,怎敢,怎敢乱扔!”

郗鉴满足了自己的乐趣味,便不再逗他,把那香囊接过来,给他佩在了腰间。然后,退后一步,细看。但见他左腰为玉,右腰为囊,一玉一囊,框住了这个初生的嫩玉人儿。心中大是开怀,笑道:“兖州离江东虽远,可也同尽日月,心若思时,亦可修书来往。你要好生习书,侍奉汝母。嗯,待过两年,我也要在江东建别府,倒时,你们要多走动!”

“嗯……”

刘浓唯有点头称是,将郗鉴也送到渡口,目送其远去。郗鉴一直站在船尾,注视着他,直到视野被雾遮掩。

刘訚也去了。

刘浓跨上了牛车,来福扬着鞭,抽得青牛痛叫,朝着城门钻去。

到得此时,建邺城里已经四处都是人来人往,叫卖声、牛鸣声、小孩子的嘻闹声,声声不绝于耳。刘浓挑着帘角,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都是些携家带口的流民,暗道:再过几十年,这建康城,就是第一个人口过百万的城市,为世界之最。如今看来,多是因北地世家与流民之故。只是如此一来,中原十室九空……

来福驾车没有刘訚稳,但是比刘訚快,穿街走巷如鱼行水,不多时,便已行至目的地,顿住了青牛。

卫府。

江夏卫氏子弟前来,原本的院子已显小,便将前后左右的院子统统买了,连在了一处。守门的部曲见了刘浓,已不再是目中无人,反而带着好奇的意味打量。日夜之间,刘浓的声名,就已经在建邺城世家内部流传,都言:沛郡刘氏失珠,明珠自辉于新亭。年方八岁便极擅咏诗,颇似卫玠,具神清之秀。

刘浓在正门口,正了衣冠,挥袖徐行。有人在远处私语,他充耳不闻,只顾踩着木屐,目不斜视。这样的传言,看似正常,其实带着些古怪。为何要牵连着沛郡刘氏?那个傻爹的样子,他已经不记得,只记得祖母许娇有着一对威凛的悬眉。

卫协在廊下作画,身旁立着两个女婢,一个低着头看画,另一个却掩着嘴乱笑。

笑声格格,笑声轻盈。

卫协脸上涂满了色墨,活像一只大花猫,而他却晃若未觉,画得一丝不苟。看画的婢女递水过来,他不接。画墨将尽,乱笑的婢女递墨过来,他伸手接了,却对着嘴,一口饮了。饮完之后,还吧哒吧哒嘴,像是在回味。

刘浓忍住笑,上前施礼道:“见过卫郎君!”

卫协散漫的眼,慢慢的收回,看清了他,眼光骤亮,一把拉住他,说道:“来得正好,画作刚成,你题首诗吧!”

啊,又作诗!

刘浓退后一步,他可不想再偷诗了,久偷成自然,以后自己岂不成了一个惯盗。奈何实在拧不过他,只得上前佯观画作,心理则在想着法子,找个说辞避诗。可刚一触及那画,便定了眼神。画的是新亭雅集,取的不是全景,是局部近景。笔墨极是大胆,人物的勾勒也颇是新颖,不是描神之法,而是形神皆备。

画分两景,两个主要人物,都是八九岁的稚嫩童子;其余的人物则是描神,极淡,淡得像天边的云彩,更突出了这两个人物的神秀。画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和王羲之。第一幅,一个浑身月白的童子临风于水,眼底微缩,右手拇指正要扣向食指,右脚的木屐正在轻轻翘起。第二幅,青袍童子正提笔而笑,卧蚕眉飞挑,笔尖有一粒墨,滴落。

见他深深入景,卫协搓着手,笑道:“当时顾着作画,只匆匆看了一眼,不能画全局,只能画这近景……”

足足有得盏茶光景,刘浓才暗暗长叹,躬身正色道:“卫郎君的画,小子羞于提笔!还望,另请高贤……”

卫协还待不依,一个声音遥遥飘来:“汝,也有羞愧的时候!”

卫夫人来了!

她今天穿着一身的鹅黄,蓝丝履挑起襦裙下摆,盈盈而来。身后则跟着一窜的女婢,气势浓凛。

“阿姑,虎头……”

月洞口,卫玠着一身雪白的重裘,白狐毛扫着他的脸颊,让他更显清瘦。脸色依旧泛苍,只是那一双凤眼,却极是难言,深邃的让人不可直视。

“叔宝!”

卫夫人大惊,疾步上前,扶着他,嗔道:“你怎地起来了,身子还未尽好,要多将养!”说着,横了他身后的两个女婢一眼,怒道:“愣着做甚,还不快快扶着叔宝回屋去,好生安神休憩!”

“阿姑……”

卫玠心急,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腕,露出了自己根根如竹的手指,笑道:“侄儿憋了这许多日,屋子里很闷。今日觉得精神足,便想四处走走。阿姑,莫要怪她们,也莫要赶侄儿回去!”

又朝着刘浓招手:“虎头,你过来。”

阳光洒过来,给他的脸上、身上,都披上了一层光晕。

回光返照!

不,不,不!

刘浓胸中嗵嗵狂跳,直直的顶着嗓子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手脚是凉的,眼睛是木的,除了那心跳,别的什么也听不见、感觉不到。

“虎头……”

卫协轻轻碰了碰他,好似梦魇,虽然触得极轻,但却猛地将他惊醒,他张大了嘴,想喊,却撞上了卫夫人冷冷的眼。

把那呐喊,憋成一声长稽:“世叔……”

第二十一章慢刀杀人

卫玠摒退了左右,就连卫夫人都只让远远的跟着。牵着刘浓的手,四下里逛了一圈;默行无言,来到了那株绛雪梨下。

他看着那朵白蔷薇,眼睛深深的注了进去。

徐徐。

卫玠道:“年幼之时,我曾问外舅,人,为什么要做梦?”

外舅答:“有所思,则有所梦。”

“我再问外舅,心未曾思,眼未曾见,为何却入梦?”

外舅答:“是承袭曾为之事,人们不曾梦见坐车入鼠洞,亦或碎姜蒜喂铁杵,是为无先例。”

“可是,我未曾为之,仍有梦……”

“外舅走后,说我一定会得不治之病。如今,也真应了!”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着刘浓。刘浓似征似梦,眼角有泪,他想起了自己的后世,那些难以磨灭的过往,有肮脏、有牵挂、亦有悲欢。

卫玠放开他的手,抬起手掌放在眼前看,那手虽是通白,却没有光泽。伸开五指,把手前伸,伸到尽头,挡着阳光。少倾,被那暖阳浸得有些困倦,独自一人走向月洞,将将跨身而出,又回头,笑道:“虎头,我若归,汝莫悲……”

我若归,汝莫悲!

轻轻的咳嗽声,渐远不可闻。

刘浓走到树下,手抚着白蔷薇,骨纹磨指,指离,感觉犹在。怔在当场。

“进来!”

有香风徐怀,卫夫人行到院中,撇了他一眼,转身进入屋内。

屋内铺着凤苇席,脱屐而入内,卫夫人摒退女婢与健仆,只余二人对坐。刘浓稍稍倾右,看着案上的沉香不语。

卫夫人道:“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到底是卫夫人,心思密似发,言辞戳如针。刘浓今天前来,不只是探望卫世叔,还另有要事。可是此时,他却不想再提,答道:“小子不曾有他事,只为……”

“呵呵!”

卫夫人一声冷笑打断,斜目,怒道:“休得在我面前作色,汝之心性,我岂不知?卫通之事,你不受财,便是以待今日吧。

刘浓知她不喜自己,这恐怕是改也改不过来了,终需顾及世叔颜面,缓声道:“尊长之言,小子羞惭。卫通郎君无心之失,岂可挂怀……”

卫夫人道:“说吧,汝欲为何?”

一再被断,一再被冷言,刘浓火气腾地一下上来,索性不再顾忌与掩饰,按膝道:“夫人可曾听闻,建威将军庾琛,有一女,名唤文君。”

“哦!”

卫夫人眉尖飞扬,冷声笑道:“倒有听闻,年方十六,据传是个绝色美女,还颇具才名。怎地,难道,你小小年纪便思窈窕?”

刘浓道:“非也,卫通郎君,年已十六,正正合适!”

“汝!!!”

卫夫人大怒,不等门庭联姻,乃奇耻大辱也。细长眉眼尽开,刘浓向左微侧,与其对目。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我欲往东,你却非拉我往西。何必找什么庾氏虽不及卫氏,两相联姻正合世家辅承的借口。直指本心,我欲断庾亮的将来!让他做不了国舅爷,让他飞不起来!至于搬倒庾氏,以我如今之力,那是妄想。

半晌,卫夫人怒涛般的心意平伏,眼神却更锐,说道:“我虽不知,你提此,真意为何。但那颍川庾氏,自庾衮方起,怎可与我卫氏相比。”

说到这里,她一顿,看向刘浓,等了几息,刘浓没有接话,继续道:“嗯……,你与庾亮有隙,庾琛在谋会稽太守,据闻司马睿与王导,对其名望亦甚看重,恐怕将允。可你注籍华亭,份属吴郡士族,只要己身正,又何须惧他。莫不是想借此,让我卫氏替你说和?”

刘浓默言。

卫夫人视为默认,想起了卫玠所言,卫氏自过江,没有人在中枢撑门庭,实已衰弱,若得庾氏借力,亦无不可。

淡声道:“如你所愿,我会携卫通前往,一探那庾小娘子,若真是有容有德,便会提姻。来人,送客!”

刘浓长身而起,朝着她深深一扣,徐徐退出屋内。一抬头,日头正红,看久了,晃得人有些晕眩。

卫夫人在屋内低声道:“虎……汝,好自为之!叔宝,亦叫虎头。”

刘浓肩上猛地一硬,他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何卫夫人对自己如此挑剔,一切都因为世叔,以前是成见,现在更多的是担心啊,担心他污了世叔的声誉。

良久,转身遥揖:“谢过尊长!”

……

一只麻雀从古槐上穿出,绕着院墙一溜,翻入其中。眼瞅得那青石的夹缝间,有颗颗粟粒。左右一顾,无人,纵身而下,翘首翘脚的靠近。真无人,低头啄食。

突然,头顶落下一个箩筐。

“哈哈,捉住了!阿兄,快,快点!”

脆嫩的声音从树后响起,从树背奔出两个小孩子,一个七八岁,一个十来岁,都着锦衣华服。

年长的掀起箩筐一探,将那麻雀捉在了手中,年幼的大喜,伸手向阿兄讨要。阿兄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年幼的用手捧住,却恁不地,手小没抓牢。小麻雀反倒啄了他一口,双脚一蹬,扑腾着翅膀飞了个没影。

年幼的大哭,年长的手足无措。

“条弟,翼弟,你们在干嘛?嗯,翼弟,你怎么又哭了!”

有人踏进深院之门,边走边挥着白毛麈,走到近前,逮着年幼的孩童抹了一把脸,年幼的哭诉着刚才的得而复失,反被其啄。

来人正是庾亮,而这两个孩童都是他的胞弟,深受父亲宠爱,是以终日溜狗捉鸟。因有外人在场,他不得不板起脸,训道:“不得胡闹,条弟,你的论语,通背至何了?”

年长的孩童似乎很怕他,颤声颤气的答道:“正,正在背……”

“哼!”

庾亮冷冷一哼,佯怒道:“快快回屋去,好生习背,小心父亲的竹节!若是再不通,漫说是父亲,便是我,也会予以责罚!”

“哦……”

两个孩童一溜烟跑了,庾亮面色微惭,对身边的人笑道:“阿弟们年幼顽劣,让景纯兄,见笑了!”

他身侧之人正是郭璞。

郭璞打量着院内景色,笑道:“到是个好院子,水气极是养人。元规莫要责罚令弟,都是有福之人矣!”

“哦!”

庾亮奇道:“莫非,这院子,也有说道之处?”

郭璞背负着手,背后麈,轻轻的敲着后袍下摆,笑而不语。

“叮,叮,咚,……”

一阵清扬的筝音从后院飘出来,渐渐的飘满人的思海,宛转流连。郭璞捏着手中麈,满脸含笑,似徜徉于其中。

一曲终罢。

郭璞问道:“何人在操筝?”

庾亮笑答:“阿妹文君,自小便喜筝。景纯兄亦是此道大家,如何,可能入耳乎?”

郭璞赞道:“恰似稽叔夜,不与尘色沾。”

庾亮哈哈大笑,一脸的得意,手一挥,引着郭璞进入了自己的屋中。庾亮本就是纨绔,父亲南来,一时失势,郁郁惴惴。在长街酒肆中,相逢了郭璞,一见之下,郭璞便为他占了一卜,言道日后极贵;又劝解庾琛前往拜访王导,得王导引荐见了司马睿,谋取会稽太守一职。如今,已成定势。

一切,都赖这郭璞多矣!

美婢奉上茶酒,郭璞饮了茶,笑道:“近日,元规和顾氏、贺氏走得近,多结交些江东士族,极好。”

庾亮得其称赞,眼睛大亮,挥麈道:“也真是应了景纯那话,得一而逢三。我原本,只是想借顾小三之口传些话。没想到因此认识了贺毗,与贺氏的几位郎君。隔日,还邀我前往东山携美而游呢。”

郭璞暗道:果然,刘浓那些牵连沛郡刘氏的传言,都是你放出去的。嗯,慢刀割肉,暗中杀人不带血。不过,你谋别人,别人又岂会硬着脖子让你剁。呵呵。

不作声,四下里打量。

突然起身,沿着屋外转了一圈,又掏出卜签,一阵捣鼓之后,从中抽出一支,细细摸索,奇道:“怪哉,怪哉……”

庾亮最是信他这一套,自他起身,便一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打转。他往东,跟东;往西,随西。此时,听得他连连呼怪,忍不住的问道:“景纯兄,怪在何焉?”

郭璞不答,猛地抬头,直视着他,绕着他打转。一双锋利的眼睛,盯得他心里直发麻。

庾亮又问:“景纯兄,可是,可是有何不妥?”

郭璞跨入屋内,坐好,品了一口茶,对那注视着他的庾亮,说道:“元规,需得往北,富贵自来……”

“往北!”

庾亮大惊失色,急道:“景纯兄,你上次不是说,立足中枢不动摇,定有一场极贵吗?怎地又要往北!”

往北,那也太危险了,一双眼睛狐疑的盯着郭璞。

郭璞晒然一笑,将茶碗搁在桌上,起身,摇向屋外。

“景纯兄,景纯兄!”

他刚刚走到中庭,身后便传来了庾亮急急的呼唤声,木屐也踏得混乱不堪。顿住身子,冷声道:“元规既然不信景纯,景纯留之何意?”

庾亮深深一个长揖道:“景纯兄……”

“唉!”

郭璞叹了一口气,沉声道:“非是让你前往洛阳、长安,往北有豫章,王处仲控军于此。元规可知,琅琊王氏,为何可以左右江东?”

庾亮细细一思,眼睛越来越亮,答道:“文有王导以控中枢,武有王敦领将在外!莫非,景纯兄是想我……”

“正是!”

郭璞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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