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封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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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主,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咱们是一家人了,你何必对我提防?我家当初在京师可是开生药铺的,知道西门庆么?我们便是同行,我开的药,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6章十八反
所谓病来如虎,病去如抽丝,饶是李炎卿医道高明,手段了得,这病也是时好时坏,好三天坏五天,始终未得痊愈。只是喝了几副药下去便有些改观,过几天就又见反复,赵大虎的身体始终不大好。这一日到了湖州境内,赵大虎浑身无力,再住官驿不大方便,只好投了个店房休息。
赵大虎等伙计出去,叹息道:“看来这官也不是谁都能做的。想来是我赵某祖宗缺德,祖传几辈做没本钱的营生,害了忒多人命,报应找上门来。我怕是到不了广东享福了。李先生,这些日子你对赵某不薄,就不必陪着我在这受罪。包袱里还有些盘费,告身文书部照官凭,也都在包袱里,你全都拿去,到香山做官吧。我死在他这店房,也算是还了前业。这店东活该倒运,最后要倒贴一领芦席,就算他欠我的吧。”
李炎卿却是恭敬道:“东翁你发烧烧糊涂了,你姓刘叫刘朝佐,是举人出身,江西有名的神童。什么姓赵,什么没本钱的营生,这些话不可再说,尤其咱们一条腿踏过南方,这话更是说不得。你这就是水土不服,没什么要紧,等适应适应就好了。许是这里的伙计煎药煎的不得法,待我亲自去煎,保你病好,这我家祖传的手艺,你放心吧。”说完话,转身就屋去找大夫。
赵大虎察言观色,见他说的情真意切,这才暗出一口气,被窝里那紧攥着匕首的手,也慢慢松开。看来这读书人真是个呆子,到底不是江湖出身,缺乏决断,心眼也不够黑。这样自己倒是不能趁着现在有力气杀了他,他一死,谁给自己找郎中熬药啊,都怪这该死的南方气候……
李炎卿亲手熬的汤药果是不凡,赵大虎虽然依例是喝一半倒一半,身子仍旧大有好转,看来再来两副,居然就能痊愈了。大喜之下李炎卿破出钱财,买了些本地的河鲜滋补。
那位做菜的厨子是好手艺,赵大虎胃口大开,两尾大鱼全都吃了进去,又喝了半斤黄酒。这一下乐极生悲,到了晚上,人就拉起来没完,等到了次日清晨时,却是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
“李先生,还求你多救命吧,看来这次还是得你的药来救命,要不然我刘某是到不了地方了。这回你开的汤药,我保证一点不剩,全喝进去,决不敢漏了半滴。”
这李炎卿倒也有良心,不但忙前跑后,还怕自己医道不济,将本地的几位名医请来,为赵大虎调养病体。只是此地的郎中说的一口南方话,讲了半天,赵大虎也没听懂对方说的什么,反倒是李炎卿与医生聊的头头是道,就只好把一切都交给他去办。
乃至熬汤煎药,也是李炎卿自己动手,不假手于外人,客栈上下,全都暗挑大指“此地乃是个繁华所在,往来客商不知见了多少,东主之情到了这个份上,怕是还没有过第二个。若是换了其他伴当,这时早就卷了银包跑路,留下这黑汉等死。”
只是一连两天下去,赵大虎身体非但不见好转,反倒病体日渐沉重,客栈有心赶人,却又见这两人一身读书人打扮,虽然其中一人面貌凶恶了一些,可是读书人不管长成什么样子都是读书人,不是自己这商人能招惹的起的,只好求神拜佛,求他赶快好起来,不要死在自己的店里。
夜晚,李炎卿将油灯点亮,移到赵大虎面前,又取了药碗来,端到跟前。“东翁,晚上这一煎药力最强,错过去可不大好。药不能喝凉的,趁着现在还可入口,还是赶紧喝了吧。”
赵大虎这回可不是装蒜,这次病势来的格外凶猛,这一通猛泄,让这条生龙活虎的大汉成了软脚虾,连接药碗的手,都有些发抖。“李先生,我赵某行走江湖,中箭着枪,不知凡几,也不是没吃过汤药,更不是受不得药苦。只是这药怎么味道越来越古怪,似乎越来越难喝了。本地的郎中,是不是有名无实,要不然,还是用你给我开的药吧。”
“东翁,这几位郎中,都是本地的名医,医道高明的很。你就放心大胆的吃药,以后有的是好日子等着你呢,眼前这点小辛苦,算的了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放心的喝吧。”
看着他咬牙将一碗药汤喝下去,李炎卿接着道:“再说了,这汤药里君臣相称,宾主相逆,不是以客犯主,就是以臣欺君,要能好喝就怪了。这碗药若是落在老郎中眼里,准要惊呼一声吓煞人,十八反我就没见过好喝的。若不是你病的重了,这药便是三五条汉子按着你,也未准灌的下去。”
啪嗒,药碗落地,摔的粉碎。
李炎卿脸上依旧是那谦恭的模样,好象是正在认真的向上级汇报工作“不认识字的害处就是大,告身在你手里,却看不懂内容,活该你折在我手。那上面写着呢,刘朝佐面白无须,就你这模样到了香山,一验告身便过不去。跟你走那么远,无非是用你当个免费保镖而已。初时你跑肚那是真的,北人南下,水土不服,难免闹病。别看我,我体质比较特殊,没什么事,你是个武人,就算不吃药,也未必就扛不过去。可谁让我家是开药铺的出身呢?”
“给你调些去火的药物,吃了之后,让你时不时泄上一泄,你这病便不怎么大好。这药你喝一半倒一半倒是仔细,可是再仔细也没用,你吃东西胡吃海塞,忌口二字无从提起,哪怕喝上一口药,我也能让你上吐下泻,周身无力。我是郎中你不是,所以我让你什么时候拉,你就得什么时候拉,别较劲,没用。当然,什么时候让你觉得好一些,也在我的控制之内。我都告诉你了,我家是西门庆的同行,祖传的手艺,你还没明白,我是让你做武大郎,这就怪不得我了。”
赵大虎惊怒交加,有心撕打,可是哪里还有力气。李炎卿也似乎看破了他的虚实,毫不惧他“你就算身体好的时候,也不过是被耍的团团转的武夫,何况现在加了个病夫,还能把我如何?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动我一下试试?还瞪?瞪瞎了你的眼睛,能把爷怎么样?那日你拿言语试我,当真可笑到家,这种小试探,难道看不出来么?若是能被你试出实话,我也就不用出来混了。”
“我再教你个乖,你这病啊,是不能吃河鲜,更不能喝老酒的。半斤黄酒两条鱼,就是你的断头饭,那些郎中跟我说的,是你这病有治,但是要花许多银子。我对他们说,只要病好,不怕花钱。便是到了衙门,他们都得是我的人证。他们的方子和药是我拿,却也是我煎,略微改动几味药的分量,就成了这十八反,便是仵作验尸,也查不到我头上,你就安心去吧。我保证替你捞口薄皮棺材,也就是了。”
“为……为什么?”赵大虎如今情知不免,自己稍一动弹,就觉得眼前金星乱冒,阵阵心慌,浑身提不起气力,只好等死。可是心中却不甘心,难道这小子看出自己要谋他性命?
“为什么还不简单么?我要做官。”李炎卿双目之中似乎闪动着异样光芒“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难道只有你动心,我便不动心么?不过你不死,我这官就不好做,所以安心上路吧,我的东翁,若是你活过今晚,我李家祖传药房招牌,就算砸了。”
第7章人命的价值
次日清晨,众位住店的客商还未睁眼,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有人披衣出来,却见这几日那位出名的好心伴当李公子,哭的两眼泛红,在院中号啕:
“我那可怜的东翁啊,你本是朝廷命官,七品大令,怎么就死在这店房里了?你一身大好的才学还没来得及为朝廷出力,一腔壮志未酬啊。老天,你简直是瞎了眼睛,怎么让这么个可比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的人物,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
他这一哭一闹,大家便知店房里死了人,不少客商怕晦气的,就纷纷要退房结帐。店东听了伙计禀报,也急忙跑了过来,进屋一看,那黑汉已经死透了,心中不住的叫苦。
等到迈步出来,想找那书生理论理论,怎么最后还是让病人死在了自己的店中,却不料不等他张嘴,反被那书生劈胸一把抓住“好啊,你这厮开的好黑店,居然谋死了堂堂朝廷七品命官,广东番禺知县!分明不是教匪,就是倭贼的耳目!这场官司你与我打了吧,咱们一起去见官分说。”
院子里还有些看热闹的店客,见此场面,有人还喝起彩来。自古看热闹不怕事大,这位店东有是出了名的铁算盘,有不少客人住店的帐目上,都吃过他的苦头。
见这回他牵扯到人命里面,死的还是国朝县令,七品命官,本能的觉得这事有点意思,纷纷为李炎卿站脚助威。
那位店东倒也不是等闲之辈,车船店脚牙,无罪也当罚,开店的如何有好相与?只是听说死鬼居然是知县,也顿觉头大如斗,不知这场官司要多少钱才能了结。
强自分辨“你这书生少要信口雌黄,官员往来,都住官家驿站,哪有住店房的?你别想讹我。咱两什么仇,什么冤,把你路引拿出来让我看一看。你也不到街面上扫听扫听,我王老好是何等人物,难道是任你搓扁揉圆的么?”
“王老好?好了,你这个名字我记下了。到了大堂上,我就知道该告谁了。你说我们老爷不是官?那好办,我手里有部照告身,这是京师吏部衙门发下来的,上面有天官老爷的大印。你不认没用,咱看看本地的大老爷,是向着你这本地人,还是向着自己仕林同道。至于不住官驿,那是我们老爷高风亮节,不想为朝廷增加负担,情愿自己掏路费。拿这个就想说我们老爷不是官,也当真是瞎了你的眼。走走,咱们衙门里去讲道理。”
一听说部照告身,掌柜王老好的威风,就被打下去六成,这东西不可能伪造,这人也不敢拿这种东西说瞎话啊。自己若真是与他闹到堂上,这官向着官,读书人帮读书人,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自己官司没打,怕就输了五成。只好命伙计去把县衙的洛夫子请来,再去街上请几位有面子的老人来居中说项。
这位洛夫子,那是本地知县身边的钱谷师爷,年纪六十开外,乃是个绍兴人,在师爷这一行里,算的上是个前辈。见面之后,就摆出了本行前辈的派头,先训起人来:
“这位李朋友,你做事不稳当啊。既然你的东翁身体有恙,就该让他住到官家驿站,再来找本地大尹,由官府派人去请郎中抓药,哪有你亲自操持的道理?要知这药就如同刀,即可保国卫家,也可杀人性命,只要煎熬之时稍有不慎,怕是就要从救命变成要命。你家虽然是开药房的出身,但你自己是个书生,不曾真坐过堂,哪能由你去熬药煎汤?胡闹,胡闹!”
他话锋一转,又对那王老好道:“你虽然是本地有名的老实人,忠厚的长者,不过我也要说你几句,你啊,老实的过分了。店房里怎么能接待病的这么重的病人?若是传播了时疫,这个罪责你担待的起么?再说了,一听说这是朝廷命官,你就该报告本地官府,由官府出面,怎么能让官员住在你的店房里?你啊,简直是糊涂。”
说过双方,他又将李炎卿请到一边,小声道:“李朋友,我虽然方才话里话外的说了你两句,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咱们都是出来做幕友的,虽然你在北我在南,可是大家也算的上同行,我从心里,还是向着你这边的。这王老好开个店房也不容易,人死在这里,他的生意以后就不好做,你也要多体谅体谅他才是。”
李炎卿似乎有些不甘,面红耳赤道:“这……这……老先生,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家东翁,那也是一条人命,你看看,他壮的跟头牛一样,说死就死在这里,难道人就白死了不成?再说,他当初可是在国子监里进过学,受过高阁的教诲。”
“白死?哪有这样的事情?谁敢说让这位大老爷白死,我洛某就第一个不答应!”洛夫子一听到高阁的名字,脸上神情略变,又把声音压低几分“不过么,人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咱们还是要先顾活人,后顾死人,是不是这个道理?这天气不好,尸体放的太久也便烂了,反倒对不起他。这王老好在衙门里,也有三五知己,真闹到打官司的地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也未必就有便宜。我看不如这样,由王老好出钱,为你家东翁做场法事,再让他为你家东翁备上一口寿材,就算是罚他伺候不周。将来么,我再为李朋友你荐上一个馆,南京钱司徒前者给我下了帖子,邀我去给他的三公子开蒙。一年束修可得二十两,若是教的好,还能得老司徒的荐举,于日后大有好处。我这里事情多,走不开,本想荐一个本家的子侄过去,如今么,就索性给李朋友写封荐书,也让你有个去向,你看如何?”
李炎卿也仿佛被那户部尚书家的私塾职位所诱,神情不像方才那么坚定,只是仍旧有些犹豫“多谢洛前辈好意,晚辈感激不尽。可是您不知道,我家老爷乃是江西人,这一路路程甚远,我扶灵柩而行,便是搭船,也要多花许多银两,这却又怎么算呢?”
“哈哈,人死不忘旧交,仍肯送灵回乡,做幕友做到你这份上,便可称的上一等,是我辈中人。你且放心,路费一事,包在老夫身上,咱们先说说价格吧。”
二人讨价还价,又有本地的几位街面老人出来帮场,将这了断人命的钱,定在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洛夫子转头又把王老好叫到一边“王掌柜,你这一回算是要了老夫的命了。一个七品正堂,死在你的店中,这便是杀头抄家的大罪。你还别不信,你衙门里那几个关系,在这事上全都没用。你可知道,如今倭寇闹的又凶,朝廷正要访查通倭奸细,你害死一个知县,正好拿你顶缸。”
“交情?若不是念在咱们多年交情份上,我今天就不来了。老夫一把年纪,还要给这后生赔笑脸,图的是什么?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嗓子都快冒烟了,他才答应四百两银子了断人命,你赶快去备钱吧。太多?你糊涂了?堂堂一个七品正堂,广东番禺知县,卖四百两已经很便宜了,若是你还是不肯认的话,只好另请高明,这事老夫是办不了。我可告诉你,死的这个乃是咱们知县的同师,真闹到衙门里,你这小小的店房,怕是就要改成官家产业了。”
第8章柳叶青
王老好听说死的知县,居然是本地县令的同师,三魂去二,七魄余一,这官司要是打起来,以本地大令的为人,不光自己这店房要归官,怕是家里其他的产业也保不住。
只好咬着牙去当了家里的田地,又去找人借了印子,总算是凑出了四百五十两雪花银。其中二十两作为洛老出头的费用,另外二十两是几位街面老人出来的车马,剩下十两买了口薄皮棺椁,将赵大虎成殓起来,棺材内又放了不少香料,算是防臭之用。
洛夫子交接银子之时,又抽了十两水头,说是那钱司徒荐书的润笔,到了李炎卿手里,便是一百一十两银子,又由他出面为李炎卿雇了一艘去江西的茭白船,上面挂的官衔牌,乃是南京户部主事钱德伦,估计就是那位钱司徒。
洛翁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户部尚书称大司徒,他手下的官吏,自然就也是司徒,无非是小司徒而已,我又从没说钱尚书,算不得扯谎。”李炎卿也不分辨,带着棺材上船,连法事都没做,就扬帆起程。
船行了大约顿饭之功,他方自将银子盘好,就听有人轻扣舱门,他只当是船家来送点心,却见门开处,一阵香风扑鼻,一个二八妙龄的女郎,走入舱中。